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49-深圳,你让我泪流满面-第1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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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事怎能不如烟?三十功名,尘与土罢了。我贸然走上蛇口那片热土,又仓皇地辞别了那个地方。一个小人物,在地面上是留不下任何痕迹的。在我之后,也还将有无数的人和事,在烈日下化为尘土。但是,那时的树,那时的星辰,在我的印象中,却永不凋落。我内心有那么一块地方,就是用来搁置它们的。此时此刻,成功的人们,正在用黄金打造水龙头,风驰电掣地狂奔在长安道上。而我,在如今的这个寂寞夜里,守在电脑旁,嗅着窗外夜来香的馥郁气息,慢慢地触摸往事的每一个刻痕。那些往事,简单而美丽。在那些厚厚的灰尘下面,我知道,有一颗由青春泪水凝结成的琥珀。那就是命运给我仅剩的惟一财富。
其实宇宙的常态就是长夜。只有年轻时代的抱负、憧憬与爱,才是初升的灿烂太阳。当这些东西一旦幻灭,你就等于已经置身于永世漆黑的荒原。路,虽然还在延伸,但曙光已属于了别人。
我的小清,难道,你今天还在这样的路上走吗?
第二部分人生之舟,扬起了最饱满的帆
那一年的春夏,人心浮动。深圳远在边陲,实际上并未受到波及。牵动着人们的,反倒是香港电视台的新闻节目。每半小时一次的滚动播出,那片头曲,就似加急电码般阵阵爆响,成了人们焦虑心情的一个象征。当年的深圳,是全国惟一可以全盘接收香港电视节目的地方。那时节,公司职员们下了班,都先跑回宿舍去看电视。粤语播音员的声音急促而铿锵,将密集的信息暴雨一样泼洒出来。很多北方人就是在那时候,几天之内忽然就听懂了粤语。
老板是个很地道的商人,两耳不闻窗外事,只是稳稳地推进着公司战略。谋划,应酬,往来奔走,挥金如土,程序一如往日。仅仅是在最紧张的那几天,他干了两件事,后来让职员们传为笑谈。一是把帐面上的钱,全部兑成现款,藏在家中床头柜里;二是从小店里一气儿买下八包大米,囤积在厨房里。职员们无钱可取,也囤积不起大米,就相约说,假如一旦断炊,全体都上老板家去,吃他的。
宏大湍急的潮流下面,普通人的日子在照常进行。怀民、高磊在继续他们的精英之梦。顾红杀向边检关卡之外的纸厂之后,杳无音信。周一鸣每晚神出鬼没,相信早已突进了纵深地带。我和小清每周都有个约会,见了面也不再谈婚论嫁,仅仅是适度亲热。
我嫌小清的居室太过简约,每次就给她添置一点儿小摆设。反正单身汉的钱,横竖也是存不下的。渐渐的,她的居室,就变得精致花哨起来,像个白领女孩子的卧室了。
周末我们还是去“情人路”,在名人别墅外面的小路上徘徊。我不知富豪们到底是怎么生活的,反正那些庭院好像从来没有人在活动。灯光洒在空门廊上,落地窗下花香四溢。我拉着小清软软的手,一边和她斗着嘴,一边越过低矮的木栅栏,从草地走向海滨。
我觉得,凡是上帝偶尔遗忘的角落,基本上也就是幸福的所在。这样的角落里,规律已经不起作用了,人们可以偷偷喘口气。当年,我们就是偶然生存在这样的角落里,自得其乐地品尝白领阶层可怜的幸福。
有一晚,走过别墅区时,我嗅了嗅空气,问小清:“这是什么花香?”
小清说:“就是夜来香啊。”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倍感心旷神怡。我们是沾了时代的光,也沾了富人们的光。在很多人穷愁无奈之时,我们居然会有一点点欢乐。能理解这一杯羹,分得有多么幸运吗?要知道,自从某个年头起,连花儿也只为富豪者而香啊。
那个夏日,我的人生之舟,就这样扬起了最饱满的帆。旧的苦难已经远逝,新的苦难离我尚远。心爱的女孩就在距离一公里远的地方上班。于是,我内心踏实,喜形于色。每天早上,我和周一鸣掐着时间,在最后一分钟里起床,然后洗漱、整内务、着装打扮,每人拎个黑色的牛皮公文包,穿过花坛里夹道的“九里香”去上班。所谓的神仙日子,不过也就是如此吧。
那个星期天,我因为前一晚约会回来得太晚,早上正睡得昏天黑地。冷不防,却被周一鸣推醒了。
“快,起来起来,呆会儿我女朋友要来。”
我翻过身,咒了一声:“周崽儿,我两点才回来,你要我死!”
然而说是说。同室弟兄的事,还是怠慢不得。我一骨碌地爬起来,开始收拾。两个人左掖右藏,把寝室弄得基本上可以让美眉开颜一笑。
忙完之后,我说:“你女朋友一来,我就走。看看什么样儿,就走。晚上我再告诉你,这丫头能打多少分儿。”
周一鸣一副稳坐钓鱼台的样子,光是嘿嘿地笑。
见到周一鸣的女朋友,我有点儿意外,一般般的人儿,好像不值得他丢魂似的天天跑去约会。我甚至想,毕竟这小子是农家出来的,即便在上海滩混过,审美上也还是有问题。待得主宾落座,周一鸣气度雍容地为我一介绍,却把我惊得直跌眼镜。
这女孩子,叫郑莲莲,在我们楼上的公司做文员。本身并无甚精彩处,关键在于她老爸。老人家是南油工业区一家房地产公司的老总,那公司,资产是若干个亿。我一听到那公司的名字,只觉得耳朵铮铮地响。再看看那郑莲莲,果然举手投足间不同凡响。
富家小姐驾到,这还了得?我们这狗窝,她居然不嫌恶,我不由得郑重起来。回身在床头柜里找了找,只有两袋准备送给小清的话梅,忙拿出来招待客人。周一鸣一眼看到,赶紧过来按住,给我塞了回去。悄悄说:“你小子,人家,怎么能吃这个?”
我一想,也对,便有些惶然,忙打了个哈哈,就告退了。让出了场地,让他们自由发挥去。
下楼的时候,脑子里不禁翻江倒海。想想我和周一鸣两人,同居陋室,同在深圳混日子,但做起事情来,路数却如此不同。他这个理科生,讲究精确,出手必有擒获。我已经有预感,虽然他的这次艳遇,实际是我给的他启发,但思路不同的人,结局却完全两样。这小子,就此已经打开一片光明天地了。
第二部分天下有‘两毒’
走到街上,骄阳当头,女士们都打着伞在走路。我睡意未消,懵头懵脑的走出来,不知该到哪里去。小清那儿,没有许可我不敢去。怀民家,如果再看见小白,我心里有鬼,怕自己掩饰不住。想想,只好去高磊家。给高磊打了电话,他说:“来吧,我没事。”
高磊的房间,与往常不同,今朝是头一回见了光。百叶窗帘高高扯起,满室明亮。进了屋,见他正在拆卸平常骑的一辆英国山地车。
“你来得正好,帮把手。”
我好生纳闷儿:“不准备骑了?”
“老子买车了,就是门口的那辆‘蓝鸟’。”
“喝!”我一惊。“这回,又蒙来钱了?”
“岂止是钱?是高等人的尊严!收拾完了,再跟你说。”
把自行车解体装箱之后,高磊把窗帘放下。客厅里,又恢复了阴谋家密室的味道。
咖啡一煮,爵士一放,高磊二郎腿一翘,生活的品味便开始弥漫了。
高磊踌躇满志,笑笑说:“我知道你不大瞧得起我这一行。但是,你我之间,谁是人间正道,还很难说。我使了诈,是不假,但总得有人让我诈啊。告诉你,这世界上每出一个聪明人,至少会有50个傻瓜自愿来垫底。这就叫生态平衡。”
我连忙否认说:“我哪敢瞧不起你?我是望尘莫及。人家不来诈我,就算是万幸。你接着说。”
高磊得意洋洋:“这一次啊,是江南的一个县,乡镇企业多了,吃饱了撑的,托人找我在香港做广告。我一家伙,就诈了他60多万。”
“这次,总不能白吃人家了吧?”
“一个样!只印100本,打发他们县政府,足够了。最绝的,是我雇了一个广东佬,冒充香港社长一起去。到了地方,那是警车开道,国宾级待遇啊。我这次,算是知道了,什么叫伟人?有人点头哈腰的求着你,那你不是别的,就是个伟人!”
“嗯——”我端详着高磊,斟酌着恭维的词句。“早认识你,我也就不用读柏拉图了。不过,我恐怕还是不行。我找不着感觉。”
“你的问题,哼,大了!”高磊仰靠在沙发上,掰开雪茄来点燃,做了半天哲学思考状,忽然又说,“唉,你这个人,怎么像生活在19世纪?生理上,没有什么问题吧?”
“扯蛋吧你!”
我们俩同时爆笑,笑得像狐群狗党一般。
笑罢,高磊的神色渐渐认真起来,盯着我说:“说真格的,你这人,太散淡。看如今这趋势,不是你想不想富的问题,而是能不能活的问题。其实发财不难,关键你要往这上使劲。我刚来深圳时,一套房子卖5万。那时候我也犹豫过呀,这辈子,能挣上5万吗?而现在呢,一套豪宅50万!但是,这吓不住我了,因为我一直就在使劲。”
“我已经使了吃奶的劲儿了。”
“我要说的,就是这个。你这劲儿使的不对。如今,一板一眼地活,那是活不下去的。你看那励志小册子上教育人,要灵活、聪明、机智、适应性强,狗屁!实质上,就一个理儿,做人要狡诈。只不过,不好意思公开说罢了。你要是不忍心坑别人,那发财的机会还能有多少?百分之一都没有!”
“你是让我公然为盗贼?”虽然我知道高磊一贯洒脱,但他这话,还是让我震了一下。
高磊不屑地一摆手:“商业智慧,跟偷抢不同,那是合法地偷,合法地抢!知道吗?知识分子,那是一种学问。”
我无语,掰开了一支雪茄,也来尝一尝。这东西,闻起来浓香,抽起来却呛得死人。
高磊看我沮丧,便安慰道:“我说得重,是想让你猛醒。路怎么走,得你自己拿捏。甭想那么多。我看,你是读书读多了,读成吴用了。说来,天下有‘两毒’,我认为是万不能沾的,一是吸毒,二呢,就是读书。读书,读书,读成朽木!你说不是吗?”
高磊的论调让我震撼,但说实话,对现在的我却无实行的可能。就像雪茄于我一样,仅能尝一尝罢了。
这个夏天,是我和小清的热恋时期。但我们那时候的热恋,若跟现在的大学生比,就什么也不是。我们哪里能做到天天手拉着手,互相喂饭,到晚上去钻树丛?每周,我和小清只能在周末见一两次,吃吃饭,聊聊天,谈谈工作,谈谈生活,完全是古典式恋爱。
又是一个周末,我约小清,小清提议星期天去深圳城里看看,逛一逛国贸。周六晚上早点儿睡,就不见面了。
第二部分女人要是爱起来就不可救药
但是,周六的晚上,人人都跑出去约会,我哪里能睡得着?于是,就出门瞎逛。脑子里虽没想什么,但脚丫子却把我带到了小清的楼下。仰望上面,6楼的那个窗,灯光明亮。我在矮矮的紫荆树下站着,像个中学男生似的,痴痴地张望。望了一会儿,觉得自己有点傻:男人,干嘛要这么痴情?这样想着,就想上楼去,却见那灯忽然就灭了。我又等,看看再无变化,才相信小清确实是睡了。
天不遂人愿。我叹息一声,返身出了她的宿舍区。育才路这里,晚上很安静。我在林荫路上慢慢溜达,回味着一个月前在这儿见到小清时,那种欢欣。一个人,一辈子只能活两万多天,刨去童年不算,真正值得活的,可能就只有几天。一个人一辈子认得的人,也有成千上万,但去掉骨肉至亲,值得认识的,也不过一两个而已。有的人,可能还不如我,他们连一个值得认识的人也不曾遇见过,活一辈子,简直就等于一场空前的亏本买卖。
我满怀这种无法向人讲的感伤,不知不觉,走进了路边一个明亮的大厅里。问了一问,原来这是培训中心的阅览室。
这地方,我听周崽儿讲过。好像他和郑莲莲最初的约会,就是在这儿进行的。他玩得漂亮,从知识出发,最终达到财富。
进了阅览室的门,我吃了一惊,想不到蛇口还有这样一个世外桃源。这场景,于我已经久违了:台灯、小书桌、满架子的书。屋子里气氛沉静,散坐着一些年轻人。外面是亚热带骚动不宁的周末之夜,落地窗内,则是不为外物所动的一种气度,同时也有一种陷落前的悲壮。埋头看书的年轻人,都是那种刚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