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发师-第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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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嘴里却叨个不停——
“我是个废人,我窝囊透了,我蠢,你也蠢,她不蠢,因为她让我娶你,她是别人的老婆,不能做我老婆,我需要个老婆,所以让你来替她……做我的老婆。”
“她是谁呀?”会棉低头看着枕在自己大腿上的丈夫说。
“她是谁?”陆平被这一问猛醒,“没有谁,我胡说八道。我是想试你,假如有那么一个人,你、你会……”
“我什么也不会。”会棉说。
“你怎么什么也不会呢?”陆平说。
“因为,我是一块棉花,我从小到大都是一块棉花,是给人止血、擦拭伤口、做衣裳的,我没有骨头,把我塞到哪都行,用做什么都行。你看,现在我做你的枕头,你枕着我,我还怕你不舒服,把我丢走。你丢走我也就丢走了,我会怎么样?我会在你丢我在的那个地方,我还是棉花。”
陆平彻底地清醒了,那是滴到他额头上的清凉的泪水起的作用。棉花是蓄水的,潸然泄漏,只能是受刺激或伤心无限,陆平想。陆平还想我不能让她再受刺激了。
第二天,陆平和会棉回拜叶江川夫妇。宋颖仪看着新娘肿胀的眼睛,对陆平一顿质问。她说你欺负我表嫂啦?陆平说我没有。宋颖仪说没有她眼睛怎么会肿成这个样子?陆平说那是她高兴哭的,人高兴的时候也是会哭的。会棉流了一夜的泪水,但泪水是甜的。宋颖仪说是不是呀?她看着会棉。会棉说是。宋颖仪说那就好,那我这红娘就没有白当。
叶江川提议陆平搬到叶家来住,他的理由是男人出去打仗的时候,两个留在家里的女人互相有个伴,他声言这也是太太颖仪的意思。陆平没有同意,他说我们两家住在一起,全师官兵更以为我们结党营私,他们本来就认为我这上校是你任人唯亲的结果。
“这有什么?”叶江川说,“封官晋爵,谁不是喜欢用自己人?世道如此。”
“可我希望我们两家还是保持一定距离为好,”陆平说,“因为我既然是上校,就要对自己的身份保持清醒。我不能住在你的家里,因为这不合适。”
叶江川没有问为什么不合适,他似乎理解了陆平的心意。按照他的理解,陆平不愿意住到叶家来,是因为他想分清楚团长和师长是有区别的,他这名上校和其他上校没有什么不同,而如果入住叶家对他这名师长的权威和形象是有损害的。
“好吧,”叶江川说,“不过,我们打仗的时候,你得让会棉过来陪陪颖仪,你知道的,颖仪是个耐不住性子和寂寞的人。”
在陆平升上校不久,师长叶江川擢升34军军长——这一切的幕后,得追溯到1945年宋颖仪为了救自己的父亲和情人,在阎锡山那里所做的奉献或者牺牲。阎长官开出的条件很简单,就是宋颖仪和他睡一觉。宋颖仪没有多少犹豫就接受了这个条件,因为在她决定来找阎锡山时,就已经做好了准备。
“来吧。”宋颖仪主动脱掉衣裳,看上去她比阎长官还想上床。
阎长官喜不自胜,像一名老奸商即将得到一幅垂涎已久的名画。他向名画走近,将名画一拥在手,然后亲着名画,用手抚摩名画的各个部位。这当然不够,他将身体扑在名画上。仿佛他是画作的主人,他在画上留下了印记。
阎长官没有食言,他果然写下手谕一封,仿佛那是为赎下两颗汉奸人头填写的支票,这支票也只够保住人命两条。
“来我这里,你丈夫不知道吧?”阎长官说。
“知道。”宋颖仪说。
“可你这觉不是为他睡的。”阎长官说,言下之意,宋颖仪如果为了丈夫的升迁,还得陪他再睡一觉。
“是的,我知道,”宋颖仪说,“我什么时候想要丈夫升迁,什么时候再来找你。”
宋颖仪拿着手谕马不停蹄,从刑场上救下父亲和陆平的性命。大丈夫叶江川做不到的事情,她小女子做到了。
叶江川对宋颖仪拿到阎长官手谕的事耿耿于怀,他心知肚明却明知故问:“你是怎么拿到手谕的?”
“用女人的方式。”宋颖仪说。
“什么是女人的方式?”
“就是让身体和灵魂分开。”
“你的身体放纵的时候,你把灵魂放在哪里?”
“我爱的男人身上。”
“也包括我么?”
“如果你认为值得的话。”宋颖仪说。
叶江川陷入矛盾,他既把自己绑在耻辱柱上,却又对宝塔上的明珠顾目期盼,就像一个人一边满面笑容,一边把被打落的牙齿往肚子里咽。
四年来压抑在叶江川心头的郁结,在他当上军长后得到缓解。对他来说付出沉重代价的人是他而不是宋颖仪,因为宋颖仪是他的姨太太。现在他付出的代价终于有了回报,那中将军衔仿佛是他巨大投资所获得的利润。
但是他对姨太太和陆平的私情仍然蒙在鼓里,对陆平的提拔就是最好的说明。当然陆平的提拔与姨太太的作用不无关系,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需要这名能量和潜力巨大的女人,因为他知道她和阎长官非同一般的关系。
此时阎锡山已就职南京中央。
34军也奉命调动进驻上海。
第二部分门口拉客的妓女招呼陆平
陆平站在豫园路3号原大世界美发馆前,像拜谒一座墓。他神情凝重肃静,眼睛里噙着泪水。这里埋藏着他的过去,他现在想把过去挖掘出来,但是他无能为力,因为美发馆已经更名易主,变成了一所妓院,虽然馆址犹存,但是内容已经变了,除了一个个淫荡的肉体,陆平找不到一个帮助他回忆当年和凭吊师傅亡灵的人。美发馆的历史仿佛在他十年前出逃的当天就已经结束,因为师傅也就是在那天被日本人杀害的,他以自己的命替换徒弟的命,以留下失手将日本人杀死的徒弟的性命。与师傅一同受害的一定还有师傅的女儿,她不可能在日本人的屠刀下活命,虽然她免受日本人的糟蹋——理发师陆平英雄救美,使日本人的强奸没有得逞,并使日本人丢了性命。那把割断了日本人喉咙的剃刀后来同样在日本人的面前出现,但是再也没变成杀人的工具。他成了一名纯粹的理发师,不管是对平民、官商、纨绔,还是对八路军、日军、中央军,他都一视同仁,来者不拒,直到有一天他成为一名军人。
“长官,来吧,进来吧,玩一玩。”在门口拉客的妓女招呼陆平。
陆平如梦惊醒,意识到他站的地方不能留恋。无论是十年前还是现在,他正确的选择就是逃离。
“你离开上海有多少年了?”宋颖仪说。
“整整十年。”陆平说。
他们现在秘密相会,依偎在上海某饭店单人客房的双人床上。房间是宋颖仪订的,约会也是宋颖仪要求的。自陆平结婚以来这还是宋颖仪陆平第一次同床共枕——两人的身体从1948年底一直分开到1949年春,从山西东进上海,才彼此交给了对方。他们的情欲因为美丽浪漫的上海而如痴如醉、高潮迭起。
“现在你终于回上海了。”宋颖仪说。
“是。”
“我可是第一次到上海。上海真美。昨天我和会棉去逛了一天,在商店买了很多东西。会棉给你买了一条围巾,给你了吗?”
“给了。”
“我让她买的。我看中给你的那条围巾,就对会棉说表哥戴这条围巾一定很好看,会棉就买下了。”
“会棉不信我是你表哥,以后在她面前别叫我表哥。”
“她知道什么啦?”
“没有。但她就是不信,她说从你看我的眼神就觉得不像。”
“叶江川就看不出来。”
“他可能在装傻。”
“无所谓,我不怕他,现在。我想和你在一起就在一起。”
“我们有多久不在一起了?”
“从你和会棉成婚以后。”
“我们以后怎么办?”
“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我爱你,为了你,我什么都肯去做。”
“我也爱你,可我什么都不能为你做。”
“你能给我快乐,快乐就是幸福,这就够了。”
“……”
“哎,你回原来住过的地方去看了没有?什么时候也带我去?”
“我去过了,可理发店已经没有了。”
“那你师傅呢?”
“死了。我杀了日本人后,师傅就让你爸带我逃走,他和你爸是好友,你爸正好来上海做买卖。日本人找不到我,就把我师傅抓起来,给……”
“你是怎么把日本人给杀的?”
“日本人奸污我师傅的女儿,被我遇上。我拉开那个日本人,他和我打了起来,我身上正好带把剃刀,不知怎么,就把他喉咙给割了。”
“你师傅的女儿呢?”
“当然也被日本人杀了,我想。”
“你一定和日本人不共戴天。”
“是的。”
“后来你给日本人做事,说你是汉奸,我就不信。”
“我那是为了你爸,为了我身边的人不再因为我而死。”
“我理解你陆平。”
“后来还是你救了你爸和我。”
“我说过,为了我爱的人我什么都肯做。只有我爱的人活着,我活着才有意思。”
“我想活着,可我现在是军人,而且在一个腐败的军队里,我不知道能活到什么时候?”
“不管发生什么,你一定得活着。你明白吗?”
宋颖仪翻身趴到陆平的身上,黑亮的长发浓密下垂,像帘子一样遮蔽自己的脸和陆平的脸。陆平伸手把发帘撩开。他看见情人的眼睛红润和忧伤。
第二部分偷偷和宋颖仪相会
与解放军的决战已接近尾声,南京失守,国民政府从南京迁往广州。从长江防线溃散的队伍涌入上海,被34军收编。陆平升任71师173旅旅长。
师长谭盾握着陆平的手,向他表示恭喜。“我发觉党国军队是越吃败仗,老弟你是升得越快。开玩笑呵。”
“你不也升了嘛。”陆平回答过去的参谋长说。
“那是,不过没有你快。”师长谭盾说。
“我升得是快,可惜不是好时候呀。”陆平说。
“此话怎讲?”
“万一做了共军的俘虏,罪可是要按官职来算。”陆平说。
“是吗?”谭盾说,“那我是师长,岂不是比你罪加一等?”
“你不一样,”陆平说,“到了你这一级,已经纳入老爷子保护的视野。据我所知停留在黄浦江入海口那几艘轮船,是专门为你们师职以上军官及家属准备的。”
“你的消息不对吧?”师长谭盾说,“我听说那是专门用来装运黄金国宝的。”
“师长也算得上国宝级人才呀,乃党国之栋梁。”
“我哪算得上,军长还差不多,”谭盾说,“你是军长的亲戚、心腹,万一上海守不住,你可以跟军长屁股走人的。”
“我哪也不去,”陆平说,“我是上海人,保不住上海,我就留在上海做鬼。”
“佩服。”师长谭盾给旅长作揖。
解放军大兵压境,国军数十万将士困兽犹斗。
71师作为34军的一张王牌,被军长捏在手里,往对手前面一甩,指望能抵挡住对手凌厉的攻势。该师果然负隅顽抗,利用解放军放弃炮攻以免城市被毁的弱点,与解放军短兵相接,展开巷战。战斗激烈迫使解放军的进攻速度一时缓慢,终于改变策略——善于用计的共军由强攻而智取,也就是说由枪战而心战,他们铺天盖地的传单和四处出击的地下党在国军的内部无孔不入,56军119师、121师相继倒戈起义。
173旅旅长陆平亲自给部属推头剃发,以壮行色,没想到成为身边一名参谋“策反”的对象。
参谋黄是勇趁陆平给自己推头,说旅长,有人托我带口信给你。陆平说谁?
黄是勇转头,用手挡着嘴,让声音只传给陆平:“共产党。”
陆平不吭声,像没听见,但手上的发剪忽然停顿。
“共产党说了,只要起义,不仅不定罪,还要论功行赏。”黄是勇说,音量有所加大。
“我怎么相信你的话?”陆平开口。
“我就是共产党。”
“你不怕我把你交给军政处?”
“怕就不是共产党。”黄是勇说。
“你不怕我怕。”陆平说。
“你不用怕,得共产党口信的不止你一个,”黄是勇说,“还有师长。”
“师长的意思呢?”陆平说。
“他还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