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88-可爱的骨头-第3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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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走近一点,从小弟手上拿过裙子,然后默默地把小弟散放在草地上的衣服捡起来,他紧抓着我的衣服,一语不发地走回屋里,看起来似乎快要喘不过气来。就在这时,小弟心中冒出了一股无名火。
只有我看到小弟的怒火,一阵红潮从他的耳后蔓延到脸颊、下巴上,白皙的脸上逐渐染上一抹晕红。
“我为什么不能用这些衣服?”他问道。
爸爸听了觉得好像有人在背上重重地打了一拳。
“为什么我不能用这些衣服来围蕃茄?”
爸爸转过身,看着满脸怒容的小儿子,儿子身后是一排挖得整整齐齐的园圃,泥土地上四处可见小小的种子。“你怎么可以问我这个问题?”
“你必须做个选择,这太不公平了。”小弟说。
“巴克?”爸爸把我的衣服紧抱在胸前。
我看着巴克利越来越生气,他背后的秋麒麟树丛绽放出金黄色的光芒,从我过世到现在,已经长高了一倍。
“我烦死了!”巴克利大喊,“奇莎的爸爸过世了,她还不是好好的!”
“奇莎是你的同学吗?”
“没错!”
爸爸愣在那里,他可以感觉到光溜溜的脚踝和双脚沾满了露水,踩在脚底下的土地又湿又冷,似乎带着某种征兆。
“喔,真令人难过啊。她爸爸什么时候过世的?”
“爸,他什么时候死的并不重要,你还是不明白!”巴克利猛然转身,狠狠地践踏刚冒出来的蕃茄嫩芽。
“巴克,你停下!”爸爸大喊。
小弟转身看着爸爸,泪流满面。
“爸,你就是不明白!”他说。
“对不起,”爸爸说,“这些是苏茜的衣服,我不能……唉,可能没道理,但这些是她的衣服,她以前穿过这些衣服啊。”
“你把小鞋子拿走了,对不对?”小弟说,他停止了流泪。
“你说什么?”
“你拿走了小鞋子,你从我房间里拿走了小鞋子。”
“巴克,我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
“我把玩大富翁的小鞋子收了起来,但小鞋子却不见了。一定是你拿走的!你的做法就像是她只属于你一个人。”
“你把话讲明白。这和奇莎的爸爸有什么关系?”
“把衣服放下来。”
爸爸慢慢地把衣服放在地上。
“这和奇莎的爸爸没有关系。”
“告诉我跟什么才有关系!”爸爸只能靠直觉猜测,他好像回到刚动完膝盖手术的那个晚上,止痛药让他整个人昏昏沉沉,清醒之后,他模模糊糊地看到五岁的儿子坐在他身边,小巴克利等着爸爸张开眼睛,然后他就可以对爸爸说:“你看,我在这里!”
“她已经死了。”
第三部分那天晚上爸爸躺在医院病床上
虽然事隔多年,爸爸听了心中依然刺痛,“我知道。”
“但你表现得却不是如此,奇莎的爸爸在她六岁时就过世了,奇莎说她几乎不想他了。”
“她会的。”爸爸说。
“但你要拿我们怎么办呢?”
“拿谁怎么办?”
“我们!爸爸,我和琳茜!妈妈就是因为受不了,所以才走的。”
“不要这么激动,巴克。”爸爸说,他呼吸越来越困难,但依然尽量保持镇定。忽然间,他心中响起一个微弱的声音:放手吧,放手吧,放手吧。“什么?”爸爸说。
“我什么都没说。”
放手吧,放手吧,放手吧。
“对不起,”爸爸说,“我觉得不太舒服。”他站在潮湿的草地上,双脚冷得难以置信。他的胸口好像有个大洞,园中的蚊虫绕着空荡荡的胸腔飞舞,耳际依然回荡着同一个微弱的声音:放手吧。
爸爸忽然跪倒在地上,双臂不自主地摇晃,好像进入了梦乡,但全身似乎有针在扎。小弟立刻冲到他身旁。
“爸?”
“巴克——”爸爸语带颤抖,声嘶力竭地呼喊小弟。
“我去叫外婆。”巴克利飞快地跑回屋内。
爸爸倒在地上,脸颊歪向我的旧衣服抽搐着,虚弱地喃喃自语:“你永远做不出选择的。你们三个,我每个都爱。”
那天晚上,爸爸躺在医院病床上,插在他身上的监视器发出低沉而规律的低鸣。绕着他的双脚,在他身旁飞舞的时间到了,我可以安安静静地把他带走,但我能把他带到哪里呢?
病床上方的时钟分分秒秒地移动,我想起一个常和琳茜玩的游戏,以前我们经常待在院子里,一边摘下雏菊的花瓣,一边不停重复:他爱我,他不爱我。墙上钟声滴答作响,我跟着钟声,心里按以前的节奏默默念着:“为我死,别为我死;为我死,别为我死。”我似乎控制不了自己,看着爸爸心跳越来越弱,我心里也充满了挣扎,如果爸爸死了,他就可以永远陪伴我,这样想难道错了吗?
巴克利待在他房里,他把被单拉上来抵着下巴,一个人静静地躺在黑暗中。呼啸的救护车带走了我们的爸爸,琳茜开车和他一起到医院,但他却只能跟到急诊室外面。琳茜虽然什么也没说,小弟心中却由此升起一股强烈的罪恶感。琳茜只是重复地问两个问题:“你们谈了些什么?他为什么这么激动?”
小弟最怕失去爸爸,爸爸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虽然他爱琳茜、外婆、塞谬尔和霍尔,但没有人能像爸爸这样让他牵肠挂肚。不管是白天或是黑夜,他总是小心翼翼地走动,留心爸爸的举动,好像一不注意就会失去爸爸。
爸爸的这一边是我,另一边则是小弟;一边是已经过世的女儿,一边是活生生的儿子,两个都是他的子女,两个都有着同样心愿。我们都希望爸爸永远陪在身旁,但他却不可能同时满足我们的愿望。
巴克利从小到大,爸爸只有两次没有送他上床睡觉。一次是爸爸到玉米地找哈维先生的那个晚上,一次则是现在。此时此刻,爸爸躺在医院里,医生们正观测他的病情,以免心脏病再度发作。
巴克利知道他已经长大了,不应该再想着这些小孩子的事,但我了解他的心情。爸爸非常会哄小孩子上床睡觉,睡前的亲吻美妙极了。每晚睡觉之前,爸爸总是先拉下百叶窗,用手顺顺叶片,确定没有叶片翘起来,叶片如果翘起来,晨光就会在他进来叫醒儿子之前吵醒巴克利。接着爸爸走到床边,小弟兴奋得胳膊和腿上起了鸡皮疙瘩。这种期待是如此甜蜜。
“巴克,准备好了吗?”爸爸问道,小弟有时大喊“讯号收到”,有时大叫“起飞”,但如果他只想赶快开始的话,他就大叫“好了”!爸爸用双手的拇指和食指捏住床单的两角、把薄薄的床单折好放在手里,然后两手一摊,整片床单就轻飘飘地落下。如果用巴克利的床单,落下的是一团蓝色的云彩,如果用我的床单,飘下的则是浅紫的云雾。床单从小弟头上像降落伞一样奇妙地张开,轻盈地飘落,飘得那么慢、那么漂亮,飘到最后才柔柔地盖住小弟光溜溜的膝盖、额头、脸颊和下巴。床单在空中飘扬,激起阵阵微风,飘落到小弟身上时,四周依然飘散着微风。小弟裹在床单里,心里觉得既自在又安全,那种感觉真好。他颤抖地缩在床单下,真希望能再玩一次。微风飘扬、床单落下;微风飘扬、床单落下,两者之间似乎有着说不出来的关联;眼前这个小男孩和躺在病床上的男人也一样,有着难以形容的联系。
那天晚上,小弟头靠着枕头,像花瓣一样蜷伏在床上。他没拉上百叶窗,邻居家的灯光从外面投射进来,他瞪着房间另一头的衣柜,以前他曾想象邪恶的女巫会从衣柜里跑出来,和躲在床下的恶龙联手欺负他,现在他不害怕了。
“苏茜,请别带走爸爸,”他轻轻地说,“我需要他。”
第三部分我逐渐看出那是一个男人
离开小弟之后,我走下天堂广场的阳台准备回公寓,街灯投射出蘑菇般的光影,我像往常一样数着街灯往前走,眼前忽然出现铺了砖块的小径。
我沿着小径往前走,砖块变成了平坦的石头,石头变成了尖锐的小石块,最后连小石块也没有了,放眼望去都是翻搅过的大片泥土地。我静静地等待,我在天堂待的够久了,知道等一下一定会看到什么。夜幕逐渐低垂,天空染上一抹柔和的淡蓝,就像我离开人间的那晚一样。朦胧之中,我看到有人向我走来,那人离我太远,我看不出性别或是年龄。月亮冉冉升起,我逐渐看出那是一个男人,我的呼吸变得急促,心里也越来越害怕。我跑到刚好能看到他的距离。那会是我爸爸吗?还是从我上了天堂之后,就非常希望他罪有应得的哈维先生?
“苏茜!”我向前走几步,停在离他几英尺的地方,他朝着我伸开了双臂。
“还记得我吗?”他说。
我感到自己又变成了六岁的小孩子,站在伊利诺州一栋大房子的客厅里。现在我还是像以前一样,把双脚轻轻踏在眼前这个男人的双脚上。
“爷爷!”我高声大叫。
四周只有我们祖孙二人,因为我们都已经上了天堂,所以我还像六岁一样轻巧,祖父也像他五十六岁时爸爸带我们去探望他时一样健康。我们随着音乐慢慢地跳舞,祖父在世时,每听到这段音乐就会忍不住啜泣。
“还记得这段音乐吗?”他问道。
“巴伯1!”
“没错,巴伯的弦乐慢板。”他说。
我们随着音乐起舞,以前我们在人间总是笨手笨脚,现在舞姿则非常流畅。我记得以前看见祖父听这支曲子时热泪盈眶,问过他为什么哭。
“苏茜,有时候即使你心爱的人已经过世很久了,想了还是会伤心掉眼泪。”他边说边把我抱在怀里,我三两下就挣脱他的怀抱,跑到后院找琳茜玩,那时我们觉得祖父家的后院好大。
那天晚上,我们祖孙没有多说什么,天空似乎总是一片湛蓝,我们在永不消逝的蓝光中跳了好久。我知道在我们跳舞的同时,天堂与人间都起了变化。我们在自然课曾读过这种突然的转变,刚开始很慢,突然间天旋地转,就像起了某种化学反应,原有的东西都不见了。轰的一声,时间和空间也随之改观。我贴近祖父的胸膛,嗅着他身上特有的老年人的气味,爸爸老了也是这种气味吧。我想我喜欢的各种气味:金橘、臭鼬、特级烟草。凡间的地上留着鲜血,天堂的天空却一片湛蓝。
乐声停止时,我们似乎已经跳了好久好久,祖父往后退一步,他身后的天空逐渐转为黄色。
“我得走了。”他说。
“去哪里?”我问道。
“亲爱的,别担心,你很快也会到那里的。”
祖父说完就转身离去,他的影像很快地化为数不尽的光点与细尘,消失在我眼前。
第四部分这绝非外婆平日的作风
那天早上妈妈到酒厂上班时,看到值班的工人用不纯熟的英文留了一张字条给她。妈妈每天开始工作之前,总是习惯边喝咖啡,边看看窗外成排成架的葡萄园,但那天早上她一看到紧急这个字,便顾不得喝咖啡了。她马上打开品酒区的大门,灯都来不及开,摸黑找到吧台下面的电话,直接拨了宾州家里的号码,却无人应答。
试了两三次之后,她打电话给宾州地区的接线员,询问辛格博士家的电话号码。
“是啊,”卢安娜在电话里告诉妈妈,“雷和我几小时前看到救护车停在你家门口,我想现在大家应该在医院里。”
“谁出了事?”
“不清楚,会不会是你母亲?”
但她从纸条中得知,打电话来的是她妈妈,这表示出事的一定是她的孩子或是杰克。她谢过卢安娜,然后挂了电话。她一把抓住沉重的红色话机,把它从吧台下面拿上来。电话下面本来压了一堆为品酒顾客准备的不同颜色的纸张。拿起电话,这些标示着“柠檬黄=年份轻的沙多肉干白酒”、“草莓红=苏维农干红酒”的纸条全部散落在地上。从到这里工作开始,她就习惯早到,现在她暗自庆幸自己来得早。她满脑子想的全是家附近有哪些医院,她还记得以前我们莫名其妙的发烧或是可能摔断了骨头时,她曾带我们去过的几家医院,她赶紧打电话给这些医院,最后终于在我开车送巴克利去的那家医院打听出消息:“有位叫做杰克·沙蒙的病人被送进急诊室,他现在还在急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