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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节

元红 作者:顾坚-第7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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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这不到两小时老俩口是昨弄的;竟摆出了一桌子的农家菜:藏鸭蛋(腌咸蛋)切得一瓣一瓣的;蛋黄腌得很沙;红油淌淌的;腌大蒜头儿;凉拌莴苣;呛黄瓜;熏烧猪头肉;素鸡;青椒炒鸡蛋;烧泥鳅(到渔船上拿的);红烧鹅子(逮的桂宏二姐家的)烧了整整一大盆。实在是丰盛得很;存扣看得都有些不过意了。
桂宏的两个姐夫看上去就是老实庄户人;见到存扣和春妮还有些不好意思;憨厚地笑着。存扣主动用家乡话和他们拉呱;他们才自在了些。存扣说了自己兴化的老家;大姐夫说那地方他去收过荒的;顾庄是个大庄子;兴化头一名大。存扣听了很高兴;又问〃大姐夫一般收什么荒啊〃;大姐夫回答一开始收药水瓶儿;收马粪纸;现在改收废旧金属了;存扣告诉他扬州湾头镇新开了废旧金属交易市场;兴化有不少人在那做呢;大姐父说知道。这时春妮插进来问大姐父有没有到过盐城;答去过;随口说了盐城附近的几个乡镇;春妮听得很开心;却一个也不知道这些乡镇在盐城什么方位。二姐夫一直在旁边听;说春福哥去的地方多;见多识广;不像他;只晓得在家里种死田。大姐夫说你在家里也不丑啊;种十几亩田;又养母猪;你那趟鹅子一年还能多个两三千;…你又养的儿子!二姐说;你要大姐再养啊。大姐说养不费事;那罚款呢;吃得消啊;听说计生办(罚款数目)已涨到八千了;还不封顶;要找你麻烦就找你麻烦!等过两年再说。…〃不养个儿子堵不住春福老娘的那张破嘴;〃她翻了丈夫一眼;〃老在外面骂我没得用绝了他张家的后哩!〃
〃奶奶还骂我是赔钱货哩!〃大姐家七岁的女儿坐在春妮旁边;向妈妈告了一状。大家都笑了。
等桂宏的父亲下河边洗了头脸坐到桌上才开始倒酒;他妈妈却不肯坐。酒是家酿的大麦烧;装在大号塑料壶里;往碗里倒得哗哗的。桂宏说家酿的酒其实比从商店里拿的酒好;庄上还没流行喝啤酒;商店里也没得卖。他买了几瓶东台产的〃宝塔〃牌汽酒给春妮和侄子侄女喝;倒在碗里嫣红一片;也不知什么东西做的。两个姐姐都喝大麦烧;只不过倒得浅些。
碰〃杯〃时存扣注意到桂宏爸爸和姐夫的手都骨节粗大;青筋突突的;正宗是农村人劳动的手;两个姐姐的手当然也和城里女人的手不同;粗糙而肥厚。存扣看着这些手;就像看到了熟悉的家乡风景;心里不由一热。桂宏的父亲带着歉意说没得菜;不晓得有两个同学来的;一时慌忙;只能弄些土菜招待客人。存扣忙说;都弄一桌子菜了;还(说)没得菜;太客气了;家乡菜好;最好吃。春妮看存扣很老道地应付人;笑盈盈地盯着他看。
存扣本来能喝酒;又吃不住人劝;喝下去一碗半。两个姐父看他喜欢吃泥鳅;搛了七八条给他吃。春妮却连筷子都不敢伸;她说像蛇;把大家逗得笑。她爱吃藏鸭蛋;却只吃当中间的蛋黄;剩下的蛋白存扣都替她吃了。至始自终存扣没有动那红烧鹅一筷子;桂宏的父亲拆一块腿肉要夹把他;他说从小就不爱吃家禽;谢绝了。桂宏是晓得存扣不吃鹅的缘故的;在旁边听了笑;也不点破他。
晚饭结束院内搁起了竹床儿;让大家坐在上面乘凉。堂屋里40瓦的白炽灯光洒进院子里;人走动时对面人家的后墙上就人影曈曈;像放皮影戏。坐在凉床上的人身上脸上的阴暗效果对比强烈;却比白天完全暴露时更显得生动;连彼此的声息笑语都有了别样的韵致。满天星斗;闪闪烁烁;深邃澄澈;举头凝望;神思飞扬;那份幽远和安静牵得你心弦抖颤。乡村之夜不同于城市;灯光永远是可有可无的配角;不像城里万家灯火璀灿一片;到处都是明晃晃的;让夜名不符实。
乡村之夜才是纯粹的夜。
在夏夜人们更愿意在星光月辉中聚集在一起家长里短谈论桑麻;要灯干什么;灯光只能为蚊子飞蛾指示航标;招惹麻烦。事实上春妮裸露的腿上已经被蚊子偷袭成功两次了;凉床下面套在酒瓶上的蚊香作用实在有限。农村人却很警觉;他们手中摇着蒲扇;在享受凉爽的同时制造着驱赶蚊子的风涡;既便蚊子叮上了他们粗黑的皮肤;却善于在第一时间里敏锐察觉到;用蒲扇一样的大手将其拍毙。
桂宏的两位姐姐已跟春妮处得很亲热了;十分喜欢这位来自城市的活泼女孩;甚至为能结识她而感到兴奋;她俩连丈夫和孩子都不管了;一左一右帮春妮捎着风;春妮被蚊子咬得叫唤的时候则笑她细皮嫩肉浑身香喷喷的蚊子不咬你咬哪个;不像她们乡下粗人;血不好吃。谈着谈着就问起年龄属相来了;说像春妮这么大农村很多女子都结婚奶孩子了;有没有谈人呀;还是趁青春谈一个;女伢子花期短哩;不能空负了好时光;说有哪个女大学生二十七八岁才谈人结婚;都断了女儿光了;呆哩…
春妮听了格格笑;也不晓得脸上红不红;反正夜里看不真切;但听得出她很快乐。存扣听得忍不住鼻子里呼哧呼哧笑;笑的时候感觉有人用脚趾头在他屁股上蹬了一下。桂宏也一直静悄悄的;大概也在专心听她们说笑;听到这里却低声埋怨了他姐姐们:〃你们别瞎说哟…〃
大概是白天在旅途中晕车呕吐受了劳顿;酒又喝得不少;存扣有些累;便提出到新屋睡觉。大家便都散了。桂宏的妈妈和春妮一起走;临出门时又折了过来;到东房里床踏板上拿来一个小马子(农村人用来夜间便溺的木器;有些像痰盂);她说防止春妮夜里要起解;新屋里没有马桶;出门上茅厕怕受了凉。想得真是周到体贴。
152、 难遏心动
第二天早饭后桂宏的父亲要他骑二姐夫的自行车到镇上剁肉。刁家庄太小;杀一口猪卖不完;所以就没有肉案子。来人到客吃肉要到六里外的五烈镇上去割。
桂宏上了路;存扣就领着春妮到东面大田上玩。又是好天气;天空湛蓝如洗。早晨的太阳很温煦。丝丝的;有些小风;吹在身上像挠痒痒。土路两旁的黄豆叶上还沾着露珠;稻棵生猛地竖着;一派青绿。吵闹了整晚的青蛙此时销声匿迹。于是田野很安详。稻田间有三两农人背着喷雾器在打农药;也是闷声不响;专注地直线向前缓缓挪步。
这时候;有一声的耕田号子从西南面传了过来;苍老;高亢;悠远;绵绵不绝;在清晨的空气中恣意扩散;回旋。很像来自旷古的声音。这种苏北平原上的耕田号子是一代代农人传承下来的无字之歌。是大响。是天籁。是活化石。是从五脏六腑里喷涌出来的难以言说的复杂情感。时代已经步入机械化现代化;现在极少有人会打这种古老的号子了;因为打这号子的人在纷纷老去;纷纷离世。而且纵然健在的老人还能吼上两声;可是又没有耕牛了;有耕牛也耕不动了。田里跑着的都是屁股冒着青烟的铁家伙。这号子有一天真的会在广柔的乡村大地上成为绝唱么?答案是肯定的。
在现代人类大踏步前行的过程中粗心大意乃至心浮气躁的我们丢失了多少弥足珍惜的东西!…历史的原声和足迹。对逝去的过去心存怀念的人们眼睁睁看着它们的湮灭和失落;而无可奈何。真的有多少年没有听过这号子了;存扣的头发都感应得纷纷奓起;身子哆嗦起来。他和春妮几乎同时向号子响处望去;只见一个老者背手牵着牛绳引着一条水牛缓缓地从村口的土路上走了出来。老者腰有些佝;打着赤膊;肋骨嶙峋;浑身古铜色。水牛正值壮年;身量硕大;毛色黝黑如铁。太阳打在人和牛身上;像沐着一层庄严的金色。
想不到桂宏的庄上还养有耕牛。还有耕田号子。
存扣伫立在田埂上。微风撩动着他额着的头发。这个极端感性的青年人被这声号子这景幅景象拔动了心弦;嗡嗡不止。他用视野框住那人那牛;好像在凝视着一幅流动的农夫牧牛图。
〃好美呀!〃春妮喃喃道;〃这位老人的号子使我好像听到了来自蛮荒时代的声音;那些最先拓荒的先民的呐喊。有些悲怆。〃
存扣很意外。城里生城里长的春妮竟能如此准确地感应理解一位农夫的耕牛号子。他好欣慰。他感到春妮和他之间又多了默契。她是感性的;和他一样。他好像重新认识似的转头看她。太阳照着她的侧脸;使她的额头、鼻子、嘴唇、下颏和脖子异常的生动柔美;有油画的感觉。马尾辫儿用一个黄发卡夹着;由于阳光的照射白晳的耳朵显得透红明亮;连耳轮上茸毛都看得清清楚楚。耳垂儿软笃笃的样子让他有伸手捻摸一下的想法。她转过头来;脸盘儿就整个沐在阳光中;奕奕地闪亮。见存扣注视她;便莞尔一笑。真的是明眸皓齿;腮红如霞。
〃你说从号子中听出了悲怆的味道;这感觉是对的。老年人一辈子活到了尾声;苍老的号子里有些悲怆的意味是不足为奇的…你知道他这一生是怎么走过来的?但'悲怆'用'苍桑'替代更合适些。还有;你听不出其中还有着对生命和自然壮阔和丰饶的赞美;热爱;和感恩?一声号子可以包涵无穷的意味。号子虽然只是一声长调;没有任何歌词;但农人一听就晓得打号子人的心情。连那条牛也听得懂。其实打号子的人并不是打给人听的;是打给自己听的;是打给土地和庄稼听的;它不需要听众。〃
春妮眼光熠熠地看他;入神地听他往下说。和存扣相处一年多了;她还很少看他这么抒情地说话。像朗读散文诗。也许他天生就有着散文家的气质;敏感又沉静;有时似乎又有些柔弱;让人动怜。她最喜欢看他说话时眼光向前远望千里之外的样子;那份迷濛;那份恍惚…也喜欢看他不说话时若有所思的样子:轻皱着好看的眉头;抿着好看的嘴巴。这时的存扣真是格外的英俊;格外的迷人;让她的心房为之颤动。自从存扣一脚踏上乡村的土地;她就感到了他格外的沉稳和安静;更从容;更亲切…存扣的心之所属仍是生他养他的乡村吧;来到这儿他就像是条游回熟悉水域的一尾鱼…
她突然就有些怅然。不知不觉;她挨身挽住了存扣的臂。
153、 星光下的吻
中饭过后庄上几个男女伢子来看桂宏;都是他以前的同学或伙伴。当中就有刚进刁家庄时看到的在路边解溲的红兰。红兰原来是个婷婷玉立的很好看的姑娘;桂宏的妈妈亲昵地喊她〃三丫头〃。一伙人簇拥着到桂宏家的新屋去。不一会儿存扣和春妮就和大家弄熟了。春妮最受两个女伢子拥戴;谈这个说那个的;说她们庄上还没有哪个姐妹敢带头穿这么洋气的裙子;问春妮脚上的凉鞋能不能浸水;买几钱一双。等等。春妮乐得回答她们。玩得高兴时听见外面巷子里有人高唤〃换瓜哦…!〃那个叫宝勇的男伢子冲出去;十分钟以后就捧着两条大水瓜进来了;红兰帮着在洗脸盆里洗净;抠掉瓤子切成块;仍放在脸盆里端进来;分给大家吃。春妮说这瓜真脆;水又多;比黄瓜好吃;以前没吃过。存扣说这水瓜大概就我们兴化东台乡下有;他在兴化和扬州城里从没见过;庄户人喜欢用来斫瓜菜吃;就像呛黄瓜一样;拍上蒜头淋上麻油;晚上吃烫饭呛上一大盆最合适了。
〃换瓜是什么意思?〃春妮问。桂宏就说拿家里小麦去瓜贩子船上换瓜;〃拿钱买人家当然更愿意。〃春妮说原来还能以物易物;挺有意思的;红兰告诉她农村人有时没有多钱;但有粮食;好多东西都能拿粮食换;像烧饼油条馓子面条可以拿小麦换;豆腐百叶拿豆子换。春妮听得直点头;说〃噢〃。
晚饭是在二姐夫家吃的;专门喊了村上的几个干部来陪。村支书极力恭维桂东和桂宏是庄上最有出息的兄弟俩;听得桂宏父亲满脸喜色。村干部一般都是酒坛子;因此桂宏和存扣不得不多喝了几杯。〃范公堤〃粮食酒入口甜而绵;但后劲不小;吃过饭桂宏一回新屋倒头便睡;存扣也觉头晕;坐在堂屋里一个劲喝茶。
桂宏的妈妈一面叨唠支书他们不该闹桂宏的;一面寻来洗脚桶放在东房踏板上;又冷了一大搪瓷缸子开水蹾在灯柜上;防止儿子晚上要呕吐;要喝水。春妮问存扣要紧不要紧;存扣说不要紧;要她去睡。春妮说不忙睡;要多和婶妈说说话;明天就要离开了哩。进房间时又把头转过来;关切地看了存扣一眼;把房门关上了。
存扣起身走了出去。他要在夜风中清醒清醒;头脑不仅晕乎;还有些乱;他有些心烦意躁。
院门外是一条东西走向的土道。庄上最南面人家堂屋里的灯光越过各家院墙投射到外面的大田上;使附近白天青绿的稻棵变成青黑色;灯光不可及的远处则是黑魆魆的;如同星光下的海面。青蛙的〃啯啯〃声此伏彼起;这些小东西;它们几乎是夏夜声音的独裁者。如同蝉;白天在艳阳的白光中恣意地吟唱。单调的蝉声会让人慵懒欲睡;而此刻的蛙鸣却让存扣渐渐沉静下来。这两天所经历的情景像放幻灯片一样次第在眼前闪过。在这个偏僻淳朴的小村庄;所有的一切都让存扣有一种并不陌生的新鲜;如同翻阅以前读过的一本好书;亲切而温馨;引起新的体会和情感的共鸣;引出无数回忆的蛛迹。回忆有一种魔力;可以把以前发生过的一切…无论是喜是悲…全都涂上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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