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秋霜 一 隔岸-第1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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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次,也许真的是颠覆和背叛了自己的所有。可是我心甘情愿,做一只没有壳的蜗牛。我的触角触碰过他,之后便如此盲目。不是美色,不是引逗。那种雌雄莫辨,傲然罔顾,径自妖娆的调调。我爱死他了。
纵然大概看在所有人眼中这都像一个危险的玩笑。
我想要他。
那就是事实,独一无二。
此时,已经是十一月二十九日凌晨。
计程车向机场一路飞驰。年轻男子倚在车窗上玩弄手机。他拨出号码,在听到答录机里的温柔女声时轻轻皱了皱眉。
“你好,这里是颜家。现在主人不在,有事请留言。”
他低低微笑。
“HI,Eden,是我。”他顿了一下。“我正在去机场途中。我想你会知道我的目的地是哪里。”微微一笑之后,他轻声叹了口气。
“是的,我准备去逮那个迷死人的贼,顺便也许替你把颜猎抓回来做几天家事。”
第6章
旁清
—Olivier·Russell—
他还没有醒。
我将发抖的双手藏进衣袋,对面前的少女若无其事微笑。她神色清淡,我想她根本看得出我的惶恐。那又怎样,我已经没办法掩饰,又有什么必要掩饰。
病床上昏迷不醒的人是他。Inuki,颜苏同。我的苏瞳。
纵然心跳平缓,呼吸正常。病历报告上的一切却足以教我头晕目眩。
内脏大出血。双腿骨折。二度烧伤。
上帝啊,我想哭。
而我面前的小丫头坦然自若得叫人发疯。她看上去几乎不超过十五岁。一个东方小美人。扁扁的脸孔十分娇俏,杏眼漆黑,嘴唇鲜润如小小花朵。光滑漆黑长发上簪了一朵酒红雏菊。
就是这个年少的漂亮女孩,却是将我带进医院,带到他身边的人。我直勾勾地盯着这神秘的孩子。她究竟是什么人呢。我还记得我醒来的时候是在床上,面对着陌生天花板,然后发觉自己浑身酸软,头晕目眩。沉闷痛感自脊髓一路窜上头顶。我呻吟一声,倒回枕上。
空气中有一股奇异甜香若有若无。我闭紧眼睛。这是怎么样一个梦,无头无尾,茫然不知所措。
那个娇美清甜的声音在我耳边悠悠荡起。
“晏雪先生。”
我睁开眼睛。天花板还是陌生花纹。那股魔幻甜香却萦绕不去。若然真实。
她轻轻重复,“晏雪先生。”
记忆陡然回复。我拼命挣扎着坐起身来,便看到面前的她。那时她穿着一件丝绒披风,端坐在我面前的靠背椅里,洁净纤巧的小手里拈着一根细细的碧色线香。
她轻声说,“请不要问我任何问题。请跟随我并听从我。请相信我可以达成您的愿望且并无恶意。”
她微笑,“我不要您的灵魂。我只是奉命而来。”
十几岁的少女,几十岁的容止。
她沉静而怜悯地注视着我,然后令我清楚了昨夜发生而我错过的一切。
古老森林中似乎仍留存着呛人焦烂气息。湖水未涸,而那一切已经永远消失。
夜半寒时,祭典即将高潮的时刻。祭台上燃起了高高的火。
那大概就是魔忏之火。瞬间吞噬所有。黄金器具在高温下熔化,凝结在残缺焦黑祭台。靠近祭台的树木全数焦干。而那些行走、跪拜、激情、落泪的信徒们永远地留在了这座黑暗池塘的瞳孔深处。
都柏林,黑色的池塘。
血肉焦枯的气息在教人作呕的辛浓苦辣之外,充满一种罪恶般诱人浓香。靠近祭台的人群在最初的时刻大概是自以为幸运的,这幸运很快吞噬了他们的哭喊、惨呼和奔逃的脚步。最切近的那些人几乎没有留下尸骨。硌脚的碎骨混在骨灰之中,难以辨认。稍稍远离一点的地方被焦黑变形尸体笼罩,再远一点的地方是在熏人浓烟和奔逃之中的相互践踏之下丧命的尸体。很多人还保持着挣扎的姿势。
那是后来我所能知道的场景。一夜之间,德鲁伊的崩灭倾颓。
祭台上的高级祭司们全数死亡,大概连一丝尸骨都没有留下。德鲁伊教的高层人物们在这一次的事故中彻彻底底全军覆没。没有人知道,火究竟是怎样燃起来的,又是如何迅速扩散不可挽回。唯一能够确认的是,那大概已经不是人间的残暴。仿佛一个糜烂而嗜血的巨大精灵,用它生满勾刺和烟火的舌面轻轻舐过了昨夜的漆黑湖水。
我瞪着那个小小的女孩,双腿发软不能动弹。
寒气和高烧的熏蒸感同时涌上脊柱,似乎有一只手牵拉着我骨髓之中透明的细线,一点点将魂魄抽离。与此同时我听见女孩纤细低柔笑声。她说,“请担心你的那一个人,但是请不要过分。”
如果,你已经再也不需要担心,我便不会出现在这里。
她将崭新的身份证明文件送到我面前,轻轻耸肩。“这是您需要的东西,拉塞尔先生。”
我深吸一口气,“你似乎对我无所不知,小姐。”
她微微一笑。“不,是家父。家父对先生的了解并不算少。”
我盯着她。她背过身去,淡淡微笑。“从此时开始,您就是国际刑警组织特别调查组医务官之一。”
我几乎窒息,彻底不能言语。半晌之后我再次深深吸气。“令尊是谁?”
她双眸低垂,唇角淡淡挑起。
“家父供职Porcelain国家安全情报专署,名讳上凌下霄。”
—Inuki—
我讨厌冬天。我怕冷。爱尔兰的晚秋和初冬交界之时,大概是我最熬不得的时候。这种夜晚倘若要在森林中游走,除非我疯了,或者叫我出去的那个人疯了。
不过想想他们也疯了二十几年了。
百无聊赖,我把衣袖卷起一点再放下,重复不休。靠在车门上,黄昏六点,森林渐渐由群青转成靡暗。我注视着远处那泓湖水一点点由少女的瞳子化作巫婆的眼睛,浓郁稠密,漆黑沉堕。
今晚的祭典,我担任的职务是外围防卫巡逻领队。足够无聊。
鸟声扑簌,尖利嘎哑,陡然破空。我精神一振,眼前窜过黑影,半空中黑色鸟翅有力扑扇,那只训练有素的枭鸟径自向我肩头落了下来,脚爪轻轻一扣,又腾空而起,向某个方向扑去。
我叫司机跟上去,一边有点近乎兴奋的快意。森林中毫无信号,任何电子通讯设备都派不上用场,不过我们的联络方式古老有效,唯一缺点大概就是叫声太过难听。相比起来我还是喜欢《海妖》的曲子在耳畔轻轻奏响的诱惑。啊,好怀念,曾经密不可分的伙伴的手机铃声。
我挑起唇角自顾自轻轻微笑。
会看到什么呢。这样冷这样无聊的晚上,给我找点乐子才好。
可惜一切都不遂我所料。
我看到了根本不曾猜测会看到的人。
我有点怔忡,那一刻。我跳下车走到他面前。他被人死死卡着,几乎抬不起头。我看着他。倘若风尘仆仆和意气风发可以同时拿来形容一个人,那么就是我眼前的他。我真搞不懂他如何能够把自己弄成这副德行出现在我面前。肩上的黑枭陡然嘎嘎大叫,惊醒了我。我甩开它,定下神来,对手下示意放开他。
我听见他轻轻喘息,大概是紧张加上疲惫,外带被人制服的折挫。他揉着肩头和手臂,抬头,看见我,然后露出那种令我几乎按捺不住怒气的眼神。那双接近透明的蓝眼,带几分古怪的醺然,天真恍惚地注视着我。我握紧手指。
白痴。彻头彻尾的白痴。
我的脸色大概不大好看,身边的人小心翼翼上前一步,却没有开口。我挥了挥手叫他们退开,各司其位。手下欲言又止,我冷笑,“你们还怕他动得了我怎的?”
他看着我,我看着他。我们之间的距离并不很远。我抱起手臂冷冷露出一个笑。他要看,就让他看个清楚。我熟悉他眼神中的茫然,那是种很富感染力的神色,所以我别开了眼。他那样地看过我。初见的时刻,那个吻落在我脸颊肆无忌惮,而眼色茫然。我想就是那导致了我最初的谬误。
他的瞳孔里是一个微弱的我。我不知道他究竟看到什么。束成马尾的长发,声色不宣的脸孔。全身丛林迷彩军服,装备简单实用。高腰靴里随时抽得出用惯的那柄芬兰匕首。我不再是他见过的那个虚像,那个妩媚精致女子,我本就不是那个人。这样想着时候我轻轻冷笑,手指掐紧衣袖。棉胆迷彩外套的粗糙质料令人安心。
他陡然向我靠近,我没有料到,几乎不曾来得及适当反应,那时他已经抓住了我的左臂。用力不大,甚至有些过分轻柔。他握住我戴了软金属纤维露指手套的手,慢慢把原本卷到小臂的衣袖捋高,然后静了一下。
我能感到他的手指轻轻按压着我的皮肤。呼吸沁出双唇,我有些渴,突如其来的干渴。细细的烦躁掠过全身。我用力想要甩开他。他却突然收紧手指。指尖压住血管,轻轻按了一下。一丝隐约刺痛迸了出来。我这才发觉,手臂上不知何时多了条伤痕,大概是穿越密林时不经意划伤,很长,但不深,微微有些渗血。根本不足以注意。很多时候,我讨厌,所以甚至几乎刻意忽略自己这容易受伤的身体。
他继续抓着我。
“你干什么!”我低声喝问。
他抬起眼睛看我,近距离的凝注单纯如逼视。我差点退开。他很快地低下头去,取出手帕按上那道伤口,轻轻按摩,然后利落地裹了起来。那个动作前后不足三十秒钟,可是我感觉自己僵硬了很久很久。这年头用手帕的男人已经不多了,像他这么小题大做的更是稀少。我半张着嘴,自己明白自己想要说些什么,可是骨鲠在喉,差点连呼吸一起遏制。那是什么。很诡异的,这一刻我突然想起儿时记忆里的棉花糖,有种感觉,和糖丝一样柔软甜腻,涨满胸口,纠缠不清,灼热得不能呼吸。
他裹好伤口然后抬起头来,看着我。他没有戴眼镜,和我记忆中的形象便仿佛有了差别。而我们之间早已迥异。一切都天翻地覆。不是巴尔蒂摩,不是华盛顿和纽约,不是奢靡酒坊,优雅公寓。我们之间掠过空荡寒冷风声,爱尔兰的森林幽蓝,头顶是树枝切割过的天宇,茫然黑暗,早升的月光苍白如人鱼骨骸,照耀着林鸟低回凄厉鸣声。
我们早已不是我们了啊。一个月前华盛顿那一夜,我只知道一切都已结束。
可是他为什么来,为什么在。
我伸手推在他肩上,他退了半步,皱眉,继续用那种眼神注视着我。
“你……”
他突然开口打断我,语气轻柔镇定,却根本不是我能够想象在此时此刻听到的。
“你这是怎么搞的。难道不能把自己照管好一点么?”
那口气活像个絮叨的老爸在教训自己刚上幼稚园的儿子。
我几乎有点呆住。他一直握着我的手臂不放,然后突然抬起另一只手,轻轻放在我额头上。指尖干爽的温度,触感如粉末。他把我的刘海向上撩起,保持那个姿势安然地凝视着我整张脸孔。我在最初的怔愣之后咬牙切齿地告诉他,“放开我。”
那双清蓝的眸子,淡凉幽深。仿佛永远在思索着什么,考究着什么,又牵挂着什么。那一刻他的眼神里掠过一股融化的线索,某种教我不由自主收声的奇怪力量。
他轻声说,“是你。”
如果有人提醒我,到底可以做些什么。我知道我会做出我能够而且应该做出的一切。可是我没办法解释那一刻的犹豫,那种麻痹和钝感。我只是轻声威胁,却浑然忘记了我完全可以给他一刀来结束这一切。多么清楚的事实。我用力想要扯回自己的手,把头侧向一边。远处的手下们纷纷回顾,我的脸孔有些热,该死的,他们一定看到了这些。
“你给我放手,晏雪匆!”
我用国语低声吼出那一句的同时,他一把将我抱进了怀里。
如果有那么一刻工夫我驯顺得让他自以为是地开始变本加厉,那不是因为别的,纯粹只是给我自己惊呆了。他的指尖滑到我后脑,轻轻揉着我的头发,脸庞贴在我耳畔,呼吸清晰可辨。
他轻轻地也开始讲国语,有些半生不熟,一字一句却足够清晰。
“我是为你而来的,为了你。”他停了一下,重新贴着我的耳叶轻轻地叫了一声,“同。”
一阵奇异的颤栗在我不能防备的瞬间窜过右肩胛上那一片薄薄的肌肉,寄存我的过去和现在的那个位置。那朵黑色的罂粟。我睁大眼睛。他的声音那么清晰。
“现在我知道了……不管你是谁。你是什么。是什么都好。我是为你来的。”
他紧紧搂着我的腰,贴近他的身体。嘴唇擦过我鬓边的同时我下定决心,在他说出那句话之后一秒钟,我的拳头准确击中他的胃部。他来不及出口的语句变成低微呻吟,身体陡然软了下来。
我打赌所有人都看到了这一切。我迅速扫视他们。没有一个人坦然看向这边,那更证实了这个事实。说实话我十分生气,或者更多窘迫。他贴着我滑了下去,我顺手抓住他,那个动作绝对没有丝毫目的和思虑。我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下意识扶起了他的手臂。让他瘫倒在地上,难道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