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馆不死传说 +作者:绫辻-第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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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双眼紧闭,脸颊和鼻头被泥巴之类的弄脏了,但并没变形,虽然有血痕,但似乎没有严重外伤。
“喂!”玄儿轻拍他的肩膀,“能听见吗?”
那人的唇边带着一丝血痕,稍微动了动。我们能听见微弱的呻吟声。
“还行。”
玄儿点点头,拿电筒照着年轻人的脸,确认一下瞳孔的反应。虽然他几乎没有什么临床经验,但总归是医学部毕业生,检查起来井井有条。
看着他,我的思绪飞回到五个月前的那一天。
五个月前,18岁的我来东京上大学不久。那天,从晌午时分开始下起的小雨冷得出奇,已经过了开花期的樱花也被雨水打蔫了,这些似乎都是很遥远的回忆。那个春天的夜晚……我说不定也是被玄儿这样检查。那天,那个时候,在那个地方,我……都是想像,我已经回想不起当时的情况。不管我如何努力,记忆中的那部分就是一片空白,让人着急。
当玄儿给那个年轻人检查的时候,鹤子迅速解开他衬衫纽扣和腰带。她的动作看上去也很熟练。
“在这里,什么也干不了。”玄儿说道,“他好像没有骨折。搬动一下也不要紧。还是把他抬到房间里。”
“好。”鹤子随即应答着。
玄儿抬头看看我:“中也,你来抬脚。”他指挥起来,“鹤子先回去,到客厅铺好被褥,再把野口医生叫来。”
“是,我马上去。”
鹤子跑开后,玄儿从年轻人背后,将双手插到他的腋窝处,抱起上半身。我把电筒塞到腰带里,伸手抱住他的两条腿。
年轻人身上的外套和他的脸一样,被弄得很脏,裤子也不例外。当我和玄儿同时抬起他的身体,缓慢移动时,发现其左手缠着手绢。在从塔上坠落下来之前,他好像就负伤了,那白手绢下渗着血迹。
“玄儿。”当我们把他抬往东馆的时候,我按捺不住,问了起来,“这人是谁呀?”
“我还想知道呢。”玄儿边走,边失望地回答着,“这是个陌生人。至少不是这个宅子里的人。”
“这么说,是从岛外来的?”
“也许吧,但不管怎么说,这家伙真走运。”
玄儿抬头看看塔。
“刚才我的话说了一半,这家伙真走运。”
“怎么说?”
“通常情况,从露台上摔下来不可能安然无恙。毕竟有七八米高,即便当场死亡也不足为奇。”
“那倒是。”我问想着坠落者周围的状况,“那个枫树帮他缓冲了一下……”
“也许吧。那树有三四米高,他可能被塔下的枫树树枝弹了一下,然后落到杜鹃花丛中。在那里又被挡了一下,最后落到地面。那里又有杂草,加上直到昨天雨才停,所以也很松软。”
“原来如此。”
“不管怎么说,这家伙够幸运。”玄儿看着失去知觉的年轻人,苦着脸,思索着,“但这家伙到底是谁?从哪里来的?”
与他的问题相呼应,一个词语在我脑海中复苏曰——我是?
啊……这是……
——我究竟是谁?
五个月前的那个春日,这是我自我发问的问题。
——为什么我会在“这里”,与“这个人”交谈?
“……他为什么在这个岛上,为什么爬到那个塔上?希望他能早点苏醒,说明白。”
月亮又被云层吞没,夜色比方才更加浓厚。我们没有再继续说下去,在黑暗小路上快步走着。
4
大约是下午4点前,我和玄儿到达浦登家的老宅子——准确地说是——登上了宅子所在的小岛。
自此乃浦登家私有土地
非请莫入
大约半小时前,我看到了那个木牌。
即便进入私有土地,道路依然如故,走了一截,来到了湖边。
湖面一片墨绿,湖畔有一个作为停车场使用的小广场。我们将车停放在那里,下到岸边的栈桥上。
我们坐小摩托艇到岛上去,驾驶员是一个叫蛭山丈男的佣人。他50多岁,背蜷曲着,上面有个很大的瘤,也就是常说的罗锅儿。我们一到,他就从栈桥旁边的小石屋中摇晃出来。他好像住在那里,既当门卫,又当小艇驾驶员。
宅邸所在的小岛被高如城池的石墙所围绕。我们乘船颠簸了不到十分钟。
到达岛上的栈桥后,我们登上一段长长的沿墙而上的石阶,穿过大黑门。穿过树丛中的前院小路后,我终于——我终于能看见这个宅邸了。在此之前,由于围墙和庭院中的树丛阻隔,只能断断续续地窥其一角。
最初,在灰色天空的背景下,那个宅邸看上去像个影子。
那个宅邸不在那里,那宅邸仿佛位于其他地方,挡住光线后,在这里落下影子,一个巨大的影子。或者是——
在人迹罕至的、狂野的大自然中,似乎只有那个黑色宅邸拒绝融入周围的风景中,让人看上去是这样。顽固地拒绝,顽固地否定,顽固地……不,或者是——
那个宅邸贪得无厌。
它贪得无厌,妄图吸收这个世界上的一切光线,一切色彩,结果就变成混沌的“黑色”。最后这个世界就沉入由此而形成的无边黑暗中。说不定以那里为中心,这个世界颠倒过来,外侧的事物颠倒至内侧,内里的事物颠倒到外侧。不,或者是……
“感想如何?中也!”
玄儿的叫声把我从白日梦中拉了回来。我稍微有点慌乱,摇摇头,眨眨眼睛,再次仰头打量石眼前的宅邸。
那当然不是“影子”,是实际存在的宅邸。黑色的墙壁、黑色的窗户、黑色的房顶、黑色的烟囱、黑色的……
“这个宅邸果然奇特。”我装得若无其事,“尤其是那个墙壁。”
“墙壁?——噢……”
“既不是木板,也不是石头。”我凝视着那个黑色的墙面,“原材料是瓦。”
四方形的黑瓦紧紧地排列在一起。涂在菱形瓦缝处的灰浆也和瓦一样,黑糊糊的,毫无光泽。外观奇特,让人联想到覆盖着硬鳞的爬行类动物的皮肤。
“工艺手法应该和海参形凸棱墙一样吧。”
“海参形凸棱墙?”
“在仓库墙上,常用这种工艺手法。你没看过?把平瓦一块接一块排好,将接缝处的白色灰浆像鱼鳞一样堆砌起来。”
“噢,是那样。但这个……”
“感觉完全不同。这墙上的灰浆是黑色的,隆起得也不够高,一点都不像海参形凸棱墙——这种墙,我是第一次看见。”
“远道而来,还是有价值的,对吗?”
玄儿微笑着。我无声地点点头。
“还有别的建筑吗?”
“是的。这是东馆。家里人也将其称为‘正馆’。大致说来,它只占据了整个宅子的四分之一。这宅子的中间是庭院,东南西北方向各有一幢楼。”
“这些建筑的构造都一样吗?”
“只有东馆和里面西馆的墙壁是相同构造。其他地方则各不相同。当然所有建筑都是黑色的——你看!能看见那边吧?”玄儿指着东馆右侧,“那就是北馆。用石材建造的,与东馆相比,它才是真正的西式建筑。”
“内部也是黑色吗?”
“基本上是。如果说还有其他颜色,恐怕就是红色了。”
“黑色和红色……”
“血红色。”玄儿摸摸尖下巴,颇有意味地撇撇嘴巴,“所有建筑都很大,但窗户很少。而且几乎所有的百叶窗和挡雨板都关着。即便白天,屋内也很黑,真不愧是黑暗馆。”
“这宅子真怪异。”
“也许吧。但我从小就在这里,见怪不怪了。后来,过了好长时间,我才意识到这宅子的怪异处。”
玄儿滔滔不绝地说着,他看上去很疲惫。本来就白的皮肤看上去苍白如纸,毫无血色。从熊本市到这里,一直是他一个人开车,当然疲倦了。
“即便如此,在如此偏僻的地方修建这么一个宅子……”
“不可思议?”
“一般人都会这么认为。”
“这宅邸的第一代主人浦登玄遥,也就是我的曾祖父——由我来说,似乎有点炫耀——据说他年轻时,善做生意,到30多岁时,已经积累了巨额财富。他性格相当怪异,一天,突然买下这个小岛和周围的森林,建造了这个大宅子。随后他又决定隐居,将众多的事业托付给部下。即便如此,他一直拥有绝对的权力……”
我一边倾听着玄儿的说明,一边看着这个宅子。刚看到这宅子时,我不禁胡思乱想,现在好多了,开始对建筑造型产生兴趣。
“基迈拉。”过了一会儿,我说道。
“你说什么呢?刚才你提到海参形凸棱墙,现在又说起希腊神话中的怪物。”
“正确说法应该……基迈拉是简称。”
基迈拉出现在荷马史诗《伊利亚特》中,传说是有着狮子头、长蛇尾巴、山羊身段,日喷烈火的怪物。后来,这个词演变成生物学术语,指那些由两个以上具有不同遗传基因的细胞构成的个体。
“这个宅子建于明治后期,是吗?”
“东馆和西馆应该是建于那个年代。”
“文明开化时代,在日本各地,人们兴建了许多仿西式建筑。当时,工匠中的佼佼者照葫芦画瓢,建造出所谓的西洋式建筑。在那些建筑上,东西方建筑风格被奇妙地揉杂在一起。”
“明白了,从这点看,这些建筑可谓是基迈拉式。”
“据说人们谈及‘仿西式建筑’时,常带一种蔑视的口吻。日本工匠们煞费苦心,建造出的都是些不伦不类的西洋式建筑。后来他们常说‘日西结合’,这其中也隐藏着一种自卑感。但至少我不讨厌初期的仿西式建筑。”
“这个宅子也属于那种建筑吧。”
“年代上有点差异,但这么看上去……”我抱着胳膊,眯缝着眼睛,“日本现存几个带海参形凸棱墙的西洋建筑。像庆应大学三田演说馆、新泻税务所等建筑早就化成灰烬。筑地宾馆也在其列,那是日本国内最早的宾馆,在东部地区独一无二……这凸棱墙可非同一般。”
“不愧是建筑系的学生,很熟悉呀。”
“我才一年级,只是自己感兴趣。”
虽然这个建筑中揉合了海参形凸棱墙之类传统的日本建筑技法,但整体上还是西式风格。不论是凸出的玄关门廊,还是两扇大门;不论是百叶窗紧闭的细长窗户,还是突兀在房顶上的方形烟囱。但另一方面。玄关上方是铺着瓦的歇山式屋顶,与左侧——也就是南边相连的平房,还有无双窗。
但我觉得这个宅子和自己以前在照片或当地看到的仿西式建筑在本质上有很大的不同。一般说来,建于文明开化年代的建筑总是给人一种明快的感觉,有一种朝气,让人心情愉悦——从今往后,日本将融入世界,日本将成为世界的中心。但是——
眼前的这个宅子如何呢?压根就让人产生不了那样的感觉。这个宅子只能让人觉得又黑又暗,自我封闭。
建造这个——这个西洋式宅子的人究竟是出于何种目的呢?
如果那个海参形、黑墙面犹如刚才感觉的那样,像一种生物的皮肤的话,那么整个宅子的正面就如同神话中某个杂种动物的脸。
“进去吧。”玄儿说道,“走了很长一段路,你也累了吧?明天再慢慢看。”
“是呀。”
我提起脚下的包,跟在玄儿身后,朝玄关门廊走去。走着走着,玄儿突然扭过头说道:“中也,你称呼自己时,还是说‘我’呀。”
“嗯?!是的。”
“我上次不是对你说过吗?19岁的大学生一般不说‘我’。不是还有别的叫法吗?”
“我不是也对你说过吗?我从上高中起就这么说。”我故意一本正经地回答,“如果你让我说‘俺’、‘咱’,我觉得别扭,还是说‘我’最自然。”
“看不出来,你还蛮注意称呼的嘛。”
“我正朝这个方向努力。”我也学玄儿刚才的样子,撇撇嘴巴,“我一直讨厌被别人看做小孩,也讨厌别人用‘年轻’来概括本人”
“原来如此。”
“你希望我称呼自己叫‘咱’?”
“也不是,当然随你便。”说完,玄儿耸耸肩。就在那时,发生了地震。(这天的首次地震)
5
我和玄儿抱着那个从十角塔坠落下来的、身份不明的年轻人,回到东馆。
穿过玄关的黑门,就是宽敞的大厅。正面有楼梯,向右拐个直角后,通到楼上。刚才我们跑下来的时候,就是在那里撞见鹤子。
当拜访者刚来到这个宅子,踏进这个玄关大厅的时候,都会被那个地面吸引。因为和外墙一样。地面也铺着黑瓦。那方而平的黑瓦被铺成棋盘状,瓦缝中的灰浆也是黑色,而且房间的墙裙、天花板也被涂成黑色。整个空间很怪异,让人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