5846-将军决战岂止在战场:国民党将领改造纪实-第1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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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长捷是一不做,二不休,干脆从共产党的老祖宗马克思那里开刀。他将他妻子由上海寄来的一点钱,托功德林管理员买到《资本论》第一、二、三卷。自此,陈长捷只身开进“已知己欲知彼”的战场,他发誓要从这里寻出人生的真谛来。
邱行湘在得知黄维遭打、陈长捷买书的新闻后,不觉连连摇头。他认为前者过于“现实”,而后者又过于“浪漫”。在固有的人伦规范已经解体的时候,现实变得渺茫;在新型的人际关系变得冷漠的时候,浪漫等于空虚。他认为黄维与陈长捷的不同的错误的共同原因在于对生活过于认真。认真是好的,邱行湘从来不反对认真。他对他的老上司黄维素所敬仰的原因之一,就是当年黄维任六十七师师长、他任该师副旅长兼团长的时候,师部有四十多万元公积金,是抗战转移时由黄维一手积累的,黄维升任本军(十八军)的军长后,完全有权带走,可是黄维一文不拿,实在难得。以致成为陈诚军事集团上层经久不衰的佳话。而陈长捷忠于职守,忠于朋友,在重兵压境之下,断然拒绝了和平解决天津的通牒,亦算刚烈之士。可是,邱行湘继续认为,包括他在内的一切努力,现在看来都是为他人做嫁衣,过去好孬不是吃闲饭的人,但是天下有谁对他们负过责任呢?现在作为败将,当然更没有二话可说,他们有什么必要向谁负责任呢!
《内经》云:“怒伤肝,悲损肺。”邱行湘既不愿像黄维那棒伤肝,也不愿意像陈长捷那样损肺。他站在两条胡同之间,漠然无声,超脱物外,其间唯一的存念是:不求我行我素,但求得过且过。
军事上的进攻和防御并不是这样容易割断的,体力劳动现在最能符合邱行湘的心境和个性。学习于他来说,像被俘虏一样难受,劳动于他来说,却像打仗一样痛快。尽管邱行湘把他个人的劳动称为“无为而无所不为”,但是他心甘情愿地用汗水来润滑生命的机器。
邱行湘在功德林的织布厂里织过土布,他把失望的灰线和希望的金线交织在一起;邱行湘在豆腐坊里磨过黄豆,他把思想的豆渣和思维的豆浆交融在一起……在一般情况上,意识是在非意识的状态下形成的,可是对于邱行湘来说,周而复始的旋转,只能对他的身躯产生意义。因为他麻木,所以他需要刺激。譬如说,战犯管理处有意让从事劳作的战犯们知道,功德林的大部分手工生产都是赔本生意,这里生产的香烟即令降价一半也卖不出去。于是,他的军人的气质里,又产生了一点商人的心计,他和他们现在热衷于干一件赚钱的活路——种蔬菜。而这个第三者——哪怕是一个萝卜——也能像一座山峰那样,堵截他和他们来自两个战场的意识的合流。
《将军决战岂止在战场》第二部分第五章 胡同之间(4)
戊字胡同里,除了国民党战犯,还有三名日本战犯。一个是名叫上村的原北平宪兵队头目,一个是长期在中国搞经济情报的特务,一个是日本陆军司令部的高级军官。对于日本侵略者,就历史的阶段性而言,应该是共产党和国民党的共同敌人。但是,历史上有些事情是难以理喻的。就在共产党三令五申,八项和平条件的第一条必须包括惩办日本战犯的时候,国民党在一九四九年二月公然宣判日本战犯冈村宁次无罪,并将冈村宁次及其他日本战犯二百六十名送往日本。平心而论,国民党此举是极不得人心的。包括国民党战犯邱行湘,在得知此事后立即承认,这是国民党的一次严重的卖国行径。对照起他时时引为趣谈的一桩陈诚轶事,邱行湘更认为国民党给中国人丢了脸面。
那是一九三○年十月,陈诚赴日本观操,日本高级将领,对陈诚竞相邀宴。有次,日本将领在席间当众问陈诚:“你年纪很轻,资历甚浅,怎么能够当上将?”陈诚正襟危坐,反唇相讥曰:“你们日本的裕仁年纪很轻,资历甚浅,怎么能够当天皇?”陈诚一语,四座皆惊。日本将领大为恼怒,认为陈诚有意侮辱天皇。乃至陈诚回国后,留下一场外交风波。事后,邱行湘听国民党外交部长何应钦的随从副官张涛说,这件事最后由何应钦出面与日本打了招呼才算了事。
现在,中日战争八年的最终结果,是日本人走进中国人的监狱。尽管邱行湘以国民党战犯的身份,与日本战犯生活在一起,但是他没有因为自己是失败者,就去同情另外的失败者。反之,他暗想若是共产党打算在监狱里“坚持抗战”的话,他是乐意“分进合击”的。
然而他在同一条胡同里,看到的是另一番景象。国民党战犯除了写材料的、养病的,是必须劳动的,日本战犯却用不着拿中国锄头;国民党战犯除了病号吃小灶,其他人吃的是中灶,日本战犯却全部吃小灶。也许小灶能使人精力过剩,上村等人整天整日地在胡同内的三角形地坝上打网球。网球是白的,在邱行湘看来,它与报纸上“惩办日本战犯”的黑字是何等的不协调。日本军人诚惶诚恐地离开了故土,却舒舒适适地生活在异国——这几乎是太阳旗高悬在中国大陆的时代才能享受到的。
不受时代变迁的影响而最完整地保持着生活的全部内容的,要数这位矮胖的上村。他的妻子也在中国大陆。中国政府把她的住房安置在功德林附近,上村可以定期出去和他妻子同居。三年以内,上村一家接连添了两个孩子。
邱行湘惑然了,他问上村:“你身为囚犯,哪有条件养活你的妻子儿女?”上村笑道:“中国共产党对我们日本人不错。中国实行供给制,多生小孩有好处。我生一个孩子,中国政府就多给我一个人的供给。养家活口不靠我呵!”
敌人的赞美,才是难得的荣誉。邱行湘听后不觉颇有感叹。他强烈地感到,中国共产党说话是算数的,“惩办战犯”,非绳之以法不可,“宽大俘虏”,果施之以仁不误。前者体现着民族意志,后者体现着国际公法。真正给中国人争脸面的,应该是共产党人呵。
如果说邱行湘对共产党于日本人的优待可以理解,那么他对共产党对国民党人的重用几乎不敢相信。消息是从报纸上得到的。中国民主同盟机关报《光明日报》上,披露了中央人民政府委员各单,其中包括张治中、傅作义、程潜、张难先、龙云等国民党军政要员。在邱行湘的意识里,成王败寇,亘古常理。共产党现在夺得天下,却不独吞,这决不是“惯于笼络人心”可以解释的。历史往往回过头去才能发现其中的奥妙。邱行湘想起一九四六年底,国民党召开的国民大会,只有中国青年党、民主社会党和几个社会贤达参加,而中国国民党革命委员会、中国民主同盟、中国民主促进会、致公党、中国农工民主党、中国人民救国会、中国国民党民主促进会、三民主义同志联合会和众多的民主人士都嗤之以鼻。以致国民党中宣部长陶希圣大骂民主同盟是“国民之叛徒”、“人类之蟊贼”。邱行湘至今才明白,其实时代的不祥之云早就笼罩在国民党头上,南京总统府的上空始终没有晴天,国民党战场永远陷入雨季。而在同一个天底下,共产党发明的 “统一战线”喷薄而出,在中国的夜晚大放光明。这个与共产党自身、共产党军队相提并论的“法宝”,正像一块巨型磁铁,在民主党派各以铁屑为幸之余,国民党中的有识之士,也纷纷失去自控力。在这个被邱行湘称为“奇迹”的历史现象中,他依稀发现中国共产党人的广阔的胸襟、恢宏的气度,以及解放全人类的钢铁的信念。当然他发现的状态是朦胧的、甚至是经过日本战犯提示的,但是他是充满敬意的。譬如说上村拿着书告诉他中国领袖说的:“我们的工作将写在人类的历史上,它将表明:占人类总数四分之一的中国人从此站立起来了。”这句话很有气势时,邱行湘嗯嗯两声, 补出一句:“毛泽东是站在喜马拉雅山上说话的。”
《将军决战岂止在战场》第三部分第六章 高墙内外(1)
一九五○年六月,美国国务卿杜勒斯到朝鲜南北线视察归去不几日,由美国、英国、加拿大、澳洲联邦、新西兰、南非联邦、法国、荷兰、比利时、卢森堡、挪威、希腊、土耳其、埃塞俄比亚、泰国、菲律宾、哥伦比亚共计十七个国家和南朝鲜伪军所组成的联合国军,悍然发动了侵略北朝鲜战争。
中国人民志愿军在彭德怀将军的率领下,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与朝鲜人民军一道,开始了殊死的反侵略战争。
这是一场继第二次世界大战后,举世注目的、关系到世界局势的重大战争。关于发生在中国大陆上的,人们如何从人力、物力支援抗美援朝的场面,早有过许多感人的报道,现在,让我们来看看当时功德林的高墙内,又是一番什么样的情景吧。
正在伏案交代国民党军统局北方区内幕材料的文强,接过了每日按时送进胡同里的《人民日报》。他摊开报纸,像往日那样漫不经心地在标题之间浏览。现在,他的目光与“美军仁川登陆”的粗体字刚刚相触,便立即迸出五彩的火花。他揉了揉眼睛,认定粗体字还在,激动得双手发颤,鼻尖发酸。他把刚刚汲满墨水的钢笔重重地拧紧,把尚未打上句号的交代材料轻轻地推开,然后站起身,迈着方步,踱到窗前。
文强究竟着了什么迷?为了不使我们的揣测产生错误,还是请文强转过身来,自己告诉读者吧。
“我在想,朝鲜战争的爆发,是变相的美、苏战争的爆发。换言之,便是第三次世界大战的爆发。我身在监内,心在监外,幸灾乐祸地唯恐天下不乱。国民党被赶出大陆之前,中央宣传部长任卓宣曾经大声疾呼过,世界必因美、苏争夺而大打起来。我想这一天我们等到了。”
“我在想苏联在反法西斯战争中,元气大伤,没有十年八年恢复不了。美国得天独厚,在本国土地上没有受到战争的蹂躏,已成为第一次、第二次世界大战决定胜利的力量。第三次世界大战除非不打,一打准定是美国必胜。苏联一败,中共的江山就坐不稳。历史的命运将决定于自由世界盟首美国。”
“我认为,共产党统治、苏联称雄于世界的寿命不长了,中国共产党又岂有幸存之理。朝鲜半岛打不了游击,也打不了阵地战。人民解放军在大陆作战是行的,小米加步枪打美国,就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了。”
文强正在这样想,以致兴奋得夜不能寐的时候,当天晚上,管理处的一位李科长走进胡同,要文强写一篇“美朝战争的预测”,文强对此早已深思熟虑,所以一挥而就,大放厥词,写了一篇洋洋五千余字的得意文章。文章的结束语是:“美国是不可战胜的。”
现在功德林里已经公开露面的两个小组的大部分成员,几乎是清一色的国民党将领,也几乎全部是战场上俘虏来的。纵然他们的思想状况不完全一样,但是思想基础基本是相同的。如果文强的内心世界仅仅具有典型性而不具有权威性,那么我们不妨去倾听一位功德林的未来的客人的高论。
关押在天津公安局的国民党天津市市长杜建时,是美国军事学院留学生,曾在美国获得国际关系学博士学位。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蒋介石派他效法美国的办法在国民党军事委员会下筹办“国防研究院”,蒋介石自兼院长,实际工作由杜建时负责。珍珠港事件爆发后,由中、英、美发起成立联合国,划中国战区(包括中国和越南、泰国、缅甸),以蒋介石为中国战区统帅。从此,不断有美、英高级将领来到中国。蒋介石派杜建时兼任侍从室中将高级参谋及国民政府中将参军,担任蒋介石与美国高级将领的联络人。所有这些,决定了杜建时对美国的了解,比起其他国民党将领要深刻得多,这是毫无疑问的。也正是因为如此,杜建时在国民党军政界,享有“美国通”的声望。但是作为杜建时本人,他还要通过对人民解放军的研究,来下朝鲜战争前景的断言。
杜建时曾在解放军总攻天津开始时,率亲随数人到中原公司(今天津百货大楼)楼顶,用望远镜观察全盘情况。通过他对环城碉堡主阵地地带,特别是对东北和西门监狱南运河地区的实战观察,尽管他料到天津失守已成定局,但是他认为共产党军队的战斗力,仍相当有限,如果不是特别有限的话。因此,他在天津公安局的高墙内,对朝鲜战争的估计,是带有赌博性的:若是美国战败,那么我全都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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