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险的愉悦-第2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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处拿钱,一年后逃之夭夭。黑幕故事也写低档次娼妓的行径。同写长三、幺二的故事一样,写低等娼妓的故事也形成了一个主题,那就是上海环境复杂,表面和里子大多不一,必须深入了解都市内里种种行径,方能免灾避祸。故事中许多娼妓的背后其实掩藏着一个利用女人做诱饵的骗子团伙,上海话称其为“拆白党”。有一种写得很多的骗局叫“放白鸽”,19世纪的史料和20世纪的黑幕故事中都有。“放白鸽”有好几个变种,但都讲到以虚假原由卖女人的事情。有一种写装扮成亲戚的人贩子带一年轻女子来上海,将其典押给妓院,过了几日,人贩子中有一个跑到警察局举报,说那女人是他老婆,被人非法拐走的;法律禁止购买来源不明的女子从事娼妓业,于是老鸨被警局拘留并依法惩处。这则故事中妓院成了受害方而不是施害方(这说明第七章中所讲的拐卖妇女的标准故事有不同的解释,老鸨在那些故事中通常是邪恶的化身)。另一种形式是将女人卖给人家做老婆,等买新娘的钱到手后,女人就逃回到拆白党那里。还有一种形式:妓女找到舍得花钱的合适的“瘟生”,让他们花大价钱给自己赎了身、讨去当小老婆,然后卷包逃走。指南书说到“白鸽子”的危险,文笔便流畅起来:
上海的禽鸟除了老鸨、野鸡,还有这种白鸽子。而且所有这些都是雌鸟。鸨之凶猛、野鸡之有毒,人人都懂,惟独白鸽子的味道尝起来特别鲜美,只有等吃到肚里,毒汁放出来,才会感到五内如焚……所以说白鸽子比起老鸨野鸡危害更大……千万要当心!
这条警言还配了一幅漫画,画中男人双手举过头,一脸惊讶沮丧的表情,头顶上一个衣饰华丽的年轻女子正飞走,脚上还吊着个钱箱似的东西。另一种相关的骗局叫“仙人跳”,其情节总是削足适履地塞进了单一的模式。一个美貌、衣着体面的女人在戏院或马路上引起男人的注意。女人告诉男人她丈夫或父亲出门了,引诱他来到陈设讲究的家中,同他上了床。两人刚刚开始动作,就有一至数人冲进房间,来者自称是女人的家里人,对着那倒霉的家伙破口大骂,拳打脚踢,说他勾引良家妇女,直到那人拿出现金或开了大数额的期票才放他走。一部指南书正告说,仙人跳作为勾引手段之所以那么危险,正因为当诱饵的女人穿着端庄,看似好人家出来的“现代女性”。阿木林虽然懂得要躲开野鸡,不然得了杨梅疮会掉鼻子的,可到头来却在根本想不到的地方上了当。这些骗局中的女人也称“半开门”,或许是因为她们的职业和社会地位并不能一目了然,又或许是她们被用来做钓饵的缘故。骗子从事的是招摇撞骗的勾当,其假扮的角色总是漏洞百出,险些穿帮,构成黑幕故事中的许多幽默和笑料。一个常用的情节转折是在引诱戏到了紧锣密鼓处,用一“牙齿零落、头发花白、脸皱得像鸡皮”的丑女人替换那美貌的诱饵(换人往往在黑暗中进行)。另一种套式是到了关键时刻天机泄露,原来勾引者是个男的。还有颠倒骗子与上当者的套式,客人才是老到的拆白党。当那些怒气冲冲的男性“家里人”拼命打门的时候,他却平静地说,“都是一家人,为啥不碰碰头?”表明他完全清楚这些人闯进来要做什么。故事到了这里,砸门声戛然而止,客人同“半开门”得以将床上的事情做完。在最曲折的故事里,拆白党、半开门、男扮女装或女扮男装等等,一应齐全,将所有这些因素都捏在一起,便出演了张冠李戴、最终真相大白的大闹剧。例如一个半开门想勾引一个着男装、欲勾引并欺骗女人的女骗子。半开门以为骗子是男人,骗子以为半开门是富有的体面女人。两个人上了床,半开门叫来了“亲戚”,诉说那骗子如何强迫她。但“亲戚们”朝床那边看去,只见骗子早脱了男装,变回了女人,叫半开门傻了眼。骗子泪流满面,说半开门是她的朋友,叫她来过夜的。她乱丢了几样家什就走出门去,身后那群“亲戚”目瞪口呆,没想到自己设了局反而被套。这个故事以极其夸张的方式汇总了指南书所列举的各种危险:在上海,危险有着迷人的面孔,走错一步便会蒙受羞辱,想逛妓院、白相妓女的男人必须具备机智的头脑,对娼妓业的内情须了如指掌。从指南书到鼓动改革的文字及黑幕小说,无不耗时费力、密切关注妓女的花招伎俩,这恐怕可以理解为对大都市环境中的险情发出的警报。在城市中,有些女人并不受到正派婚姻在经济和社交方面对女人的约束。资料中所描绘的每一种伎俩,其展开都围绕着这样一个时刻:妓女从客人的掌心中溜走,并带走了他的家产。中国的文字资料并不总将忠实与婚姻或不忠与娼妓等同起来,小说和回忆录中有许多写妻子耍花招、玩把戏的,也有许多写妓女恪守节操的。但是,在20世纪初期,一个嫖客无法使妓女对他忠心耿耿,哪怕成为其恩客或将其纳为妾也不行,此情形却标志着传统的社会性别安排的瓦解及由此引起的焦虑。在指南书和回忆录中,现代妓院与作者们在感伤情怀中忆起的名妓圈子恰成对照,支配前者规制的是行业的花招诡计,而后者则是比较定型的、恪守规矩的世界,是感情尚未完全商品化的社会。
第六章 职业生涯两层意思
至少从两层意思上说,上海高等妓女有自己的“职业生涯”。首先,高等妓女是场面上的人,有关其行踪的故事通过大众阅读的各类刊物书籍广为流传。有时妓女的故事用比较长的传记、事略的形式写出来,通过指南书和其他有关名妓的文集杂录一印再印。另一些故事则比较零散,稍纵即逝,如指南书中有精练的秘闻逸事录,公布谁同谁暗中相好、谁同谁争论等等事情;而实际生活中一天天发生的变化(如来了新的狎客,某妓转了妓院或去了另一城市等)则有《晶报》一类的小报在闲话栏目中予以报道。有些故事不讲单个女人,而以群论,例如20世纪的头20年中,选名妓、开“花榜”的典礼多次举行,引起广泛关注;又如有关妓女政治组织的报道,尽管只是昙花一现,它们所关心的都是国家大事。这些故事如同所有的历史印迹,也有两种指向。一方面它们提供了妓女所经历的事情,从中可收集到记叙“生活与时代”的元素。另一方面,它们也将注意力引回到注视妓女和记录妓女生活者的眼光,此人往往是满腹经纶的男性,而这些故事让我们从局部窥视全图,看到了那个享受妓女的服务、消费妓女的形象的社群所关心和感到愉悦的事情。妓女的故事穿越文字体裁的界限,在20世纪初期的小报、指南书和小说中传播;在这个过程中,妓女的故事成了使广泛的都市读者群体得以显形的媒介。说妓女有“职业生涯”还有一层意思。她们作为妓女的人生旅程既有重叠亦有变化:她们经历过唱曲的雏妓、走红的艺人、受人聘用、被有势力的男人或有野心的老鸨包养、当红粉知己、当小妾、离了婚而重新在社交界出头露面、当小业主、当老鸨、成为年长老前辈、成了可怜的丑老太婆等种种阶段。并非个个妓女都经历过以上每个阶段,更况且我们所了解的妓女“生涯”的这一面不可能超出报道的通用类别。例如,人老珠黄、走下坡路、失去容颜、失去爱情、失去客人的妓女,是十分强有力的文学比喻,但它未必和妓女对自己人生历程的理解有多大关系。愉悦职业生涯我们怀着了解从前娼妓的生活的愿望,但在所能得到的历史资料中却面对着空白,最令人烦恼的是资料中几乎缄口不提妓女的行经、避孕、怀孕、生育和育儿。因为孩子的出生成为可以说三道四的闲话,所以我们知道高等妓女是有孩子的。因为男作家断断续续地写过年纪大的妓女,其中不少依靠自己亲生或领养的子女生活,所以我们知道这类关系一直存在。但这几乎就是我们的全部知识。凡是提到避孕,也说那是压迫妓女的手段,后来的改革者和革命者也利用避孕问题说明恶老鸨的高压和控制。尽管资料中的故事有扭曲有偏颇,但是,如果认定人们现在所讲的生育权利、母子之情或女性的能动性与反抗性,也同样在20世纪初的妓女中通行,却无异于强行移植话语的暴行。(假如森林中有一棵树倒下,当时无人以日后可以使用的方式将此记录下来,那么絮絮叨叨地谈论树倒下时发出的声响之音质是不明智的。我们可能出于女权主义的义愤,对男性编撰的妇女生活记录之疏漏表示大为不满;但在发怒之前,我们应该想到,当今后有人查阅具体的历史资料时,我们本人现有的子女也许大多会体现为我们的履历表中未作解释的空当。)本章的最后一节将谈到妓女职业生涯中的生产和育儿的情况,尽管在这方面只有些许稀疏散落的印迹,探讨起来有些底气不足;相比之下,妓女的争风吃醋、风流韵事、相互的联谊抱团和组织政治团体等方面,留下来的信息则丰富得多。
第六章 职业生涯好女人、坏女人、死女人
通俗故事中写的高等妓女大体分为两大类:坏女人和好女人。熟悉“贞女还是婊子”说法的读者可能会感到吃惊,为何建构女性行为的二分法竟会包含在娼妓故事之内。其实这种包容性原非只此一家,西方的故事中也常表现妓女“有一颗高贵的心”。但是,具体到妓女个人,情况千变万化,有丰富的材料可以组成许多不同的类别,因此最终说来,令人惊异的并不是故事表现了上述两个主题之中的一个,而是作者们竟然只局限在两种可能性之内。在当代读者看来,对可供选择的类别作限定,其本身所需要的是对“事实”的强行阐释。例如,“坏女人”被表现为几乎生下来就具有淫荡的本性,哪怕其幼年生活就已充满变故,如7岁遭奸污、8岁被卖作童养媳、10岁就(在婆婆的监管下)卖性。“坏女人”虽然偶尔也有英勇之举,但她们的身上通常有讨厌的毛病,如脾气坏,花样多,贪心,水性杨花。“好女人”则相反,她们几乎总是知书识礼,有教养,矜持,文静,孝顺。妓女的传记事略并不以妍媸取人,好坏女人中各有貌美与不美者。然而美貌的“坏女人”滥用好相貌,因此反而面目可憎,令人反感;而“好女人”的平实相貌倒是反映出其朴实正派、恪守节操的内心。这些故事中极少有性格复杂矛盾的妓女,相反,女人无论经历过多少人生曲折,读上去都只是在一路展示其“坏的”或“好的”品格罢了。因此,所谓传记在任何意义上都不是生平的全面记录,而只是一连串的趣事秘闻而已,意在表现和评定妓女的品性。资料中有一小部分故事的女主角因成为惊世罪行的受害人而著称。我用“死女人”作为此类故事的标题,多少有调侃的成分(并非所有的受害者都被害死了),然而“死女人”却以另一种方式表明高等妓女具有高度的可观瞻性,她们是都市中的演艺人,其生活甚至死亡都使公众感到兴趣。故事的作者们在娼妓生平“事实”中读出的具体意义给我们很大的启示,它们折射出作者本人的思虑,折射出那些决定他们之所以如此理解事件的意义范畴。正因为这些阅读理解常常显得那么牵强,它们才引起我们的注意,使我们认识到一切阐释和读义都因文化而异甚至因人而异的本质。例如,故事读出了女人的放荡不羁,但当代读者却可能看到了摧残儿童、强迫性交等等的残害形式;故事要说的是妓女如何贪财、如何会算计,但是当代读者看到的可能是其足智多谋、富有弹性甚至是反抗性。(或许我们可以说“受害与反抗”同“贞女与婊子”差不多,都是具有限定作用的两分法。)关键不在于争论所有的读义都“对”,或者一切读义都经过了建构、因而都“不对”,而是要引起我们对文化之中介作用的注意,使我们看到(过去和现在)文化的中介是怎样构筑经验、形成道德评判、制约行动或准予行动的。我还希望做另一件事。下面我将自己所能得到的对娼妓生活的两种对立读义(一种是男性作者的,一种是我本人的)摆出来,并尽可能使大家看清支撑每一种阐释的表征架构,这架构本身摇摇欲坠,留着补苴罅漏的痕迹;我希望以这样的方式提出问题,探讨妓女是怎样理解自身生活中的事件的,而这是历史记载不曾直接言说的问题。
第六章 职业生涯坏女人(1)
如前所示,“坏女人”是淫荡好色的化身,她甚至在年幼时就过早地显出浪相,直到她早该嫁作妾妇或成为鸨母的年纪还是淫乱本性毕露。最有名的“坏女人”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