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学人-第16节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告来仍旧说是形势大好,愈来愈好。人们耳闻目睹,且有自己切身的感受,自然有着不同的看法,但大家都不敢直说,因为一说出实情,便是反对“三面红旗”,也就是反党反社会主义。但厚英从安徽探亲回来,却熬不住把那边虚报产量饿死人的事讲了出来。这当然要受到批评。党支部书记找她谈话,叫她不要乱讲。她回到宿舍却捂着被子大哭,说:“这是真的啊!”她实在弄不清真实情况与政治需要之间的关系。 好在,在物质生活困难时期,阶级斗争的弦稍微松了一松。所以厚英虽然被认为有思想问题,但并没有因此而挨整。而且,由于文艺批判的同时放松,这些文艺哨兵们也有机会坐下来从事学术研究了。厚英原来分工阅读戏剧电影方面的报刊,现在她就准备研究莎士比亚和关汉卿,并且做了许多笔记。 但是,经济形势一有好转,政治运动又开始了,而且照例是大批判开路。这回是先批判阶级斗争熄灭论,目的是把阶级斗争的火焰煽得更旺。文艺界当然又是首当其冲。先是批判两部电影:《北国江南》和《早春二月》,接着批判“中间人物论”、“时代精神汇合论”、“现实主义深化论”、“形象思维论”等,一路批判下来,一直到1965年11月,姚文元发表批判新编历史剧《海瑞罢官》的文章,揭开了“文化大革命”的序幕。 要进行文艺批判,当然需要打手。于是这批文艺哨兵又被驱上了战场。开始是将写作任务布置到研究所,后来为了便于指挥,干脆调集一批人马,组成市委直接领导的写作班子,名字就叫“上海市委写作组”,因为开始时办公地点放在丁香花园,所以又叫“丁香花园写作班”。这个写作班子下分哲学、历史、文学等好几个小组,人员都是从各个单位调集来的。文学组的人员来自宣传部、作家协会、华东师大、上海师院,也曾到复旦中文系调人,复旦说他们自己要组织写作班,不肯放人,遂作罢。但历史组的人却都是来自复旦。文学组的组长是叶以群,戴厚英就是他从作协带去的。 写批判文章与学术研究有所不同,学术研究是根据原始材料研究出自己的见解来,而写批判文章则需根据上峰的指示行事,执笔者只不过是一种写作工具而已,上面叫批判什么就批判什么,上面定什么调子就吹什么曲子,无独立性可言。那时,厚英在写作班子里颇写了不少文章,有个人写的,有合作写的,用她自己的话说,就是充当了打手的角色。 这个写作班子后来渐渐地神秘了起来,那是在历史组(罗思鼎)接受了为姚文元批判《海瑞罢官》提供写作材料的任务之后。但这时,厚英已经随同叶以群下乡参加“四清”运动去了,文学组的组长改由徐景贤担任。 1966年3月,厚英被派遣到北京参加批判田汉的写作班子,那时北京还是彭真领导时期。但两个多月后,即调回上海,回到作家协会参加“文化大革命”运动,从此就没有再回到写作组去。后来,写作组在徐景贤的带领下起来造反,成立了市委机关造反联络站,成为一种权力机构,后又组成上海市革命委员会写作组,显赫一时,那已经与戴厚英无关了。
第三部分坎坷的人生道路——记戴厚英女士(4)
在“文化大革命”运动中,厚英的经历更为曲折。开始时,她响应领导的号召,坚决保卫上海市委,而且还走出机关,与北京南下的红卫兵辩论。当时,采取此种态度的人很多,其实也是“反右”运动以来的思维定势使然。后来人们发现,最高领导是支持造反的红卫兵的,于是,除“牛鬼蛇神”而外,一下子大家都变成了造反派。造反司令部林立,造反司令多得就像时下的公司经理。作协文学研究所的青年人还算比较谦虚的,他们只成立了一个战斗小组,从毛泽东诗词里借来一个名字,叫做“火正熊”,戴厚英被推为组长。后来,在联合掌权时,她也因此而列入领导班子,为作协上海分会革委会的“第四把手”。但不久,却因为参加第二次“炮打张春桥”事件,而处于挨整的地位。——其实,她也只不过是听命于第一把手胡万春,到街上去刷了几条标语而已。 这时,厚英真是祸不单行。她在单位里受批判的同时,家庭里的危机也爆发了。厚英和她的丈夫原是中学里的同学,可谓青梅竹马,后来一同到上海读书,一个考进华东师大读中文,一个在同济大学学建筑,毕业之后,厚英留在上海作协工作,男的则分到安徽芜湖。那时强调统一分配,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结婚之后,特别是有了小孩之后,厚英多次要求调动工作,愿到芜湖去与丈夫团聚,但是不获批准,说是革命工作需要她留在上海,她只好把孩子送回老家去请父母代为抚养。分隔时间一久,夫妻间感情就疏远了,以致出现了裂痕。后来,丈夫有了外遇,提出离婚要求,厚英无论怎样委曲求全,也不能挽回他的心意,只好离婚了事。这对厚英的打击很大。后来又发生了与闻捷谈恋爱引起的风波,闻捷因此而自杀,这使她的精神几近崩溃。 闻捷是著名的诗人,1950年代一曲《吐鲁番情歌》,引得无数青年叫好,厚英对他的诗歌自然也是赞赏的。后来闻捷调到上海,厚英在作协见到过他,无非是读者看作家,谈不上认识,更无交往。他们的认识,是在“文革”中期,闻捷在隔离审查期间,及至闻捷妻子跳楼自杀,厚英奉命到隔离室告诉闻捷此事,由劝慰而交往,由交往而产生了感情。在厚英,一半是出于对闻捷命运的同情,一半是出于对他才华的欣赏;在闻捷,则既有知遇之感,又有共同情调的激发,于是他们在下到干校之后,就热烈地相爱起来了。 厚英在这种时候敢于去爱一个还没有审查结论的人,是要有几分勇气的,而闻捷在自己还未“解放”之时,敢于不顾一切地去爱,也很不简单。说他们是诗人气质、浪漫情怀也可,说他们想冲破重压追求自由也可,总之,他们是不顾一切地相爱,公然在许多“五七战士”的眼皮底下共同用餐,一起散步。但是,他们实在爱的不是时候。五七干校原非谈情说爱的场所,而是思想改造的地方,在这里相爱,遭到非难是必然的,何况又是这样两个是非人物呢?于是始则风言风语,继而有人打小报告,终于弄到张春桥发话,说这是“阶级斗争新动向”,而且工宣队出面干预,强行拆散这对恋人,并对闻捷进行批判。闻捷接受不了这个现实,愤而自杀了。这对厚英是一个巨大的打击,她昏昏沉沉在床上躺了七天七夜,才度过了危机。 然而这一打击,却使厚英在思想上走向成熟,使她对世道人心有了比较透彻的了解。这倒有助于她日后的文艺创作。 到了“文革”后期,“四人帮”为了在上海扩大文艺阵地,又起用了一些知识分子,厚英也是其中之一。她先被派到文艺理论教材编写组,后至《摘译》编辑部,接着又被调到电影组,某作家执笔的《苍山志》,她就参与过讨论和审定。然而这样一来,在打倒“四人帮”之后,她又进了学习班,被要求“说清楚”。在这种场合,粉饰自己者有之、推诿责任者有之、加油加醋揭发他人者有之,厚英不想这样做,只想实事求是地把事情说清楚。然而不知何据,审查者硬要指派厚英为“四人帮”上海写作班的骨干分子,厚英说她根本就没有进过这个写作班;审查者说她还有重要问题没有交代,厚英说她已将事情说清楚,没有什么再好交代的了,因而拒绝再写材料。于是出现了顶牛状态,长期僵持着,最后只好“不做结论”,实际上是不了了之。 接着,是重新分配工作。上海作协文学研究所早已于无形中解散,当年的伙伴们都已转到别的单位工作,她当然也必须离开作协。开始,她联系了上海戏剧学院,戏剧学院也表示愿意接纳,但有人去一撬,就告吹了。这时,复旦中文系对她表示欢迎,她就进了复旦大学。只是那时她还住在作协,离复旦很远,当复旦在虹口开办分校时,她就转入了复旦分校。后来,复旦分校与别的学校合并为上海大学,她就成为上海大学文学院的教师。 就在等待分配工作的空闲中,厚英开始了文学创作。 说起来也多少带点偶然性。厚英本来是准备继续从事理论研究工作的,她已重新开始阅读莎士比亚与关汉卿,并且学习英语。这时,高云和我打算撰写一篇评论闻捷的文章,高云写信要厚英提供一些有关闻捷的资料,不久,她就寄来一封长信,密密麻麻地写了4本练习簿,写她与闻捷相识相恋,以及闻捷被迫自杀的过程,感情十分真挚。——这就是在厚英遇害后,由复旦大学出版社出版的《心中的坟》。据厚英后来在她的自传中说,因为写这封信,“我的感情一下子调动起来,汹涌澎湃,不能自已。我躁动不安,时不时地自个儿流泪,不论在什么场合。我觉得我还有许多感情需要倾吐,那些练习簿容纳不下了。于是,在把那些练习簿寄给女友之后,我继续写起来。”这就是她的第一部长篇小说《诗人之死》。
第三部分坎坷的人生道路——记戴厚英女士(5)
开始,她只是要在纸上倾吐感情,并没有想到要出版,后来受到一些朋友的鼓励,这才认真地修改起来,交付上海文艺出版社,列入了该社的出版计划。但是,在作品打出清样,准备付印时,却出现了意想不到的麻烦。还是因为有人撬,而且弄到权力者插手,这本书就是不能出版。倔强的厚英一定要向出版社和出版局讨个说法,而社、局领导却始终无法说出个正当的理由来。事情就这么僵持着。这时,改革开放较早的广东地区一家出版社听说此事,却打电话给厚英,表示愿意出版这本书。但是,此书的纠葛尚未了结,上海文艺出版社听说了这个情况,又表示想出了,厚英不能贸然抽回,但她又不愿拂广东方面的好意,于是花了两个月的时间赶写了第二部小说:《人啊,人!》,这本书在当年(1980年)年底,就由广东人民出版社出版了。而第一部小说《诗人之死》,则到1982年,才在福建人民出版社出版,其间仍少不了中国人惯用的一个“撬”字,只是福建方面不予理睬,也就罢了。 其实,《人啊,人!》的出版也不顺利。上海“有关方面”听说广东要出版戴厚英的书,又是打电话,又是写信,设法加以阻止,好在广东出版局的领导和出版社的编辑们都很有法制观念,他们认为,戴厚英既然是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公民,而且还是大学教师,那当然有出版自己著作的权利,现在出书的阻力那么大,就应该加快速度把它出版出来。所以这本书从开笔到出书,还不到一年时间,在当时的出版界可算是高速度的了。 如果说,戴厚英写《诗人之死》,是由于抒发胸中郁积着的感情的需要,其表现方法还是传统现实主义的,那么,《人啊,人!》的写作,则是对人生经过认真反思的结果,在思想观点上来了个180度的大转变,由批判人道主义而宣扬人道主义,同时,在艺术形式上也吸收了许多现代主义手法。人道主义和现代主义,在当时都是十分敏感的问题,所以小说出版以后,一方面在读者中大受欢迎,另一方面,也就被某些人抓住了“把柄”,成为新一轮文艺批判的靶子。发动这场批判的当然是上海某些人士,由于气候适宜,很快就推向了外地;不但进行思想批判,批判文章、批判大会、批判班子,应有尽有;而且还采取了行政措施,免去了她教研组长的职务,剥夺了她上课的权利。当时的压力不可谓不大,但并没有压垮戴厚英。她认为自己没有错,就是不肯检讨。如果说,以前她是听命于上面的指挥棒,只不过是一架写作工具,那么,现在她要放出自己的眼光,保持独立的个性了。而当她认准了一个道理时,她是决不会回头的。她在她的散文中多次引用苏轼的词句:“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枝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风雨任平生。/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这既表示了她要冒着风雨行进的决心,也表现出她对前途的憧憬。 毕竟时代不同了,群众也有自己清醒的头脑,已不再像过去那样盲从,所以,批判的声势虽然造得很大,但同情她的人却也很多:有本校的师生,有外面的读者;有熟悉的朋友,也有素昧平生的好心人。厚英有一篇散文《风雨情怀》就是写两位素不相识的女性,在她最困难的时候,如何写信慰抚她,而当她处境一有好转,就远引而去。这真是伟大的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