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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节

紫金山燃烧的时刻-第1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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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奶奶犹豫了一下,点点头。不,她不怪奶奶。奶奶生来只知道女孩读书无用。有时候,她觉得奶奶在心里面对妈妈有股说不出的怨气:如果儿子邀请媳妇一起去东北的时候媳妇说不,他们两人今天也许还会活着,她也就不会老年丧子、老而无靠了。    
    女人那!不仅没用,还招灾惹祸。她听见奶奶的抱怨声。    
    自从儿子、媳妇杳无音信后,奶奶每天坐在那个吱吱嘎嘎的椅子里或沉默或流泪。不,她没有权利责怪奶奶,奶奶已经够悲惨了!她希望奶奶和爸爸、妈妈(如果爸爸、妈妈的确已经不在人世的话)一样已经去了天堂。    
    两个大学生中的一位叫海伦,招娣从一开始就很喜欢她。喜欢海伦阳光般的性格,宽阔的胸襟,那种乐呵呵的样子。海伦似乎也很喜欢比她小一截子的女孩子。招娣可以感觉到,海伦对她不幸的身世给予了很多的同情。她写信让妈妈把自己几年前穿的衣服都寄过来,全部给了招娣。海伦还帮她挑了“伊娃”这个英文名字。    
    “不知怎么的,你就是Eva,”海伦感叹地说,“Eva就是你。”    
    她从一开始就喜爱这个新名字。有了新的名字,她似乎就变成另外一个人了,她的未来就不是那么灰暗了。    
    华小姐,那位高大潇洒的美国教授,也到夜校来讲过好几回课。她讲女孩子和男孩子一样的有价值,女孩子应该感到自豪,应该和男孩子一样有接受教育的权利。为什么?    
    “因为上帝,我们的天父,爱你们,一点不亚于爱男孩子。”华小姐在讲课结束时总结说。    
    她当时并没有听懂华小姐说的全部内容,但又觉得懂了。她以极大的热情拥抱了新的宗教。如果世界上所有的坏事都可以被追溯到几千年以前在伊甸园里发生的事情,在她还没有出生的很久很久以前,那么她家所遭遇的一切就不是她的罪过了。每次罪孽感不期而至地袭来时,这种从宗教获得的觉悟就会抚慰她痛苦的心灵。不过,她不能抑制自己爱内省的本性,内省所得到的结论是不能把人间所有的丑恶都怪罪到撒旦或亚当、夏娃的头上。    
    浴室铺着瓷砖的洗手池上方有一面大镜子。镜子表面积聚了一层雾水,看不清楚,她用毛巾揩了几下。    
    她从来没有这样看过自己裸露着的身子。借着从窗户斜射进来的落日的余晖,她看见自己短而浓密的头发上冒着一丝丝热气,她是在成为“伊娃”的那天把头发剪短的,算是人生新的开始吧,从那以后,她一直留着短发。    
    她的眼睛大大的,很生动,但浮着一层来自生命深处的忧郁和伤感。她的鼻子直挺,半撅着的嘴唇像樱桃似的鲜嫩,面颊散发着一种清纯的、婴儿般的娇柔。    
    有时候,她为自己的容貌在街上引来过多的顾盼而烦恼。她知道脸蛋是天生的,是没有办法改变的。不过,她对爸爸、妈妈给予自己的容貌依然感到喜欢,她不愿意有任何的改变。    
    往后退一小步,在镜子里便可以看见上半截身子。她的皮肤柔嫩、光滑、微微发红,大概是因为在浴缸里泡的缘故吧。她的胸脯蓓蕾初放——可以看见两朵微微隆起的、有弹性的肌肤,它们让她体验了从来没有过的喜悦,也带来新的忧虑、迷惑和羞怯。生理的变化使她的身体更加青春洋溢,招来更多的让人不自在的顾盼。    
    她不再是以前的那个小女孩了。第一次看见短裤内的一小片红色时她给吓坏了,以为她是个坏孩子,那片红色是对坏孩子的惩罚,她会一直流血,直到死掉。恐慌之际,她一路跑到金陵女子学院,找到海伦。    
    “你已经是个小女人了!”海伦柔和地说,脸上露出神秘的笑容。她立即帮伊娃处理了,并告诉她下个月大约同一个时候再发生时该怎么办。从那天起,伊娃以一种好奇、自豪和忧郁的复杂心情注视着自己的蜕变。    
    藤架子上放着好几件叠得很整齐的衣服,膳场离开时吩咐过,要她洗完澡以后穿上。她拿起最上面的那件衣服,是件长长的、乳色的内裙,质地柔软细腻,穿上时有种凉丝丝的感觉,一直垂过她的膝盖。内袍没有纽扣,她从藤架上拿起一条腰带,系在腰间。    
    藤架上的另一件衣服要大些,丝质光亮的,底色是淡淡的蓝色,上面印有飘动的云彩,盛开的樱花,还有梧桐树叶的装饰。她把这件裙服穿在内裙的外面,又用一条腰带系好。    
    藤架边有一双有红色丝绒条带的木拖鞋,脚穿进去时感到很凉。    
    穿衣裙时,她觉得自己的手指比平时要笨拙得多,呼吸紧张,心跳紊乱。    
    她又看了看镜子里的自己,伊娃认识她,也不认识她。一旦走出浴室,会碰见什么样的人,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呢?    
    裙服发出窸窣的声响,拖鞋在地上慢慢踢踏着,她拖着笨拙的脚步走出浴室,走进宽敞的卧室里。24》    
    屋内完全暗了下来。    
    夜晚是宁静的。宁宁已经在床那头的藏身之地躺下,棺材盖子半开着,这样宁宁就不会觉得太闷气、太压抑了。    
    多年来,他的睡眠一直很轻浅,日本人开始轰炸南京后他的睡眠就更少了。他时而飘入梦乡,时而又从梦乡跌落出来,只要感觉周围有什么动静,他的意识马上落到清醒的地面。    
    楼下的情景依然压在他的心头。云莲、大妹、二妹……她们的身子是遮盖住了,可那能持续多久?她们是不能安息的!身子没有妥当地安葬以前魂灵是不会安定下来的。可是,妥当的安葬得等到……等到何时?他不知道。想到这些,他的心阵阵疼痛,充满了悲愤。    
    黄家没有了,像不久前的刘家一样。没能挤出挹江门的所有的邻居们呢?他们现在怎么样?如果都还活着,会有什么遭遇?即使挤出了挹江门,就意味着安全了吗?他不敢想象最糟糕的局面。那样的局面超出人的想象力,不是任何个人所能承受的。    
    日本人,他们会忏悔吗?    
    如果忏悔了,他们在这个人世间、在彼岸的来世就可以心安理得了?日本国的很多人不都是佛教徒吗?一个有这么多佛教徒的国家,怎么还会派遣自己的年轻人漂洋过海去征服他国人民?他觉得不可思议。也许他们贪婪、仇恨和狂妄的本性比宗教信仰要更加根深蒂固?他想不出答案。    
    在南京烧杀掠抢的日本人中肯定有不少佛教徒。他们目睹自己造成的苦难,当他们强奸、杀害楼下黄家那样的无辜平民时,会有什么样的感觉?晚上能够安睡吗?回国后怎么面对自己的父老妻儿兄妹?这些糟蹋、杀戮过无数无辜的屠夫们,日本人民能够像欢迎英雄一样迎接他们吗!    
    “外公。”宁宁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路。    
    “嗯?”    
    “我在想你今天说的忏悔的事。”    
    “怎么想的呢?”    
    “你每天念经是不是也是这个原因?”    
    他再次感到意外,没有想到会有这么一问。可这个问是不过分的啊!这么多年来他为什么天天念经呢?    
    “你的意思是我每天念经是不是在为自己的罪孽忏悔?”    
    “我不是那个……意思。”宁宁结巴起来。


第五部分 1937年12月15日 礼拜三第30节 人生有太多的苦难

    “是的,”他说,“正是那么回事,是在为自己的罪孽忏悔。”    
    “可是外公,你,像你这样的人,会做过什么罪孽的事呢?每次你带我去什么地方,走路都那么小心、那么的慢,好像生怕踩到蚂蚁似的。”宁宁几乎格格笑出声来。    
    “那是不错,可我不知不觉中很可能还是踩到了好些蚂蚁呢。明白我的意思?”他稍停了一下,若有所思地说,“我只是到后半辈子才开始念经的。”    
    “可那有什么关系呢?”    
    “那意味着在开始念经以前,在信佛、吃素以前,我已经做过很多、很多的事情。”    
    “你是说你做过……”    
    “对。”    
    “那可算不了什么,对不?”    
    “对,不过,不管怎么看,也算是个罪孽啊。”    
    “就算吧,”宁宁不情愿地说,“那么,究竟是什么让你开始信佛的呢?”    
    原因太多了,他不知道该从何而谈。    
    “人生。”他把不准地说。    
    “人生?”    
    “人生有太多的苦难。”    
    “你是指战争这类的灾难?”他可以听见宁宁颤抖的声音,“黄姨、大妹、二妹还有其他好多人就这么死了?”    
    “对,还有其他很多原因。”不,或许他现在不该和宁宁说这些。她年纪还太小。可是……可是她最近又长大许多。她应该知道这些,才能坚强,才能在万不得已的时候……独自一人面对整个世界。    
    “怎么讲?”宁宁追问道。    
    “我的意思是在战争爆发之前,在我出生以前……就有了许多苦难。”    
    “在你出生以前?”    
    “是啊!”他叹了口气。    
    景家在南京可以一直追溯到五百多年前的洪武皇帝年间,命运与这座城市息息相关,祖辈中肯定有人被征去参加城墙的扩建加固工程。南京城有过自己的繁荣、平安和消沉时期,而景家蒙受最大的灾难是在八十多年前洪秀全起义期间。    
    洪秀全是个雄心勃勃的年轻人,几次科举考试没有成功,后来不知怎么的就宣称自己受到耶和华的派遣,要在中国清洗掉所有的妖魔。    
    “知道耶和华吗?”他问。    
    “听伊娃说过。”宁宁说。    
    他自己也不了解有关耶和华的宗教。他只知道出生于广东的洪秀全不知道怎么入了迷,一口认定自己是上帝的儿子耶稣的弟弟。为了完成上帝的使命,他组织了秘密道会,揭竿而起,汇集成军,沿着长江流域北上,于1853年夺下南京,将其改名为“天京”,作为太平天国的首府。不过,太平天国军进入南京后就一天没有太平过。    
    最大的灾难发生在清朝政府连同外国军队(西洋人对洪秀全号称是耶稣的胞弟、对他信基督教的方法很不开心)最后把太平天国给镇压了。他们开进南京后烧啊,杀啊,不知道烧杀了多少天,把整个“天京”变成了地狱。“比现在的南京还要惨吗?”宁宁问。    
    他的父亲告诉他说很惨很惨啊。不过,他是没有办法比的,因为他当时还没有出生,现在又不敢出去亲眼看看究竟怎么回事。或许,现在的飞机、坦克、大炮还有机枪什么的使杀人变得更容易了。仅这一点来说,现在比那次肯定要惨得多!日本人现在可以一次就杀死很多很多的人。    
    景家有个说得过去的宅子,一个主房加两个厢房,经营一家茶馆,在夫子庙有一家颇有些名气的文具店,专售纸、笔、墨以及小工艺品等,当时都被烧毁了。他的好几个叔爷、叔伯都在阻拦当兵的抢劫店铺和宅子时给打死。他的父亲当时还很年轻,也被打断了一根肋骨。他的太爷,景家的一家之主,因为受不了这次打击,在硝烟还没有散尽、家里的死者还没有安葬好的时候,就倒下咽完最后一口气。家族的幸存者们从废墟里打点能拣起来的东西离开了南京。只有他父亲一人留在一个远亲家养伤,然后……”    
    “所以我们现在还在南京?”宁宁对他讲的故事特别感兴趣。    
    “对,我的父亲爱上了主人家漂亮的女儿,决定就在南京留下来。”    
    “景家其他的人都在哪儿呢?”    
    “他们漂落到安徽的芜湖,在那里扎下根。有些漂流得更远,渐渐就失去了联系。”过些年后,在他的父母亲还年轻的时候,他的爷爷来看望过一两回。是的,他还记得爷爷的模样,头发灰白,胡子修剪得整整齐齐,说话很温和。    
    “就像你一样?”    
    “是的。”    
    他的爷爷夜里总是咳嗽不停,父亲或母亲总要起来给爷爷倒杯热水什么的,给他捶背,直到爷爷安静下来。父母亲想让爷爷留在南京和他们一起生活,可老人家坚持要回芜湖。那里是他的新家,有其他三个儿子、十多个孙子孙女呢。    
    “这么说,如果今天去芜湖,我会见到很多亲戚喽?”宁宁热情地问。    
    “是的。”    
    “太好了!等这一切过去后,我们立刻就去走亲戚。”    
    “是啊,是该去了。”    
    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撑过这场战争。要是能有机会见到芜湖还有其他地方所有景家的人就好了……“这么多年了,一直没有顾得上去看望他们。这也算是个罪孽吧?”    
    “可是,”他说,“我最大的罪孽是犯在出生的时候。”    
    “出生的时候?”


第五部分 19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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