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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节

云荒纪年-隔云端-第2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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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嗯?”季宁这才看到院子边缘的土壤里,不知何时冒出十几枚豆瓣形的新芽来,分明就是自己种惯了的蜜瓜苗,他不由低头看了看木盆里浅浅的水,不解地问:“为什么?”

  “这是你从空寂之山带回的泉水,我每日先用来洗眼睛的。”水华走下台阶,蹲在那片蜜瓜苗圃前,轻轻用手触了触一枚叶芽,“我发现这水真的很神奇呢,用来浇花生长得特别快。你看这些瓜子是我昨天才种下的,今天芽就发得这么高了,你仔细看看,比你平时种的粗壮好多。”

  季宁走过去,果然发现这些瓜苗生长得异常粗大。于是他试着将盆中的水浇到土中去,竟然隐约能够听到瓜苗吸收水分的滋滋声,原本幼小的叶芽顶开豆瓣般的子叶,连肉眼都能分辨出它们在不断地生长——这样的场景,让一向种惯了蜜瓜的季宁惊异非常。看来那空寂之山的泉水虽然对治疗水华的眼盲没有明显作用,却另有神奇之处。

  “我在想,如果用这泉水浇灌摩天草,还不知道会长成什么样子呢。”水华兴奋地道,“不知会不会真的让摩天草长到云端里面去,我们就可以顺着摩天草上天啦。”

  季宁看着她兴高采烈的样子,带着少女未脱的稚气,不由笑着问道:“这些日子眼睛可好些了?”

  “应该好些了。”水华意识到自己这句话的掩饰之意,连忙转开话题,“哥哥,下午你带我出去玩吧。”

  “你想去哪里?”

  “凝水村。”水华小心翼翼地说出这个地名来,她果然察觉得到季宁的震惊。

  “去那里做什么?”季宁不解地问。凝水村位于伊密城外一道山谷之中,村人相传是七千年前残留在云荒大陆上的冰族人后裔,凝水村与世隔绝,被伊密城的居民视为禁地。

  “去……看看而已。”水华低下头,神色有些窘迫,半晌低低地道,“哥哥,其实不管空桑人还是冰族人,都有好人坏人,对吧?”

  “对。”季宁随口答了,水华又道:“所以没有必要歧视哪个民族,也没有必要仇恨哪个民族……”她说完这句话,听季宁再度“嗯”了一声,她仿佛受到鼓励一般微笑起来,“所以啊,我想去凝水村看看,证明冰族人和空桑人……可以和睦地相处……哥哥,你同意么?”

  “水华,你太善良了。”季宁爱怜地看着这个心爱的女孩,内心里却只是酸楚一笑:水华的话,固然是浅显的真理,然而对于自己来说,要真正放弃对冰族的仇恨却是太难太难。冰族人夺走了自己的父母家园,役使自己,折磨自己,杀死了自己最好的朋友……这样的痛苦,从未经历过的水华又怎能体会?

  “哥哥,我读得到你的记忆。”水华伸手握住了季宁,仿佛看到了他内心的挣扎,“可你若不放下这些偏执的念头,就永远不能完全恢复读忆师的能力,甚至……不能获得自己的幸福。哥哥,求你和我去凝水村看一看,或许那些普通的冰族人能够磨去你心中沉淀的仇恨,让我……也不再那么担心……”说到这里,水华已是泪光莹然。

  自从玄林离开后,水华就明显地变得脆弱起来,常常落泪,让季宁心中不安。他赶紧轻轻拍了拍水华的手,安慰道:“你说的是,冰族人虽然害过我,却也救过我的命。我确实该抛弃以偏概全的念头,恢复读忆师的能力,否则离开这里以后,凭什么本事养家糊口呢?我可不能让你跟着我受委屈。”

  水华蓦地脸一红,轻轻啐道:“谁说要跟着你了?”

  “那就我跟着你好了,反正你是小姐,我是跟班。”季宁笑了起来,“走,先吃饭,然后我们去凝水村。”

  饭后,季宁牵来驿馆里惟一的一匹马,扶水华坐了上去。然后他牵着马,走出了伊密城。

  脚下的土地渐渐荒瘠,连耐旱的梭梭草也慢慢不见了踪影,而前方横亘的山梁更是荒芜得没有一丝绿色和水分。季宁解下水囊递给水华,又正了正她头上遮挡阳光的帷帽,心疼地道:“我们还是回去吧,我怕你会晒出病来。”

  “那些冰族后裔不知是怎么活下来的。”水华微微饮了一小口水,滋润一下火烧般的喉咙,便舍不得再喝,把水囊递还给季宁。尽管有帷帽遮住了毒辣的阳光,但烙锅一样的沙地已经热得她面色惨白,摇摇欲坠。

  “我也不知道,但冰族人的坚韧向来可怕。”季宁一边说话一边回头,果然看见尘沙自远而近,有人骑马从后面赶了过来。

  “墨长老。”季宁舒了一口气。他一直在等着老人的到来,希望他可以说服水华放弃这次旅行。凝水村的居民是数千年前被驱赶出云荒大陆的冰族流亡者和西荒当地人的后代,被当地居民驱赶到最为贫瘠干旱的山谷中,希望他们自生自灭。不料这些冰族后裔竟然出人意表地活了下来,结成村落,取“凝水成冰”之意命名为“凝水村”,为了自保与外界不相往来。原本大家也平安相处,不料几十年前凝水村大旱严重,村民几近饿死,方才有人逃出村来向伊密城居民求救,却被空桑人无情地拒绝。于是凝水村中便有人落草为寇,纠结西荒的亡命之徒,结成沙盗,尤喜劫掠伊密城,连伊密城守军亦不能敌,其中最出名的沙盗头子便是号称“神眼魔刀”的凝水村人。因此每当沙盗到来时,伊密城全城老幼便会收拾细软,奔出城外四处躲藏,直到沙盗在城中劫掠完毕,餍足而退,城民才敢返回家园。这些事情季宁并未向水华详细解释过,因为他清楚这种后果是空桑人自己种成,可是同样的话他却不愿意从水华口中听到。有时候,季宁甚至会害怕水华浅显却公正的说辞,这些话就像坦白的阳光一样,刺入他那些躲藏在阴暗洞穴中的情绪,让他的灵魂刺痛狂躁。

  “水华姑娘,不要往前走了,跟我回去吧。”墨长老跳下马,接过季宁手中的缰绳,将马匹调转了方向。

  “墨长老,我只是想去看看而已。”水华大睁着无神的眼睛,固执地反对着。

  “凝水村民非常敌视空桑人,你去了恐怕会有危险。”见水华想要开口反驳,墨长老又道,“这些天‘神眼魔刀’那帮土匪又开始出动劫掠,你们还是小心些不要四处乱走。”

  “能碰到他们更好,我的打算,就是先互相了解,然后让两族能够和平相处。”水华带着期冀笑了,“这个,一直是我的理想啊。”

  “水华姑娘,我对你的理想表示钦佩。”墨长老苦笑着看向心怀远大的少女,“可是,你也要为季宁想想。你看不见,他的鞋子在沙地上磨破了,两只脚上都是血泡。他心疼你,你也要心疼他才是。”

  “啊……”水华失声惊呼了一声,翻身便从马背上滑了下来,立时感觉到脚下沙土的灼热。“墨长老,我知错了,我不该不为哥哥着想。”水华想起季宁虽然开始反对,后来却始终隐忍顺遂的态度,她不由满心悔愧,哽咽着道,“哥哥对不起,我太任性,害你吃了这么多苦……我以后再不会……再不会……”

  “能陪着你一起,我哪里会觉得苦?”季宁柔声安慰着,扶着水华重新骑上马,自己也跨坐上去。

  三个人乘了两匹马,一路小跑,赶在天黑以前回到了伊密城。墨长老盛情邀请二人到他家中吃晚饭,季宁水华推辞不过,只好一路跟去,进门便看见小萌笑嘻嘻地朝着他们眨眼睛。

  墨长老的家是伊密城典型的住宅,石头砌成的屋子冬暖夏凉,石板铺就的院子里支着葡萄架子,屋檐上也盘踞着四处攀爬的金瓜藤。伊密城昼夜温差极大,太阳落山才一会儿的工夫,原本晒得发烫的石板地面就迅速地冷下去,寒意沁人。

  饭后坐在骆驼毛编织的地毯上,喝着西荒特有的酸奶子,小萌缠着墨长老给大家讲故事。老人家拗不过孙女儿的撒娇,吸了一口烟,慢慢讲出一个从棋盘海对面的陆地上流传过来的故事:

  “从前有一个美丽的姑娘,他的父亲为了实现自己的诺言,将她嫁给山林里一只白熊做妻子。白熊虽然对她非常温柔体贴,但姑娘仍然每日悲伤。有一天,姑娘独自在林中哭泣,碰到了一个巫婆,巫婆交给姑娘一只蜡烛,说半夜点亮蜡烛就可以看到最英俊的王子,但是白熊就会死去。姑娘犹豫了很久,虽然她不忍心害死善良的白熊,却抵挡不住王子的诱惑,终于在一天半夜点亮了蜡烛,果然看到睡在自己身边的不是那头讨厌的熊,而是英俊的王子……”

  “白熊也很可爱啊,为什么不喜欢白熊呢?”小萌噘起小嘴,不能理解女主角的做法。

  “等你长大了,肯定也是喜欢王子不喜欢白熊呢。”墨长老笑着摸了摸孙女的头发,继续说下去,“姑娘第一眼就爱上了这个王子,忍不住俯下身亲吻了对方,没留意到一滴蜡烛油落下去,惊醒了王子。王子看到姑娘手上的蜡烛,他一切都明白了,于是他悲伤地告诉姑娘,他就是那头白熊,他马上就要死了。”

  “啊……”这回不单小萌,连水华也忍不住惊呼了一声。

  “原来那个王子中了巫婆的咒语,变成白熊,只有当一个姑娘真心爱上他的时候,才能破解咒语,恢复原样。可惜就在快要成功的时候,这个姑娘受了巫婆的诱惑,前功尽弃。王子说完,站起身就走了,他不愿意死在心爱的姑娘面前。”

  “后来呢?”小萌颤抖着声音问道。

  “后来,这个姑娘为了挽救王子的生命,经历了无数的磨难,终于和王子幸福地生活在了一起。”墨长老悠悠地吸了一口烟,笑着对水华道,“不要紧张,民间流传的故事为了给大家一点希望,都会是个大团圆的结局。”

  “外表真的那么重要吗?”水华喃喃地问道,轻轻打了个寒战,“或许,我还是永远看不见的好吧。”

  “我们回去吧。”季宁摸到她的手一片冰冷,担心她着凉,连忙起身告辞。他一路牵着马匹奔回驿馆,将水华抱到屋内床上,用棉被将她捂得暖暖的,方才咬着牙稳住步子走出去。

  “哥哥,我真想看看你。”水华茫然地睁着眼睛,对着轻轻关上的房门自语道,“可我也想要个大团圆的结局。”

  季宁走回自己住的伙夫房,虽然白天打扫过一次,但满屋仍然是扑鼻的灰尘味道。他反手关上门就倒在简陋的炕上,紧紧地蜷缩起身子,忍受着身体内部一阵阵蹿上来的酸痛。伊密城白天虽然干燥晴朗,夜里却冷得异常,让他早年受损过的身体难以抵挡,旧伤不时发作,只是从不曾说出口而已。

  熬过一阵,季宁撑起身子,扯开打成包袱卷的破旧被褥,覆盖在身上,方才松了口气躺回去,连动一动的力气都没有。偏偏冷风还是从伙夫房年久失修的门缝窗缝里灌进来,让他疲惫若死却又无法入眠。也不知躺了多久,四肢百骸因为焦躁而生出燥热来,方才朦朦胧胧地睡了过去。

  这一觉睡得并不踏实,迷糊中他似乎睁开眼睛,看到一个人影在房门前闪过。然而难得的温暖让他丧失了思索和追究的精力,闭上眼重新睡了过去,直到第二天早上醒来才想起昨夜怪异的人影。坐起身,季宁看见自己身上多了一床厚重的棉被。而昨日那双磨破的鞋子,也被人一针一线地补好了。

  是水华。季宁的唇边露出了喜悦的笑意,眼角瞟到那排瓜苗一夜之间竟攀爬到了房顶上,连花蕾都偷偷绽开了缝。

  等他从牢营里提了每日分配的口粮回来,水华已经起身了。他走过去,看见她光洁的指头上布满了红色的针眼,不由心疼道:“我自己也会补的,你晚上还是好好睡觉。”

  “哥哥,住到正房来吧,你那里根本冷得和户外没有区别。”水华用袖子遮住自己的手,关切地道。

  “我找两块木条把窗缝钉一钉就好了。”季宁小心地扯开了话题。今日早上见到守将骏鹏冷如刀锋的眼神,让他更是时刻小心着自己的言行。毕竟玄林肯将水华留在这里是为了她眼睛复明,在他助她复明之前,他没有资格从她那里得到任何好处。他的自尊也不允许。

  “驿馆里面能有什么事,从今天开始,你照旧出工。”想起骏鹏冷厉的命令,季宁知道无论玄林留下怎样的嘱托,都无法改变他囚徒的命运。

  请求墨长老在白天照看水华,季宁随着其他流放到伊密城的囚徒,走到沙漠的边缘去种植红柳。晚上他拖着疲惫的身体走回驿馆,依旧睡在伙夫房里,盖着水华送来的温暖的被子,保持着浅眠不肯睡熟。半夜里,他闭着眼睛倾听水华摸索着从前院走来,轻手轻脚地推开他虚掩的门,在他的床边静静站立,再悄无声息地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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