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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节

云荒纪年-隔云端-第1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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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我有什么错,我的父母亲人又有什么错?”季宁失控地吼了一声,随即努力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尽量平静地道,“我知道你是对的,所以我才以为自己能宽容过去的一切。可是当我真正解开了封印,我才知道,有些事情你永远无法忍受,有些仇恨你永远无法忘却。”

  “可是这样的你,是无法做一个读忆师的啊。”水华喃喃地道。

  “我现在并不在乎能否做一个读忆师了,我只在乎怎么消灭冰族人,为路铭报仇,为霭亭报仇,为我自己和那些曾经和我一样的孩子们报仇。”季宁的喉咙有些哽咽,让他的声音都有些变了调。

  “究竟是怎样的经历,哥哥你能告诉我吗?”水华关切地问道。

  “坐下吧。”季宁扶着水华坐在窗前,沉默了一会儿,他并不愿意将那些悲惨的过往显示到人前,然而水华却似乎是不同的。她那聆听时的神情让他想起昨夜一直对视的创造神的面容,那种雍容博大仿佛清凉的风,可以让那些烧灼的痛楚稍稍平复。

  “我的家原本在白川郡南岸嘉塘村,也算是富裕人家。然而为了路铭的叛逃,冰族人杀死了全村的人,放火烧毁了我的家乡。我那时只有十岁,也被砍了一刀,幸得有人救治,才没有丧命。”

  “一直在折磨哥哥的旧伤,就是这个时候留下的么?”水华同情地问。

  季宁点了点头,才想起水华看不见,便出声道:“一部分是,不过比起后面的事情,我有一段时间宁可那个时候就死掉。”他顿了顿,似乎不愿意再往下回想,半晌才继续道:

  “救我的人走了以后,我一个人留在村庄的废墟上,每天靠挖地里的木薯为生。直到有一天,几个流落在大陆上的冰族散兵发现了我,将我捉了去为他们觅食做饭。我几次想要逃跑,都被他们抓住狠打。我那时只有十岁,又重伤初愈,一次几乎被他们活活打死,扔在半路。

  “路上的行人见我卧在道旁,以为我是乞丐,便纷纷扔了些铜子银角。那几个冰族人隐匿在一旁,却由此发现了谋生之道,救活我之后四处偷窃空桑小孩,逼迫他们上街乞讨,若是讨不够他们规定的数目便挨打挨饿。那个时候我们常常又痛又冷地蜷缩着挤在一起,看着那几个冰族人围着火堆喝酒吃肉,只觉得地狱里的厉鬼无不就是那种蓝色眼睛的模样……”

  “难道没有官府管一管么?我记得冰族是不能在大陆上自由通行的。”水华听季宁语调低沉,忍不住问道。

  “他们行踪小心,一心只想赚够了钱好买船出海,因此官府并未留意。有一个孩子实在受不了了,在大街上抱住一个行人的腿大哭救命,却因为说得过于含糊而没能引起注意,反倒被那几个冰族人抓回来,当着我们的面活活打死了……从此以后,再没有孩子敢反抗逃离……”

  “哥哥……”水华伸出手,握住了季宁冰冷的手,“原来哥哥吃了这么多苦……”

  “我那时虽然也被他们打得怕了,心里却始终盘算着怎么逃跑。终于有一天,我小心翼翼却又装作无心地说门州是白川郡的大城市,乞讨的话应该收获更大。然后就等死一般等着他们的回应,生怕他们看出我的图谋。天幸他们买船出海之心太甚,竟然同意了我的提议,果真带着我们去到门州。”

  “哥哥是有亲人在那里么?”水华听到这里,已然猜出了季宁的意图。

  “我外公家就在门州。”季宁说到这里,终于像把憋在心里的那口气喘了出来,“我那时根本记不清外公家的住址,只依稀记得他家大门口的两只石狮子,只得专找大户人家上门去乞讨,也不知被看门的狗咬伤了多少回。不过天可怜见,就在那些冰族人打算离开门州的前夕,我终于找到了外公和舅舅,脱离了那个深陷我两年多的苦海……”季宁说到这里,抽回了被水华握住的手,生怕被女孩看到他记忆中那些不堪的软弱和痛苦。他的叙述到这里似乎已颇轻松,然而他此刻脑海里映出的却是自己浑身是伤倒在台阶前,舅舅用怀疑而嫌恶的眼光打量着报出名字身份的自己——也难怪,在经历了长达两年的饥饿和折磨后,十二岁的他甚至看上去比十岁时还要瘦弱矮小。以至于他后来虽然在外公家里养好了身体,记忆深处那梦魇般的经历却无法忘却,由此引出的自卑和封闭更是他摆脱不了的阴影。由于获救后几日内神思恍惚,等他终于哭着说出那几个冰族人的藏身地点时,官府的捕快已是无功而返,让他下意识地害怕那些人还会再度出现,像对付那个求救的孩子一般对待自己。这种内心深处的恐惧和敏感到了最后,他不得不用金针封印住这段不堪的往事,才能维系作为一个读忆师应该具备的通彻和空灵。

  “哥哥,”水华靠过去,依偎着他的手臂,“我希望你有一天,能真正忘记这些痛苦的过去……”

  “我忘不了,也不想再忘记。”冰寒的光在读忆师眼中闪烁,“我这次明白了,或许我的使命并非做一个读忆师,而是另外更重要的事情。”不着痕迹地抽身站起来,季宁走回整理的行装前,“我今天就出发,我要知道路铭托付给我的究竟是什么。”


  六、阴谋的开始

  季宁当天就离开了交城,雇车西去。一路上日夜兼程,换了几次马车,终于在第五天到达了距离故乡不远的镇上。

  草草地在街市边吃了午饭,季宁便匆匆赶往镇口的车市,想要尽快赶到海边去。这一路他赶得极是辛苦,几乎是食不知味寝不安枕,心中惦记的就是路铭所托的那几个蜡丸。他当日封印记忆之时神思苦闷,成日面对冷淡的舅父势利的舅母,一心只想凭借自己的读忆之术出外谋生,离开那个寄人篱下的宅院,路铭的嘱托早已湮没在儿时恐惧凄苦的记忆中。此番见到路铭妻儿的境遇,方才惊雷一般地重启了那本已遗忘的一幕。

  很快,季宁找到了一个揽客的车夫。他爬上马车,对座驾上的车夫道:“去黑石礁附近的海边。”

  “客官说的,可是昔日的嘉塘村么?”车夫转头看向仪容秀雅的读忆师,惊异地问道。

  嘉塘村。这三个字刺得季宁心里一痛,点了点头。

  “那个地方,我们是不去的。”本待扬鞭启程的车夫跳下了座驾,好心道,“客官你最好也不要去。”

  “怎么了?”季宁坐着不动,奇怪地问道。

  “那个地方有古怪,会害死人的。”车夫解释道,“十几年前嘉塘村不知为什么失了大火,烧得干干净净,全村人没有一个能逃出来。后来去那个地方挖捡海产的人就常常死在海滩上,死的时候全身没有伤痕,可是内脏全碎了,所以都传说是怨灵作祟,渐渐都没有人敢去了。”

  “那我更要去看看。”季宁笑了笑,径直跳下马车,不顾车夫的劝阻自行朝南边的海滨走去。

  从南方吹来的风带着清新的海味荡涤着他的心胸,让连日来因为彻夜赶路而缺乏休息的身体感到一丝舒爽。由于鲜有人来往,季宁脚下的道路都被肆意生长的野草和灌木所覆盖,让他不得不折下一根树枝,用以试探前方落脚处是否有蟾蜍或草蛇盘踞。就这么一路小心地走着,直到前方出现了一片零落的废墟。那是他昔日的家。

  季宁走了过去,踏足在石板铺就的道路上,透过十几年的风雨,依稀还可以辨认出儿时的家园。只是人声犬吠都消散成了风声,庭院门廊都焚烧成了焦土,只有发黄断裂的石板路还模糊是当年的模样,缝隙里却都长出了茂盛的野菊和苍耳。而整个废墟后面的丘陵脚下,是官府收殓尸骸后堆积的坟茔,此刻也已是荒草丛生。

  微微在废墟里转了转,季宁坚决地向着海边走去。此刻,还不是缅怀凭吊的时候,他知道自己最需要做的是什么。

  大海的轮廓出现在了视线里,季宁凭着记忆径直朝昔日的草棚处走去。然而触目所及都是泛着黑光的礁石,当年的草棚早就被频繁的台风和暴雨席卷得不知去向,连一点残余的柱基都没有留下。

  不过季宁并不灰心,他知道自己需要搜索的范围并不算大。只要那些蜡丸没有被捉拾螃蟹的赶海人取走或抛掷,他还是有很大的希望可以找回来。何况,那个车夫说过,这些年来,几乎没有人敢进入这片沙滩。

  没有人敢来……季宁的心头忽然一紧,眼光自然而然地望向了起伏不定的海面。一切都很平静,却让他感到一种被窥视的恐惧,似乎他无意中踏入了一片被怪兽守护的禁地,随时都会被那行踪无定的庞然大物扑倒吞噬。特别是当他弯下腰开始翻检面前的碎石时,怪异的感觉让他不禁伸手从最贴身的口袋里取出了护身的太史阁令凭,蓦地发现上面那个鲜红的“星尊大帝御用之宝”印章呈现出夺目的红光,一股大力牵引着他的手臂伸出去挡在身前。还没等季宁看清那骤然从海水中扑出的究竟是什么,就听“轰”的一声,无数的水花如同雷电一般在他面前炸开,震得他伸出的右臂一阵发麻,后背在礁石上磕了一下方才踉跄着没有摔倒。

  伸手抹去满面的海水,季宁定睛望向波澜未定的海面,这才反应过来方才袭向自己的是一根巨大的水柱。若非随身带着那被星尊帝施予了护身术的太史阁令凭,被那样带着骇人力道的水柱当胸砸来,真的会丧命的吧。想必那些死在这里的赶海人,临死前便是这样的遭遇。

  紧张地保持着防御的姿势,季宁定定地看着逐渐消失的波澜,深恐再有水柱从海水中毫无征兆地袭来。太史阁的令凭虽然灌注有护身的法力,但毕竟有限,否则当年霭亭也不会死在冰族锲而不舍的追杀之下。如果此刻再有什么危险袭来,季宁并不知道手中的令凭是否还能保护住自己的安危。

  幸而等了许久,水中再无什么异状出现,那种让人心悸的窥视感也消失得无影无踪,季宁方才放心地再度弯腰翻检礁石滩上的碎石。他生性极有耐心,百折不挠,即使眼看着夕阳一点点向海面沉下,也没有增添他的焦急。

  终于,他找到了它们。那些他曾经一块一块宝贝般捡拾而来,珍而重之爱如性命的石子,就那样散落在一块礁石下。看得出来,除了被沙滩上偶尔路过的螃蟹和海鸟碰过,它们几乎是原封未动,连海边频繁的台风也被它们身后倚靠的大块礁石遮蔽,并未惊扰到它们的好梦。

  季宁伸出颤抖的手指,一块一块将这些儿时的宝贝捡起来,兜在手帕里。当一粒色彩黯淡的圆形蜡丸出现在视线中时,季宁紧张的动作甚至扯翻了手帕,“哗啦”一声将手中的石子们抖散了一半。

  一粒、两粒、三粒、四粒……一共四粒蜡丸,和当初他在路铭手中看到的数目一样。天佑空桑,没有辜负路铭的心血,这些蜡丸终于在十几年的尘封后,重新回到了空桑人的手里。

  将石子和蜡丸用手帕包裹贴身放好,季宁向着帝都的方向跪了下来。当他对神的祈祷感谢完毕之后,夕阳已拖着它光焰万丈的尾巴彻底隐没在了海天的尽头。

  无法再赶回镇上,季宁趁着最后的光亮回到了嘉塘村的废墟上。他和衣躺在原先自己家的宅院里,尽管石板太硬蚊虫太多,多日的疲惫还是让他睡了过去。然而他睡得并不平稳,接二连三的人和事闯进了他的梦境,让他仿佛又将过去的一切再次亲历。有时候朦胧醒来,他恍惚听见远处的大海深处传来令人费解的声响,而他胸前令凭上星尊帝的印章也不断发出示警的红光。可是他太累了,已经没有心力爬起身,仔细去探究这一切古怪的根源。

  天亮的时候,季宁爬起身,只觉得身上的旧伤浸吸了寒气又开始作痛,他却仍然快步朝镇上赶去。此时此刻,他惟一的目的就是将那些蜡丸按照路铭的嘱托送到玄林手中。

  再度踏上蔓草丛生的归路,季宁心无旁骛地走着。忽然,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由远而近,让季宁忍不住戒备地望过去,他看见一个鲛人女子正跌跌撞撞地朝他奔过来。

  “公子,救救我……”鲛人女子望见季宁,急切地喊了一声,没留神被脚下的长草一绊,她跌在地上。

  季宁站着没有动,冷冷地看着那个鲛人女子爬起来,看着她走到自己面前跪下。“公子,请你救救我。”她仰起美丽的脸,卑微地恳求着。自从数千年前星尊帝灭亡海国以来,云荒上所有的鲛人便成为了奴隶,比所有的空桑人都要低贱。

  季宁看着她凌乱的蓝色长发和沾满了泥土草叶的金色衣裙,皱起了眉头:“你怎么了?”

  “我……我和主人走散了,请公子帮我找到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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