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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节

围城 作者钱钟书-第3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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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差使,向校长辞了好几次,高先生,是不是?不过,我辞职是自动的,谁要逼我走,那可不行,我偏不走。李梅亭,他看错了人。他的所作所为,哼!我也知道,譬如在镇上嫖土娼。”
  汪先生富于戏剧性地收住,余人惊厅得叫起来,辛楣鸿渐立刻想到王美玉。高校长顿一顿说:“那不至于罢?”鸿渐见校长这样偏袒,按不下愤怒,说:“我想汪先生所讲的话很可能,李先生跟我们同路来,闹了许多笑话,不信只要问辛楣。”校长满脸透着不然道:“君子隐恶而扬善。这种男女间的私事,最好别管!”范小姐正要问辛楣什么笑话,吓得拿匙舀口鸡汤和着这问题咽了下去。高校长省悟自己的话要得罪汪处厚,忙补充说:“鸿渐兄,你不要误会。梅亭和我是老同事,他的为人,我当然知道。不过,汪先生犯不着和他计较。回头我有办法劝他。”
  汪太太宽宏大量地说:“总而言之,是我不好。处厚倒很想敷衍他,我看见他的脸就讨厌,从没请他上我们这儿来。我们不像韩学愈和他的洋太太,对历史系的先生和学生,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的款待;而且妙得很请学生吃饭,请同事只喝——”鸿渐想起那位一夜泻肚子四五次的历史系学生——“破费还是小事,我就没有那个精神,也不像那位洋太太能干。人家是洋派,什么交际、招待、联络,都有工夫,还会唱歌儿呢。咱们是中国乡下婆婆,就安了分罢,别出丑啦。我常说:有本领来当教授,没有本领就滚蛋,别教家里的丑婆娘做学生和同事的女招待——”鸿渐忍不住叫“痛快”!汪处厚明知太太并非说自己,可是通身发热——“高先生不用劝李梅亭,处厚也不必跟他拚,只要想个方法引诱他到王家也去打一次牌,这不就完了么?”
  “汪太太,你真——真聪明!”高校长钦佩地拍桌子,因为不能拍汪太太的头或户背,“这计策只有你想得出来!你怎么知道李梅亭爱打牌的?”
  汪太太那句话是说着玩儿的,给校长当了真,便神出鬼没地说:“我知道。”
  汪先生也摸着胡子,反复援引苏东坡的名言道:“‘想当然耳’,‘想当然耳’哦!”赵辛楣的眼像胶在汪太太的脸上。刘小姐冷落在一边,满肚子的气愤,恨汪太太,恨哥嫂,鄙视范小姐,懊悔自己今天的来,又上了当,忽见辛楣的表情,眼稍微瞥范小姐,心里冷笑一声舒服了好些。范小姐也注意到了,唤醒辛楣道:“赵先生,汪太太真利害呀!”辛楣脸一红,喃喃道:“真利害!”眼睛躲避着范小姐。
  鸿渐说:“这办法好得很。不过李梅亭最贪小利,只能让他赢;他输了还要闹的。”同桌全笑了。高松年想这年轻人多嘴,好不知趣,只说:“今天所讲的话,希望各位严守秘密。”
  吃完饭,主人请宽坐。女人涂脂抹粉的脸,经不起酒饭蒸出来的汗气,和咬嚼运动的震掀,不免像黄梅时节的墙壁。范小姐虽然斯文,精致得恨不能吃肉都吐渣,但多喝了半杯酒,脸上没涂胭脂的地方都作粉红色,仿佛外国肉庄里陈列的小牛肉。汪太太问女客人:“要不要到我房里去洗手?”两位小姐跟她去了。高松年汪处厚两人低声密谈。辛楣对鸿渐道:“等一会咱们同走,记牢。”鸿渐笑道:“也许我愿意一个人送刘小姐回去呢?”辛楣严肃地说:“无论如何,这一次让我陪着你送她——汪太太不是存心跟我们开玩笑么?”鸿渐道:“其实谁也不必送谁,咱们俩走咱们的路,她们走她们的路。”辛楣道:“这倒做不出。咱们是留学生,好像这一点社交礼节总应该知道。”两人慨叹不幸身为青年未婚留学生的麻烦。
  刘小姐勉强再坐一会,说要回家。辛楣忙站起来说:“鸿渐,咱们也该走了,顺便送她们两位小姐回去。”刘小姐说她一个人回去,不必人送。辛楣连声说:“不,不,不!先送范小姐到女生宿舍,然后送你回家,我还没有到你府上去过呢。”鸿渐喑笑辛楣要撇开范小姐,所以跟刘小姐亲热,难保不引起另一种误会。汪太太在咬着范小姐耳朵说话,范小姐含笑带怒推开她。汪先生说:“好了,好了。‘出门不管’,两位小姐的安全要你们负责了。”高校长说他还要坐一会,同时表示非常艳羡:因为天气这样好,正是散步的春宵,他们四个人又年轻,正是春宵散步的好伴侣。
  四人并肩而行,范刘在中间,赵方各靠一边。走近板桥,范小姐说这桥只容两个人走,她愿意走河底。鸿渐和刘小姐走到桥心,忽听范小姐尖声叫:“啊呀!”
  忙借机止步,问怎么一回事。范小姐又笑了,辛楣含着谴责,劝她还是上桥走,河底石子滑得很。才知道范小姐险的摔一跤,亏辛楣扶住了。刘小姐早过桥,不耐烦地等着他们,鸿渐等范小姐也过了岸,殷勤问扭了筋没有。范小姐谢他,说没有扭筋——扭了一点儿——可是没有关系,就会好的——不过走路不能快,请刘小姐不必等。刘小姐鼻子里应一声,鸿渐说刘小姐和自己都愿意慢慢地走。走不上十几步,范小姐第二次叫:“啊呀!”手提袋不知何处去了。大家问她是不是摔跤的时候,失手掉在溪底。她说也许。辛楣道:“这时候不会给人捡去先回宿舍,拿了手电来照。”范小姐记起来了,手提袋忘在汪太太家里,自骂糊涂,要赶回去取,说:“怎么好意思叫你们等呢?你们先走罢,反正有赵先生陪我——赵先生,你要骂我了。”女人出门,照例忘掉东西,所以一次出门事实上等于两次。安娜说:“啊呀,糟糕!我忘掉带手帕!”这么一说,同走的玛丽也想起没有带口红,裘丽叶给两人提醒,说:“我更糊涂!没有带钱——”于是三人笑得仿佛这是天地间最幽默的事,手搀手回去取手帕、口红和钱。可是这遗忘东西的传染病并没有上刘小姐的身,急得赵辛楣心里直怨,“难道今天是命里注定的?”忽然鸿渐摸着头问:“辛楣,我今天戴帽子来没有?”辛楣愣了愣,恍有所司:“好像你戴了来的,我记不清了——是的,你戴帽子来的,我——我没有戴。”鸿渐说范小姐找手提袋,使他想到自己的帽子;范小姐既然走路不便,反正他要回汪家取帽子,替她把手提袋带来得了,“我快得很你们在这儿等我一等,”说着,三脚两步跑去。他回来,手里只有手提袋,头上并无帽子,说:“我是没有戴帽子,辛楣,上了你的当。”辛楣气愤道:“刘小姐,范小姐,你们瞧这个人真不讲理。自己糊涂,倒好像我应该替他管帽子的!”黑暗中感激地紧拉鸿渐的手。刘小姐的笑短得刺耳。范小姐对鸿渐的道谢冷淡得不应该,直到女宿舍,也再没有多话。
  不管刘小姐的拒绝,鸿渐和辛楣送她到家。她当然请他们进去坐一下。跟她同睡的大侄女还坐在饭桌边,要等她回来才肯去睡,呵欠连连,两只小手握着拳头擦眼睛。这女孩子看见姑母带了客人来,跳进去一路嚷:“爸爸!妈妈!”把生下来才百日的兄弟吵醒了。刘东方忙出来招待,刘太太跟着也抱了小孩子出来。鸿渐和辛楣照例说这小孩子长得好,养得胖,讨论他像父亲还是像母亲。这些话在父母的耳朵里是听不厌的。鸿渐凑近他脸捺指作声,这是他唯一娱乐孩子的本领。刘太太道:“咱们跟方——呃——伯伯亲热,叫方伯伯抱——”她恨不能说“方姑夫”——“咱们刚换了尿布,不会出乱子。”鸿渐无可奈何,苦笑接过来。那小孩子正在吃自己的手,换了一个人抱,四肢乱动,手上的腻唾沫,抹了鸿渐一鼻子半脸,鸿渐蒙刘太太托孤,只好心里厌恶。辛楣因为摆脱了范小姐,分外高兴,瞧小孩子露出的一方大腿还干净,嘴凑上去吻了一吻,看得刘家老小四个人莫莫不欢笑,以为这赵先生真好。鸿渐气不过他这样做面子,问他要不要抱。刘太太看小孩子给鸿渐抱得不舒服,想辛楣地位高,又是生客,不能亵渎他,便伸手说:“咱们重得很方伯伯抱得累了。”鸿渐把孩交还,乘人不注意,掏手帕擦脸上已干的唾沫。辛楣道:“这孩子真好,他不怕生。”刘太太一连串地赞美这孩子如何懂事,如何乖,如何一觉睡到天亮。孩子的大姊姊因为没人理自己,圆睁眼睛,听得不耐烦,插口道:“他也哭,晚上把我都哭醒了。”刘小姐道:“不知道谁会哭!谁长得这么大了,抢东西吃,打不过二弟,就直着嗓子哭,羞不羞!”女孩子发急,指着刘小姐道:“姑姑是大人,姑姑也哭,我知道,那天——”父母喝住她,骂她这时候还不睡。刘小姐把她拉进去了,自信没给客人瞧见脸色。以后的谈话,只像用人工呼吸来圹淹死的人,挽回不来生气。刘小姐也没再露脸。辞别出门,辛楣道:“孩子们真可怕,他们嘴里全说得出。刘小姐表面上很平静快乐,谁想到她会哭,真是各有各的苦处,唉!”鸿渐道:“你跟范小姐是无所谓的。我承刘东方帮过忙,可是我无意在此地结婚。汪太太真是多此一举,将来为了这件事,刘东方准对我误会。”辛楣轻描淡写道:“那不至于。”接着就问鸿渐对汪太太的印象,要他帮自己推测她年龄有多少。
  孙小姐和陆子潇通信这一件事,在鸿渐心里,仿佛在复壁里咬东西的老鼠,拢乱了一晚上,赶也赶不出去。他险的写住给孙小姐,以朋友的立场忠告她交友审慎。最后算把自己劝相信了,让她去跟陆子潇好,自己并没爱上她,吃什么隔壁醋,多管人家闲事?全是赵辛楣不好,开玩笑开得自己心里有了鬼,仿佛在催眠中的人受了暗示。这种事大半是旁人说笑话,说到当局者认真恋爱起来,自己见得多了,决不至于这样傻。虽然如此,总觉得吃了亏似的,恨孙小姐而且鄙视她。不料下午打门进来的就是她,鸿渐见了她面,心里的怨气像宿雾见了朝阳,消散净尽。她来过好几次,从未能使他像这次的欢喜。鸿渐说,桂林回来以后,还没见过面呢,问她怎样消遣这寒假的。她说,承鸿渐和辛楣送桂林带回的东西,早想过来谢,可是自己发了两次烧,今天是陪范小姐送书来的。鸿渐笑问是不是送剧本给辛楣,孙小姐笑答是。鸿渐道:“你上去见到赵叔叔没有?”  孙小姐道:“我才不讨人厌呢!我根本没上楼。她要来看赵先生,问我他住的是楼上楼下,第几号房间,又不要我做向导。我跟她讲好,我决不陪她上楼,我也有事到这儿来。”
  “辛楣未必感谢你这位向导。”
  “那太难了!”孙小姐说话时的笑容,表示她并不以为做很难——“她昨天晚上回来,我才知道汪太太请客——”这句原是平常的话,可是她多了心自觉太着边际,忙扯开问:“这位有名的美人儿汪太太你总见过了?”
  “昨天的事是汪氏夫妇胡闹——见过两次了,风度还好,她是有名美人儿么?
  我今天第一次听到这句话。“
  鸿渐见了她面,不大自然,手不停弄着书桌上他自德国带回的Supernorma牌四色铅笔。孙小姐要过笔来,把红色铅捺出来,在吸墨水纸板的空白上,画一张红嘴,相去一寸许画十个尖而长的红点,五个一组,代表指甲,此外的面目身体全没有。她画完了,说:“这就是汪太太的——的提纲。”鸿渐想一想,忍不住笑道:“真有点像,亏你想得出!”
  一句话的意义,在听者心里,常像一只陌生的猫到屋里来,声息全无,过一会儿“喵”一叫,你才发觉它的存在。孙小姐最初说有事到教授宿舍来,鸿渐听了并未留意。这时候,这句话在他意识里如睡方醒。也许她是看陆子潇来的,带便到自己这儿坐下。心里一阵嫉妒,像火上烤的栗子,热极要迸破了壳。急欲探出究竟,又怕落了关切盘问的痕迹,扯淡说:“范小姐这人妙得很,我昨天还是第一次跟她接近。你们是同房,要好不要好?”
  “她眼睛里只有汪太太,现在当然又添了赵叔叔了——方先生,你昨天得罪范小姐没有?”
  “我没有呀,为什么?”
  “她回来骂你——唉,该死!我搬嘴了。”
  “怪事!她骂我什么呢?”
  孙小姐笑道:“没有什么。她说你话也不说,人也不理,只知道吃。”
  鸿渐脸红道:“胡说,这不对。我也说话的,不过没有多说。昨天我压根儿是去凑数,没有我的分儿,当然只管吃了。”
  孙小姐很快看他一眼,弄着铅笔说:“范小姐的话,本来不算数的。她还骂你是木头,说你头上戴不戴帽子都不知道。”
  鸿渐哈哈大笑道:“我是该骂!这事说来话长,我将来讲给你听。不过你们这位范小姐——”孙小姐抗议说范小姐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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