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城 作者钱钟书-第1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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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费和路程单都先寄给他。
鸿渐恍然大悟道:“我该好好的谢你,为我找到饭碗。”
辛楣道:“哪里的话!应当同舟共济。”
鸿渐道:“我忘掉问你,你信上叫我‘同情兄’,那是什么意思?”
辛楣笑道:“这是董斜川想出来的,他说,同跟一个先生念书的叫‘同师兄弟’,同在一个学校的叫‘同学’,同有一个情人的该叫‘同情’。”
鸿渐忍不住笑道:“这名字好妙。可惜你的‘同情者’是曹元朗,不是我。”
辛楣道:“你这人太不坦白!咱们现在是同病相怜,我失恋,你也失恋,当着我,你不用装假挣面子。难道你就不爱苏小姐?”
“我不爱她。我跟你同病,不是‘同情’。”
“那么,谁甩了你?你可以告诉我么?”
掩抑着秘密再也压不住了:“唐小姐。”鸿渐垂首低声说。
“唐晓芙!好眼力,好眼力!我真是糊涂到了。”本来辛楣仿佛跟鸿渐同遭丧事,竭力和他竞赛着阴郁沉肃的表情,不敢让他独得伤心之名。这时候他知道鸿渐跟自己河水不犯井水,态度轻松了许多,嗓子已恢复平日的响朗。他留住鸿渐,打电话叫董斜川来,三人同上馆子吃晚饭。辛楣的失恋,斜川全知道的。饭后谈起苏小姐和曹元朗订婚的事,辛楣宽宏大度地说:“这样最好。他们志同道合,都是研究诗的。”鸿渐、斜川一致反对,说同行最不宜结婚,因为彼此是行家,谁也哄不倒谁,丈夫不会莫测高深地崇拜太太,太太也不会盲目地崇拜丈夫,婚姻的基础就不牢固。辛楣笑道:“这些话跟我说没有用。我只希望他们俩快乐。”大家都说辛楣心平气和得要成“圣人”了。圣人笑而不答,好一会,取出烟斗眼睛顽皮地闪光道:“曹元朗的东西,至少有苏小姐读:苏小姐的东西,至少有曹元朗读。彼此都不会没有读者,还不好么?”大家笑说辛楣还不是圣人,还可以做朋友。
以后鸿渐就不寂寞了,三人常常来往。三星期后,辛楣请新同事上茶室早餐,大家好认识。鸿渐之外,还有三位。中国文学系主任李梅亭是高松年的老同事,四十来岁年纪,戴副墨晶眼镜,神情傲兀,不大理会人,并且对天气也鄙夷不理,因为这是夏历六月中旬,他穿的还是黑呢西装外套。辛楣请他脱衣服,他死不肯;辛楣倒替他出汗,自己的白衬衫像在害黄热病。一位顾尔廉是高松年的远亲,好像没梦想到会被聘为历史系副教授的,快乐像沸水似的洋溢满桌,对赵李两位尤为殷勤。他虽是近五十岁的干瘪男人,绰有天真妩媚小姑娘的风致,他的笑容比他的脸要年轻足足三十年,口内两只金门牙使他的笑容尤其辉煌耀目。一位孙柔嘉女士,是辛楣报馆同事前辈的女儿,刚大学毕业,青年有志,不愿留在上海,她父亲恳求辛楣为她谋得外国语文系助教之职。孙小姐长圆脸,旧象牙色的颧颊上微有雀斑,两眼分得太开,使她常常着惊异的表情;打扮甚为素净,怕生得一句话也不敢讲,脸上滚滚不断的红晕。她初来时叫辛楣“赵叔叔”,辛楣忙教她别这样称呼,鸿渐暗笑。
辛楣送老太太到天津去后回来,已是阳历九月初,该动身了,三闾大学定十月初开学的。辛楣又想招大家吃饭商定行期。辛楣爱上馆子吃饭,动不动借小事请客,朋友有事要求他,也得在饭桌上跟他商量,仿佛他在外国学政治和外交,只记着两句,拿破仑对外交官的训令:“请客菜要好,”和斯多威尔候爵(Lord Stowell)的办事原则:“请吃饭能使事务滑溜顺利。”可是这一次鸿渐抗议说,这是大家的事,不该老让辛楣一个人破钞,结果改为聚餐。吃饭时议定九月二十日坐意大利公司的船到宁波,辛楣说船标五张由他去买,都买大菜间,将来再算账。李顾两位没说什么。吃完饭,侍者送上账单,顾先生抢着归他一个人付账,还说他久蓄此心,要请诸同人一聚,今天最巧没有了。大家都说岂有此理,顾先生眼瞥账单,也就不再坚持,只说:“这小数目,何必分摊?其实让我作东得了。”辛楣一总付了钱,等柜台上找。顾先生到厕所去,李先生也跟去了。出馆子门分手的时候,李先生问辛楣是否轮船公司有熟人,买票方便。辛楣道,托中国旅行社去办就行。李先生道:“我有个朋友在轮船公司做事,要不要我直接托他买?我们已经种种费先生的心,这事兄弟可以效劳。”辛楣道:“那最好没有。
五张大菜间,拜托拜托!“
当天下午,鸿渐拉了辛楣、斜川坐咖啡馆,谈起这次同行的三个人,便说:“我看李梅亭这讨厌家伙,肚子里没有什么货,怎么可以当中国文学系主任,你应当介绍斜去。”
辛楣吐舌道:“斜川?他肯去么?你不信问他自己。只有我们一对失恋的废物肯到那地方去斜川家里有年轻美貌的太太。”
斜川笑道:“别胡闹,我对教书没有兴趣。‘若有水田三百亩,来年不作猢狲王;’你们为什么不陪我到香港去找机会?”
鸿渐道:“对呀,我呢,回国以后等于失业,教书也无所谓。辛楣出路很多,进可以做官,退可以办报,也去坐冷板凳,我替他惋惜。”
辛楣道:“办报是开发民智,教书也是开发民智,两者都是‘精神动员’,无分彼此。论影响的范围,是办报来得广;不过,论影响的程度,是教育来得深。我这次去也是添一个人生经验。”
斜川笑道:“这些大帽子活该留在你的社论里去哄你的读者的。”
辛楣发急道:“我并非大话欺人,我真的相信。”
鸿渐道:“说大话哄人惯了,连自己也哄相信——这是极普通的心理现象。”
辛楣道:“你不懂这道理。教书也可以干政治,你看现在许多中国大政客,都是教授出身,在欧洲大陆上也一样,譬如捷的第一任总统跟法国现在的总理。
五政治的人先去教书,一可以把握表年心理;二可以训练自己的干部人才,这跟报纸的制造舆论是一贯的。“
鸿渐道:“这不是大教授干政治,这是小政客办教育。从前愚民政策是不许人民受教育,现代愚民政策是只许人民受某一种教育。不受教育的人,因为不识字,上人的当,受教育的人,因为识了字,上印刷品的当,像你们的报纸宣传品、训练干部讲义之类。”
辛楣冷笑道:“大家听听,方鸿渐方先生的议论多透辟呀!他年龄刚二十八岁,新有过一次不幸的恋爱经验,可是他看破了教育,看破了政治,看破了一切,哼!我也看破了你!为了一个黄毛丫头,就那么愤世嫉俗,真是小题大做!”
鸿渐把杯子一顿道:“你说谁?”
辛楣道,“我说唐晓芙,你的意中人,她不是黄毛丫头么?”
鸿渐气得脸都发白,说苏文纨是半老徐娘。
辛楣道:“她半老不半老,和我不相干,我总不像你那样袒护着唐晓芙,她知道你这样作情未断,还会覆水重收——斜川,对不对?——真没有志气!要不要我替你通个消息?”
鸿渐说不出话,站起来了,斜川拉他坐下去,说:“别吵!别吵!人家都在看咱们了。我替你们难为情,反正你们是彼此彼此。鸿渐近来呢,是好像有点反常,男子汉,大丈夫,为一个女子——”
鸿渐愤然走出咖啡馆,不去听他。回到家里,刚气鼓鼓地坐着,电话来了,是斜川的声音:“何必生那么大的气?”鸿渐正待回答,那一头换辛楣在说话:“哙,老方呀,我道歉可以,可是你不要假生气呀!今天你作主人,没付账就跑,我们做客人的身上没带钱,扣在咖啡馆里等你来救命呢!S。O。S。快来!
晚上水酒一怀谢罪。“鸿渐忍不住笑道:”我就来了。“
十九日下午辛楣把李梅亭代习的船票交给鸿渐,说船公司改期到二十二日下午六点半开船,大家六点正上船。在西洋古代,每逢有人失踪,大家说:“这人不是死了,就是教书去了。”方鸿渐虽然不至于怕教书像怕死,可是觉得这次教书是坏运气的一部分,连日无精打采,对于远行有说不出的畏缩,能延宕一天是一天。但船公司真的宽限两天,他又恨这事拖着不痛快,倒不如早走干脆。他带三件行李:一个大子,一个铺盖袋,一个手提箱。方老太太替他置备衣服被褥,说:“到你娶了媳妇,这些事就不用我来管了。”方豚翁道:“恐怕还得要你操心,现在那些女学生只会享现成,什么都不懂的。”方老太太以为初秋天气,变化不测,防儿子路上受寒,要他多带一个小铺盖卷,把晚上用得着的薄棉被和衣服捆在里面,免得天天打开大铺盖。鸿渐怕行李多了累赘,说高松年信上讲快则一星期,迟则十天,准能到达,天气还不会冷,手提里搁条薄羊毛毯就够了。方豚翁有许多临别赠言分付儿子记着,成双作对地很好听,什么“咬紧牙关,站定脚跟”,“可长日思家,而不可一刻恋家”,等等。鸿渐知道这些虽然对自己说,而主要是记载在日记和回忆录里给天下后世看方豚翁怎样教子以义方的。因为豚翁近来闲着无事,忽然发现了自己,像小孩子对镜里的容貌,摇头侧目地看得津津有味。这种精神上的顾影自怜使他写自传、写日记,好比女人穿中西各色春夏秋冬的服装,做出支颐扭颈、行立坐卧种种姿态,照成一张张送人留念的照相。这些记载从各个方面,各种事实来证明方豚翁的高人一等。他现在一言一动,同时就想日记里、言行录里如何记法。记载并不完全凿空,譬如水泡碰破了总剩下一小滴水。研究语言心理学的人一望而知是“语文狂”;有领袖欲的人,不论是文武官商,全流露这种病态。朋友来了,豚翁常把日记给他们看;邻居那位庸医便知道端午节前方家大儿子滥交女友,给豚翁训斥了一顿,结果儿子“为之悚然感司,愧悔无巳”。又如前天的日记写他叫鸿渐到周家去辞行,鸿渐不肯,骂周太太鄙吝势利,他怎样教训儿子“君子躬自厚而薄责于人,亲无失亲,故无失故”,结果儿子怎样帖然“无词”。其实鸿渐并没骂周太太。是豚翁自己对她不满意,所以用这种皮里阳秋的笔法来褒贬。鸿渐起初确不肯去辞行,最后还是去了,一个人没见到。如蒙大赦。过一天,周家送四色路菜来。鸿渐这不讲理的人,知道了非常生气,不许母亲受。方老太太叫儿子自己下去对送礼的人说,他又不肯见周家的车夫。结果周家的车夫推来推去,扔下东西溜了。鸿渐牛性,不吃周家送来的东西。方豚翁日记上添了一条,笑儿子要做“不食周粟”的伯夷叔齐。
第五章
鸿渐想叫辆汽车上轮船码头。精明干练的鹏图说,汽车价钱新近长了好几倍,鸿渐行李简单,又不勿忙,不如叫两辆洋车,反正有凤仪相送。二十二日下午近五点,兄弟俩出门,车拉到法租界边上,有一个法国巡捕领了两个安南巡捕在搜检行人,只有汽车容易通过。鸿渐一瞧那法国巡捕,就是去年跟自己同船来上海的,在船上讲过几次话,他也似乎还认识鸿渐,一挥手,放鸿渐车子过去。鸿渐想同船那批法国警察,都是乡下人初出门,没一个不寒窘可怜。曾几何时,适才看见的一个已经着色放大了。本来苍白的脸色现在红得像生牛肉,两眼里新织满红丝,肚子肥凸得像青蛙在鼓气,法国人在国际上的绰号是“虾蟆”,真正名副其实,可惊的是添了一团凶横的兽相。上海这地方比得上希腊神话里的魔女岛,好好一个人来了就会变成畜生。至于那安南巡捕更可笑了。东方民族没有像安南人地样形状委琐不配穿制服的。日本人只是腿太短,不宜挂指挥刀。安南人鸠形鹄面,皮焦齿黑,天生的鸦片鬼相,手里的警棍,更像一支鸦片枪。鸿渐这些思想,安南巡仿佛全猜到,他拦住落后的凤仪那辆车子,报复地搜检个不了。他把饼干匣子,肉松罐头全划破了,还偷偷伸手要了三块钱,终算铺盖袋保持完整。鸿渐管着大小两个箱子,路上不便回头,到码头下车,找不见凤仪,倒发了好一会的急。
鸿渐辛楣是同舱,孙小姐也碰见了,只找不着李顾两人。船开了还不见他们踪迹,辛楣急得满头大汗,鸿渐孙小姐也帮着他慌。正在烦恼茶房跑来说,三等舱有位客人要跟辛楣谈话,不能上头等舱来,只可以请辛楣下去。鸿渐跟辛楣去一看,就是顾先生,手舞足蹈地叫他们下来。两人忙问:“李先生呢?”顾先生道:“他和我同舱,在洗脸。李先生的朋友只买到三张大菜间,所以李先生和我全让给你们,改坐房舱。”两人听了,很过意不去。顾先生道:“房舱也够舒服了,我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