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成吉思汗-第1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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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大。受到感染的人体,在浑然不觉的潜伏期中,沿着商道一路推进到中亚,再进到欧洲,土拨鼠和其它的啮齿鼠类只是传播的第一站而已。自古以来,保存黑死病细菌的大本营就是中亚草原,蒙古铁骑在中世纪开疆辟土,蒙古商旅在他们的庇荫下四处经商,瘟疫,也就这么往外辐射,其中尤以欧洲受害最重。这么说来,成吉思汗还不能算是杀人如麻的恶魔,虽然他的军队征服了当时三分之二的已知世界,但是比起蒙古军人散播的瘟疫而言,根本算不了什么。对于文明的摧残,黑死病可能比蒙古大军要负更多的责任。蒙古大军在西征之际,不经意留下了让欧洲人寝食难安的梦魇,散布了黑死病的沉重阴影。
我一直想找一个萨满巫师,亲自向他讨教。我们因此跑了一趟中蒙边境的第六工作大队,虽然没有找到巫师,但也不是毫无所获。我没有抱持太过乐观的期待,也不敢相信,经过共产党统治的蒙古,正统的萨满教还有传人——先前我们提过萨满教的信徒相信,土地、天空、石头、溪流、风、树都有精灵,还尝试跟它们沟通,占卜未来。只要让我打探到萨满巫师的蛛丝马迹,我一定铆足全力去查个清楚。萨满巫师也算是一种活古迹,从他们身上,我们或许还能揣摩成吉思汗时代的奇幻传说。
萨满教称得上是蒙古帝国扩张时的核心现象。蒙古人常常说,是萨满教中至高无上的宇宙天神腾格里授命成吉思汗东征西讨的。甚至有人相信,成吉思汗本人就是萨满教信徒。举个例子来说,在他听到商队在厄塔剌被劫掠的消息之后,单枪匹马到深山去避居三天,这就是萨满教传统的祈祷模式:独自一人,与诸神对话。信奉基督教的卡庇尼和卢布鲁克到了蒙古,发现巫师数目之多,着实吓了一跳。他们总喜欢叫巫师为“卖卦的”,但他们其实更像通灵师或是算命仙——经常聚在王帐附近,召唤祖先的灵魂。卢布鲁克还亲自闯进蒙古包,看看这些萨满巫师葫芦里卖什么药:
我们总是可以在蒙古王公贵族或是有钱人的蒙古包外面,发现这些“卖卦的”(穷人哪请得起他们?)这些人的行囊,都装得满满的……他们会花很久的时间看风水,等扎好蒙古包、家当安排妥当之后,其他人才会挨个扎营。他们有固定的祭祀日期,有时是在每月的第一天,他们会造出我先前提到的简陋人偶,按照教规,放在帐棚的中间,围成一个圈圈,蒙古人进帐之后,对之顶礼膜拜,致献牺牲。外人休想进去一窥究竟。有一次,我实在忍不住了,冲进去看了一下,立刻招来一顿痛骂。
也幸亏他的莽撞,卢布鲁克成为西方世界记载萨满教仪式的第一人,为这种神秘的原始宗教信仰留下了重要的史料。在当时,萨满大巫师也是宫廷天文学家,有本领预测日月蚀。日月蚀的时候,所有的蒙古人躲在帐棚里面,用各种乐器物品敲打出震耳欲聋的声音,希望能吓走邪灵,还他们清明日月。遇到有人死亡,替死者举行葬礼的也是萨满巫师。他们会把死者的遗体与遗物放置在两堆火之间去邪。几乎所有的蒙古庆典都由萨满巫师主持,每年5月的第九天是蒙古的“母马初乳节”,马群中所有的白马都要聚在一起,谢谢上天在这个季节的恩赐。把第一滴马乳弹向天空的人,当然还是萨满巫师。卢布鲁克甚至相信,萨满巫师能够影响天气。蒙古人遇到生死大事都会找萨满巫师,有时还请他们帮忙看病。卢布鲁克记载了一个故事,有个蒙古王公生了重病,全身疼痛难耐。他找来萨满巫师替他疗疾:
(这位巫师)坐得远远的,命令她的女仆按住王公的痛处,然后紧紧攥住手心。女仆照做,摊开手掌一看,满是毡毛和奇奇怪怪的东西;她把这些东西往地上一放,竟然蠕动起来,有了生命似的。巫师把这些东西放进水中,它们竟然变成了水蛭。
卢布鲁克害怕这些巫师直接跟魔鬼打交道,常常有人对他说巫师夜间聚在帐棚里请神的故事:帐棚的中央放着一盘肉,而大萨满巫师“喃喃地念起咒语,手鼓重重地顿在地上。过了好一会儿,他的精神进入狂乱的状态,一旁的人把他绑起来;恶魔暗中出现,给他肉吃,巫师则宣布神谕”。卢布鲁克的这段记载并非亲眼所见,因为仪式中若有他这个基督徒在列,恶魔可能就只会坐在帐棚屋顶,一个劲儿大叫:“我不能进来,我不能进来!”
第三部分寻找萨满传人
瘟疫爆发,因此我们在乌梁海部落时,小心翼翼地跟族人保持礼貌性的距离。但是,我还是希望能够在蒙古的偏远角落,发现萨满教的继承人。在中国末代皇帝溥仪的小朝廷中,就有萨满巫师为清朝护法。在乌兰巴托,我们听到一个说法:有个萨满女巫师住在巴颜乌古烈省的阿尔泰山区,据说,她有一对千里眼,许多年前,有人见识过她的手段。讲这个故事的人说得头头是道。二十多年前,一个知名的诗人在诗中盛赞她的法力无边。这个女巫师不但对萨满教的诸般规矩法术了若指掌,而且预言神准,百发百中,病人只要能找上她,包准药到病除。但是,这个巫师究竟还在不在人世,到底住在巴颜乌古烈的什么地方,却是谁也说不上来。他们建议我去问当地人看看。
我们的第一个线索是乌古烈城。在城里打听了老半天,并没有结果,有人告诉我们,到第六工作大队去找找看,最后,还是白跑了一趟。不过,我们得以一窥边城德森尔格(Tsengel)的庐山真面目。这座在山脚下的小城,颇有几分美国拓荒时期的苍凉气氛,只是街上看不见穿着羊皮、鹿皮衣服,迈着大步的猎人,取而代之的却是头发苍白,戴着翻皮缎帽、穿着灯心绒大衣的哈萨克人。哈萨克人赶着一群驮马,马背上负着几袋面粉和杂七杂八的补给,准备回山。“大夫”上去搭讪,想知道传言究竟可不可靠,初步打听的结果着实让人丧气。没错,这里以前有个萨满巫师,就是不知道她是死了,还是躲在山里哪个僻静的角落安度余年——反正没有人说得出她的下落。
有个消息倒是挺有用的。他们说,这萨满巫师不是哈萨克人,也不是乌梁海人,而是吐瓦人(Tuva)。许多人类学家把乌梁海人和吐瓦人归成同一类,只是部落的名称不同。不过一般的蒙古人和哈萨克人却觉得这种说法有点鱼目混珠。他们说,目前只剩下两万五千人的乌梁海部落是比较地道的蒙古人,住在蒙古,讲的也是蒙古话;但是,吐瓦人跟住在边界另外一边的吐瓦自治共和国(Tuva Associated Socialist Republic)的人比较接近,讲的是土耳其语系的旁支——突厥语。我的感觉是,吐瓦人与哈萨克人一样,都刻意疏离蒙古的主流社会,所以比他们住在苏联附庸国的亲戚们,保留了更多古老的文化传统。过去的吐瓦人是三种中亚生活的综合体——他们赶着牛群、羊群在山上放牧,随着季节迁移,在叶尼塞河(Yenesi)上游河谷种小米,并饲养驯鹿,在它们身上绑上鞍鞯,当马来骑。我的观点有一个很有力的证据:吐瓦人其中一个根据地,就是西伯利亚森林——亚洲萨满教的起源地。
有人警告我们,巴颜乌古烈的吐瓦人相当排外,不怎么搭理陌生人。但是,有个叫做马格沙的吐瓦人刚刚从政府单位退下来,说不定他愿意帮我们忙。运气不错,我们的哈萨克司机刚好认识他(我们的司机好像认识这里的每一个人),带我们找到马格沙的帐棚应该不难。于是,我们就上路了,先到一个叫做“梦幻谷”的地方,再沿路打听。
吐瓦人孤僻的名声果然是名不虚传。半路上经过一个吐瓦人的毡帐,我们停了下来,向他们询问马格沙的下落。毡帐的主人态度相当冷淡。没看到有男人在附近,女主人在毡帐外洗刷锅碗瓢盆,木然地向我们挥挥手,要我们到她的蒙古包里歇歇脚。我们进了帐棚,足足过了十分钟,都没有人来招呼我们。然后,才看见她端给我们一盆不怎么新鲜的面饼、一些酸奶,不发一语,又走了出去,干自己的活去了,一点也没有要跟我们聊两句的意思。能言善道的“大夫”也是花了好大的工夫,才从她的嘴里问出我们到底该往哪里去。
第三部分吐瓦部落
马格沙的帐棚就在两英里开外、接近溪流的地方,那里有一长串哈萨克人的穹庐,他的蒙古包扎在更高一点的地方。蒙古包里的装潢,一半是蒙古遗风,另一半有哈萨克人的风情。蒙古包周围的挂饰,都是简单的造型,标准的蒙古粗豪式样,但是,地上铺的却又是绣工繁复的哈萨克地毯。矮桌上放的是哈萨克式硬面饼外加跟浮石(pumice)差不多的哈萨克奶酪,干的、液体的都有,但是,仔细一看却也有蒙古的糖堆、面饼和凝块的奶油。马格沙本人很客气,神色之间却有些应付的模样。在他问我们要不要他们全家穿上吐瓦人传统服饰,供我们拍照的时候,甚至还流露出一丝不耐烦的神情。我这下明白了:过去十年里,吐瓦族都被当少数民族的样板在宣传,也吸引了传播媒体的注意。日本和蒙古本地的记者或是电视拍摄队,接二连三地到这里取景,干扰他们原本平静的生活。马格沙虽然嘴里没说,但一想到外界把他们当做文明世界的活古董,心里也舒服不到哪去。
为了扭转这个尴尬的情势,我请“大夫”向他解释我们来的用意。我要“大夫”跟他说,我们希望能够追寻成吉思汗的足迹,了解当时的生活传统和风俗,为了这个调查,我们骑马走过肯特省和杭爱省,拜访了当地的牧民。这番话看来是打动了马格沙,他的态度合作多了。
马格沙打开话匣子,聊起他的部落来。从他的言谈举止中,我感觉得出来,吐瓦族所保留的文化传承可以追溯到中世纪,这是其他蒙古部族比不上的。举个例子来说,在马格沙小时候,炉火还是一个非常神圣的象征。火,在他们的生活中是不可或缺的,必须诚敬以待。绝对不能把垃圾丢到火里烧,如果有人不小心把不用的东西往火里一扔,老天爷震怒,这家人就会倒大霉。比如说,洋葱皮掉到火里去,这家人的马匹眼睛就会瞎掉。刀子挨近火边,也会带来厄运。这倒让我想起来,七个世纪以前,卡庇尼也曾注意到蒙古人有这个习惯,“蒙古人有些传统,是他们自己或是祖宗的发明,触犯了规矩,会被视为罪过。举个例子来说,把刀放进火里,甚至,用刀撩拨火苗,都是大不敬的冒犯”。
马格沙一家人在蒙古包里重新点燃家中炉火,虔诚祈祷,这是他们一年一度的大事。在那一天,烧火的铜盆得涂满奶油,四只脚还得绑上彩带。灰烬要覆盖在煤炭上面,托着铜盆绕蒙古包一圈,再到牲口那里去兜一兜,让神圣的烟为它们驱邪,保佑它们一年平安不生病。在吐瓦人心目中,火是带有魔力的东西,邪魔歪道看到熊熊火光,就不敢作祟。卡庇尼在他的游记中记载过这种仪式。当时他正在成吉思汗的孙子拔都大汗的帐棚中做客。接近王帐的时候,有人要他从两堆火中走过去,卡庇尼大惑不解,问随行的人是怎么一回事,王帐的护卫对他说:“勇敢地去!从这两堆火中间走过去的道理很简单:如果你对我们大汗意图不轨,如果你身上揣有致人于死的毒药,圣火会把你身上会害人的东西全部除去。”卡庇尼的翻译在带他进王帐之前,要他卸下身上的武器。马格沙说,至今吐瓦人还有这种习惯,他们对访客会有点提防。就算你是主人邀请来的贵宾,你还是要在蒙古包前下马,等待主人出来迎接,这才够礼貌。如果来宾携带枪支,一定要放在帐棚外面大老远的地方;如果皮带上挂了把刀子,也要让蒙古包里的人,清楚看见他把它搁在左脚边;然后用右手推门,从右边进入,坐在主人的右手边。
最后,我问到核心了:他认不认识萨满巫师?他对于我这憋了好久的问题,一点也不觉得奇怪,好像我是请他介绍一个好医师或是牙医。他回答说,他认识两个萨满巫师,全是女的。其中一个跟着家人搬到别的爱马克去了,从此之后,就没有她的消息了。还有一位巫师住在附近,替人作法行医,年纪大了,看来去日无多。很少人知道她的真实姓名,都管她叫珊嘉,其实就是“老婆婆”的意思。珊嘉一旦故去,这附近的哈萨克人和吐瓦人一定会怅然若失,因为他们再也找不到人为他们驱邪作法,指点迷津,非但不能知道自己的姻缘、财运如何,生了疑难杂症也没有人帮他们医治了。我问道,难道她就是吐瓦族的末代萨满吗?马格沙耸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