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学人-第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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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做这样的工作,也许他还能活得更长一些,在“文革”结束之后,还能写出更多更好的著作来。 这真是:刘翁得马,焉知非祸!
第一部分终于讲席的教师——记朱东润先生(1)…(图)
在“文化大革命”期间被批斗的教授中,我最佩服的是周谷城和朱东润两位先生。他们都是运动初期被复旦党委抛出来挡头阵的“反动学术权威”,所受磨难最多,但从来不肯屈服。周谷城先生自称眼睛有疾,被批斗时眯着眼睛,似睡非睡,别人批了半天,问他是不是这样,他说,我没有听见。一阵“周谷城不老实,就打倒他”的口号声之后,批判者只好再说一遍。会议主持人问周谷城,承认不承认错误?他却坚持说自己的意见是对的。朱东润先生则硬是不肯低头,别人把他的头按下去,他又挺起来。批斗者质问他是什么人,意在要他自己承认是反动分子,他却昂然说:“我是中文系系主任!”甚至有个党委副书记的儿子冲到他家,将一把日本军刀架在他脖子上,他也毫不畏惧。 不过周谷城先生情况有点特殊。他是毛泽东的老朋友,毛泽东曾请他到中南海家中住过几时,毛泽东到上海、杭州视察时则常约他面谈,“文革”中又点名要保护他,所以他老先生实在是有恃无恐,开一点小玩笑,主持者倒也无可奈何。而朱东润先生却是一无凭借,全靠自己的骨气支撑着,这就更加难能可贵了。朱先生常说:“人不可以有傲气,但不可以没有傲骨。”他自己的确是身体力行的。愈是困难时刻,愈是受到压力,他愈是傲骨挺然;而在他主持系政,地位较高时,对系里的教师、学生,则和蔼可亲,而且也很宽容。所以,大家都尊称他为朱老。 朱老不是随波逐流之辈,做事有他自己的准则。他所崇奉的,大概是早期儒家思想,有强烈的社会责任感,有积极进取精神,有时还知其不可为而为之。他青年时代在英国留学时,得知袁世凯欲与日本签订二十一条卖国条约,要做皇帝,即弃学束装,万里归来,拟参加讨袁斗争,表示“不愿以区区之身,与儿皇帝共存于天下”。后来,他虽长期从事教育工作,但并不以学校为世外桃源,作避世之想,也不是仅以此作为谋生手段,而仍是积极用世,总想对社会国家有所贡献。他写了很多传记,传主大都是政治家或关心世道的爱国诗人,如张居正、陆游、梅尧臣、杜甫、陈子龙,这就可以想见其用意。朱老一向很珍惜时间,但对社会工作却从来不推辞。他没有时间回老家,但“文革”前每年高考阅卷,他都去参加,而且主持语文中心组,工作很繁重;1957年以后,系主任实际已处于无权状态,但朱老仍在可能范围内多做工作,决不超然。并不是他对这些小小的权力感到兴趣,而是总想要对社会做些有益之事。后来又有拔白旗运动,很多老教师干脆不再上课,或很少上课,风气形成之后,有些并不很老,而且没有被拔的教师,只要有些地位之后,也就不肯上课了,出现了“教授不教”的现象。但是朱老总是坚持上课,而且还上很多课时、很多课种,即使带研究生,也是认认真真给他们讲课,直到90高龄。他是在最后一名研究生李祥年的博士论文答辩完毕之后,才进了医院的。正应了他所信奉的那句话:“战士死于疆场,教师终于讲席。”他在做了十年“牛鬼蛇神”之后,以84岁高龄加入中国共产党,并非个人有所求,也非迎合上面的需要,应该说,仍是积极用世思想的表现。 朱老早年家贫,靠族人和师长帮助上的学,从小养成坚忍不拔的精神。他从来不肯走捷径,认为捷径便是死径,他做事做学问总是认认真真,踏踏实实,刻苦用功。他曾说过,他初学英语时,将生词写在纸片上,挂满房间,朝夕读之,这样,很快就掌握了。他又说过,写字总要写它60年以上,这才能够写得像个样子,——他补充道:15年练篆字,15年练隶书,另外30年再练楷书、行书、草书。而他自己就是这样每天练字一直练到90多岁。他曾送我一些他日常写篆字的本子,从中可以看到他认真练字的情况。朱老之所以成为书法家,就是这样苦练出来的。他每做一门学问,都要做许多基础工夫,从头至尾,决不假手他人。因为他自己认真苦学,讲究打基础,所以对学生的要求也比较严格。我毕业留校时,朱老是系主任,他要我订进修计划。当时我的进修方向是中国现代文学,计划里准备从《中国新文学大系》和五四时期的文学期刊读起,自以为如此进修,基础也就相当扎实了。但朱老一看我的进修计划,就大摇其头。他说:“你必须从《史记》读起。”而且派我去辅导新闻系的“中国古代文学史”课程。我不理解他何以要这样安排,就提醒他说:“朱老,我留下来是准备教现代文学的,不是搞古典文学的。”朱老笑了笑,说:“你是我留下来的,我还不知道你的工作任务吗?但是,现代文学是从古典文学发展下来的,你不从古典文学先下工夫,能够搞好现代文学吗?你一个中文系的毕业生,去辅导外系的古代文学史,有足够的能力,我给你打包票,你大胆地去干!”我照朱老的安排去进修和工作,的确提高很快。可惜不久就下放劳动,接着又来了大跃进运动,形势大变,我自己也没有再坚持按朱老的要求去进修,以致一直没有把基础打好,很是愧对师长。
第一部分终于讲席的教师——记朱东润先生(2)
朱老身体很好,走路做事总是精神抖擞。有些老先生是病病歪歪活到老,朱老则是健健康康活到老。70多岁时还能与孙子赛跑,而且跑赢了;90岁还在写大部头的著作《元好问传》。他是92高龄患癌症去世的,倘非患上此种绝症,还可活得更长些。但是,平时却并不见他锻炼身体。我问朱老有什么养生之道,他说,他严格遵守作息时间,再就是每天练字,也是一种运动。朱老的遵守作息时间,严格到机械的程度。他说,晚上休息的时间一到,只要时钟的指针指到此时,他就停止工作,决不拖延,如果在写文章,哪怕只写了半个字,也一定搁笔,另半个字到明天再写。但是,他并非一开始就养成这种生活习惯的,年轻时倒是另一种做法,即规定好每天的工作量,做完了才睡觉。他说,他在武汉大学教书时,编写“中国文学批评史”讲义,每天是要写一定的字数的,但有位高邻喜欢聊天,常常过来闲聊,他只好奉陪,有时电灯熄了,那位高邻还不肯走,——那时学校的电灯到12时就熄灭,不能亮通宵,于是他只好点起蜡烛来陪着聊。等这位高邻聊得够了起身之后,他再坐下来编讲义,一定要把当天的任务完成,这才睡觉。但不久,有一位年富力强的同事突然死亡,这对朱先生刺激很大,于是就改为准时睡觉的生活方式,并且坚持到老。 朱老虽然很严格,但是并不严厉,有时还很幽默。他老人家是一切都讲准时的,开会从不迟到早退,我则自由散漫惯了,除了上课决不迟到外,开会是老迟到。有一次,因为头天晚上开了夜车,午觉睡过了头,下午开会照例又迟到。正好是朱老主持会议,见我进来,就说:“吴中杰,你家有闹钟没有?”我照实说:“朱老,我睡得太沉了,闹钟没闹醒我。”朱老说:“好,我明天再送你一只闹钟,下次一定把你闹醒。”这样就算批评过了。1970年代末,我请朱老写字,他给我和内子各写了一幅行书,我挂在书房里,很是得意。后来一位行家看了,说:“朱老的行书虽好,但他写得最好的是篆字,你为什么不请他写篆字?”我就跑到朱老那里说:“朱老,人家说你的篆字写得最好,我要你的篆字。”朱老笑着说:“写篆字吃力,我年纪大了,一般是不给人家写篆字了,现在你老兄把机关枪架在我面前,我只好给你写喽!”不久就给我写了一幅篆书,这就是后来收入《朱东润先生书法作品选》的那幅“燕赵悲歌士”,落款还特别署上:“东润时年八十有三”。 朱东润先生逝世多年了,但他给复旦中文系打下的坚实基础,至今还起着作用,大家在遇到什么事时,也还经常提起他。他的精神一直在鼓舞着我们。
第一部分岂好辩哉,不得已也——记陈子展先生(1)…(图)
陈子展先生一生都过得不顺遂,建国前一直受到国民党的迫害,建国后又受到共产党的错误处理。但是,他从来没有屈服过,也不肯放弃真理违心认错,而是挺直脊梁,一争到底,在斗争中表现出他的人格力量。若借用孟子的一句话,可以说: 岂好辩哉,予不得已也! 若排起履历来,子展先生可以算是中国共产党的老革命战士了。他在1922年就住进了湖南自修大学,这家自修大学是毛泽东别出心裁的创造。在这里,子展先生先后与李维汉、李达、夏曦、何叔衡、谢觉哉等早期共产党人同事或同住过,并与毛泽东相识。马日事变后,被悬赏通缉,一直到中国人民解放军占领上海前一个月,他的名字还列在黑名单中,国民党军警还到复旦大学搜捕过他。他是在1927年秋天,共产党处境最困难、许多党员纷纷退党时,加入共产党的,谢觉哉是他的入党介绍人,——据说,因为来不及宣誓,还不能算是共产党的正式成员,但国民党却已将他作为共产党要犯加以通缉了;而因为躲避通缉,他与党组织失去联系。但这无损于子展先生的革命积极性和坚定性,他一直在做革命的文化工作。他在白色恐怖的形势下,发表了很多揭露性的杂文,是1930年代重要的杂文家。如《正面文章反看法》、《读书作文安全法》、《不要再上知堂老人的当》、《湖南精神与广东精神》等文章,写得相当泼辣。他那时通读了二十四史,又深入于现实斗争,所以能写得一手好杂文。 子展先生是1934年到复旦大学任教的,后来又担任了中文系系主任。讲堂是传道、授业、解惑之所,除了传授文化知识之外,教师们常常要发表对于现实的见解,表明自己的人生态度。子展先生的见解和态度,必然要触犯时忌,而当时的教育界则是在陈果夫、陈立夫的CC系控制之下,双方的冲突是不可避免的。听说,抗日战争中复旦内迁重庆北碚时期,子展先生与CC系就斗得很厉害,以致听命于CC系的学校领导要解聘子展先生。正在危难之际,冯玉祥将军得知此事,特制了一张特大的大红拜帖送到复旦,上书“太老师陈子展先生启”,下面署上冯玉祥的名字,还特意要摆在门房里给大家观看,这才吓退了CC系及其喽啰,没有敢下解聘书。盖因子展先生的一位学生曾教过冯玉祥读书,故有“太老师”之称,而冯玉祥此时虽然已被架空,手中没有了兵权,但名义上还是军事委员会的“副委员长”,与蒋介石也还没有彻底闹翻,而且又算是结拜兄弟,这一点威慑力量还是有的。 子展先生就这么一直斗到新中国成立,应该说,他在文化教育战线上的斗争是不屈不挠的。但学校的情况也极为复杂,这么一路斗下来,总难免有些恩恩怨怨,而这些恩恩怨怨,也难免会延续下来。再加上子展先生虽有湖南人“扎硬寨,打死仗”的精神,但缺乏讲机变善妥协的灵活性,这就难免要吃亏了。 建国之初,军代表和党组织还是重视子展先生的。当初的军代表,即后来的党委书记,曾经登门拜访,请子展先生出山,但是,他不肯出山。理由是:共产党困难时,我应该帮忙;现在共产党胜利了,我就不必再凑这个热闹了。但是,真空总是需要有东西来填补的,既然你不肯出来,总有人会出来占据这个位置的,而做领导的,也少不得有帮场的人。所以,新的积极分子受到领导人的赏识,也是必然之事。这个道理,子展先生未必不晓得。但最使他恼火的是,出来跟着新的领导走,成为新的积极分子的,竟是他一直与之斗争的“公馆派”。所谓“公馆派”,就是子展先生所指当年经常出入于章益校长公馆的人。 其实,这也并不奇怪。一个权力者倒了之后,追随者改为去追随新的有权者,这在中国历史上本是常见的现象。所以中国有五朝元老,多三代红人。何况,现在是天翻地覆的大变革时代,有人能悟今是而觉昨非,追求进步,靠拢领导,这当然是值得欢迎的。而政治家们则总是较为看重现实的需要,远甚于已成陈迹的历史。而且,即使子展先生能够慨然出山,凭他的性格,也决不会去迎合领导,而难免要自行其是,冲突是早迟间事。
第一部分岂好辩哉,不得已也——记陈子展先生(2)
然而,形势逆转之快,却使当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