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彩云飞-第3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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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很随便,其实,洁身自好的大有人在!”
云楼呆了呆,不由自主的想起了小眉,洁身自好!她何尝洁身自好呢?中央酒店的一幕又出现在他眼前了,他感到一阵烦躁。收好了设计的资料,他走出了广告公司,望着街车纵横的街道,哪儿去呢?
到沅陵街吃了一碗牛肉面,算是晚餐。他该回去工作了,可是,他不想回去。漫无目的的在街上逛着,他逗留在每一个橱窗外面,看到的却都不是橱窗里的东西,而是一张脸,小眉的脸!他闭眼睛,他摔头,他挣扎,但他躲不开小眉的脸,他忽然有个强烈的欲望,想抓过小眉来,好好的责备她一顿,你为什么不自爱?你为什么自甘堕落?可是,他有什么资格责备她呢?他有什么资格?
走过一条街,又走过一条街,他走了好久好久,然后,他忽然站住了,惊愕的发现自己正走向青云。不,不,你决不能去青云,他对自己说。你再去,就太没有骨气了!你是个男子汉,你提得起,放得下,向后转吧,回家去!但是,他停在那儿,没有移动,向后转吗?他的脚仿佛有一千斤重,重得提不起来,他无法向后转,他浑身每个细胞都在背叛他,拒绝向后转的命令,他心底有个小声音低低的说:
“也罢!就再去听她唱一次吧!最后一次!”
于是,他又糊里糊涂的买了票,糊里糊涂的走进青云了。这是九点钟的一场,他进场得比较早,还没有轮到小眉唱。用手支着颐,他闷闷的看着台上,一面在跟自己生着气。为什么要进来呢?难道经过了昨晚的局面,还不能忘怀小眉吗?孟云楼,你没出息!可是,小眉出场了!所有反抗的意识,都离开他的身子飞走了。小眉!她今天穿着一件纯白的晚礼服,没有戴任何的装饰品,头发也没有梳上去,而是自然的披垂着。轻盈袅娜的走向台前,她对台下微微弯腰,态度大方而高贵,像个飘在云层中的仙子!她今晚竟一反往常,根本没经过舞台化妆,只淡淡的施了一些脂粉,显得有些憔悴,有些消瘦,却比往日更觉动人。站在台前,她握着麦克风,眼波盈盈的望着台下,轻声的说:“我是唐小眉。今晚,是我在青云献唱的最后一晚,我愿为各位来宾唱两支我心爱的歌,算是和各位告别,并谢谢各位对我的爱护。”云楼的血液猛的加速了运行,心脏也狂跳了两下。最后一晚,为什么?小眉开始唱了,是那支“我是一片流云”。正像云楼梦中所见的,她带着满脸的寥落和孤高。她那神态,她那歌声,她那气质,如此深重的撼动了云楼,他觉得胸腔伫立即被某种强烈的、迫切的、渴求的感情所涨满了。小眉萧索的唱着:
“……飘过海角天涯,看尽人世浮华,多少贪欲痴妄,多少虚虚假假!飘过山海江河,看尽人世坎坷,多少凄凉寂寞,多少无可奈何!……”
哦,小眉!云楼在心底呼唤着,这是你的自喻么?他觉得眼眶润湿了。哦,小眉!我不该对你挑剔的,我也没有权责备你!置身于欢场中,你有多少的无可奈何呵!他咬住了嘴唇,热烈的看着小眉。我错了。他想着,我不该写那张纸条给你,我不该侮辱你!那张纸条是残忍而愚蠢的!
小眉唱完了第一支歌,场中竟掌声雷动。云楼惊奇的听着那些掌声,人类是多么奇怪呵,永远惋惜着即将失去的东西!小眉又接唱第二支了,是那支“心儿冷静”,唱完,她退了下去。而场中却极度热烈,掌声一直不断,于是,小眉又出来了,她的眼眶中有着泪。噙着泪,她唱了第三支歌,唱的是“珍重再见”。然后,她进去了,尽管掌声依然热烈,她却不再出来。云楼低低的叹息了一声。站起身来,他走出了歌厅的边门。在这一刻,他心里已没有争执和矛盾了,他一直走向了后台的化妆室门口,站在那儿,他没有让人传讯,也没有写纸条进去,只是站在那儿静静的等待着。
然后,小眉出来了,她已经换上了一件朴素的、蓝色的旗袍,头发用一个大发夹束在脑后,露出整个匀净而白皙的脸庞,她瘦了,几乎没有施脂粉的脸庞显得有三分憔悴,却有七分落寞。跨出了化妆室的门,她一看到云楼就呆住了,血色离开了她的嘴唇,她乌黑的眼珠睁得大大的,瞪视着云楼。
云楼的心跳得狂猛而迅速,他觉得有许多话想说,却一句也说不出来,他想表达他心中激动的感情,他想祈求原谅,但他只是愣愣的看着她,半天也没有开口。于是,他发现她的脸色变了,变得生硬而冷漠,她的眼光敌意的停在他的脸上。“哦,是你,”她嘲弄的说:“你来干什么?”
“等你!”云楼低声的,声调有些苦涩。
“等我?”她冷笑了,那笑容使她的脸充满了揶揄和冷酷。“等我干嘛?”“小眉,”他低唤了一声,她的神态使他的心绞痛了,使他的意志退缩了,使他的热情冰冷了。“我能不能和你谈一谈?”“谈一谈?”小眉嗤之以鼻。“我为什么要和你谈?你这个上流社会的君子!你不知道我只是个欢场中的歌女吗?和我谈一谈?你不怕辱没了你高贵的身分?”
云楼像挨了当头一棒,顿时觉得浑身痛楚。尽管有千言万语,这时却一句也说不出口了。凝视着小眉,他沉重的呼吸着,胸部剧烈的起伏。小眉却不再顾及他了,坚决的一摔头,她向楼梯口走去,云楼一怔,大声喊:
“小眉!”小眉站住了,回过头来,她高高的挑着眉梢。
“你还有什么事?”她冷冰冰的问。
“小眉,你这是何苦?”云楼急促的说,语气已经不再平静。走到她面前,他拦在楼梯前面。“我只请你给我几分钟好不好?”“几分钟?我没有。”小眉摇了摇头,多日的等待、期盼,以及昨晚所受的屈辱、轻视,和一夜的辗转无眠,在心中堆积的悲痛和愤怒,全化为一股怨气,从她嘴中冲出来了。“对不起,我没时间陪你,孟先生。虽然我们这种女孩子像杨花一样不值钱,但是还不见得会飞到你那儿去呢!”
“你这样说岂不残忍?”云楼咽下了一股酸楚,忍耐的说:“我道歉,好吗?”“犯不着,”小眉挺直了背脊,高高的昂着头,一脸无法解冻的寒霜。“请你让开,楼下还有人在等我,我没时间跟你在这儿办交涉。”“那个老头子吗?”云楼脱口而出的说,无法按捺自己了,怒气和痛楚同时在他胸腔里爆炸,震得他自己头昏眼花。他的脸涨红了,青筋在额上跳动,咬着牙,他从齿缝里说:“他有钱,是吗?你的每小时要出卖多少钱?不见得我就买不起,你开价吧!”小眉颤栗了一下,脸色顿时变得雪白雪白,她大睁着眼睛,直视着云楼,她的脸色那样难看,以至于云楼吓了一跳,以为她会昏过去。但是,她没有昏,只是呼吸反常的沉重。她那带着受伤的神情的眼光像两把冰冷的刀,直刺进他的心脏里去。他不自禁的心头一凛,立刻发现自己犯了多大错误。仓卒间,他想解释,他想收回这几句话,可是,来不及了。小眉的睫毛垂了下去,看着脚下的楼梯,她自语似的,轻轻的说:“人类是世界上最残忍的动物!”
她不再看云楼,自顾自的向楼下走去。云楼急切之间,又拦在她前面,他站在低两级的楼梯上,祈求似的仰望着她,急迫的说了一句:“小眉,再听我两句话!”
“让开!”她的声音低而无力,却比刚刚的冷漠尖刻更让人难以抗拒。“你说得还不够吗?孟云楼?要怎样你才能满意?你放手吧!我下贱,我是出卖色相的女人,我水性杨花……随你怎么讲,我可并没有要高攀上你呀!凭什么我该在这儿受你侮辱呢?你让开吧!够了,孟云楼!已经够了!”
云楼咽了一口口水,心里又痛又急又懊恼。她这篇话说得缓慢而清晰,带着浓重的感怀和自伤,这比她的发脾气或争吵都更使他难受。看着她那苍白的脸色,看着她那受了伤而仍然倔强的眼神,他心底的痛楚就更扩大了。他抓着楼梯的扶手,额上在冒着汗珠,他的声音是从内心深处绞出来的:
“小眉,请不要这样说,我今天来,不是想来跟你吵架的,是想对你道歉。我们不要再彼此伤害了,好不好?我承认我愚蠢而鲁莽……”“别说了。”小眉打断了他,她的脸色依然苍白而冷淡。“我说过我没时间了,有人在楼下等我。”
她想向楼下走,但是,云楼猛然抓住了她的手腕。
“别去!”他厉声说。小眉吓了一跳,惊讶的说:
“你这是干嘛?”“不要去!”云楼的脸涨红了,他的声音是命令性的。“尊重你自己吧!你不许去!”
“不许去?”小眉挑高了眉毛。“你有什么资格命令我不许去?你算什么人?”撇了撇嘴角,她冷笑了。“尊重我自己!不陪别人,陪你,是不是?你就比别人高一级呵!你放手吧,这是公共场所,别惹我叫起来!”
“好吧!你去!”云楼愤然的松了手,咬牙切齿的说:“你告别歌坛,是因为他准备金屋藏娇吗?他到底给了你多少钱?你非应酬他不可?”小眉看着云楼,她浑身颤栗。
“你滚开!”她沙哑的说:“希望我这一生一世再也不要看到你!”“我也同样希望!”云楼也愤怒的喊,转过身子,他不再回顾,大踏步的,他从楼梯上一直冲了下去,像旋风般卷到楼下,在楼下的出口处,他和一个人几乎撞了一个满怀。他收住了步子,抬起头来,却正是中央酒店的那个中年男人!血往他的脑子里冲,一时间,他很想揍这个男人一拳,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对这个男人仇视得如此厉害。那男人却对他很含蓄的一笑,说:“你来找小眉的吗?”他一愣,鲁莽的说:“你管我找谁!”那男人耸了耸肩,满不在乎的笑了笑。好可恶的笑!云楼想,你认为你是胜利者吗?他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正要走开,那男人拦住了他。“等一等,孟先生。”云楼又一愣,他怎么会知道他姓孟?他站住了,瞪视着那个男人。“别和小眉呕气。”那男人收起了笑,满脸严肃而诚恳的表情,他的声音是沉着、稳重,而能够深入人心的。“不要辜负了她,孟先生。她很爱你。”
云楼愕然了,深深的望着这男人,他问:“你是谁?”“我是小眉的朋友,我像父亲般关心她。你很难碰到像她这样的女孩,这样一心向上,不肯屈服于恶劣的环境,这样纯洁而又好强的女孩。错过了她,你会后悔!”
云楼的呼吸急促了,血液在他体内迅速的奔窜,他觉得自己的心像蚌壳的壳一般张开了,急于要容纳许许多多的东西。他张大了眼睛,注视着面前这个男人。你是上帝派来的使者,他想。人,是多么容易被自己的偏见所欺骗呵!深吸了口气,他问:“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君子有成人之美!”邢经理说,他又笑了,转过身子。他说:“你愿意代我转告小眉吗?我有事,不等她了,我要先走一步。”他真的转身走了,云楼追过去问:
“喂!您贵姓?”“我姓邢。”邢经理微笑的转过头来。“一个爱管闲事的老头子。三天后,你会谢我。”
“不要三天后,”云楼诚挚的说:“我现在就谢谢你。”
邢经理笑了,没有再说话,他转身大踏步的走了。
这儿,云楼目送他的离去,然后他站在楼梯出口的外面,斜靠着墙,怀着满胸腔热烈的、期待的情绪,等着小眉出来。在这一刻,他的心绪是复杂的,忐忑的,忧喜参半的。对小眉,他有歉疚,有惭愧,还有更多激动的感情。又怕小眉不会轻易的再接受他,她原有那样一个倔强的灵魂,何况他们已经把情况弄得那么僵!他就这样站着,情绪起伏不定,目光定定的停在楼梯的出口处。
好一会儿,他才听到高跟鞋走下楼梯的声音,他闭住呼吸,心脏狂跳,可是,出来的不是小眉,是另一个歌女。再一会儿,小眉出来了。她一直走到街边上,因为云楼靠墙站着,她没有看见云楼。她显然哭过了,眼睛还是红红的,虽然她又重匀过了脂粉,但是却掩饰不住她脸上的泪痕。这使云楼重新感到那种内心深处的绞痛和愧悔。她站在那儿,眼光搜寻的四顾着。于是,云楼跨上了一步,停在她的面前。
“这一生一世已经过去了,现在是第二生第二世了。”他低声的说,带着满脸抱歉的、祈谅的神情,嘴边有个恳求似的笑容。“你?”小眉又吃了一惊,接着,暴怒的神色就飞进了她的眼底。“你到底要干什么?为什么这样阴魂不散的跟着我?难道你对我的侮辱还不够吗?你还要做什么?你要纠缠我到什么时候为止?”“如果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