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慕容诗集-第48节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第二天,没等妈妈喊我,六点三十就已经上路了。屋外雾气朦朦,小巷街里还有着点点红黄色的灯火,车骑在往学校的公路上,视野是白花花一片,凉沁沁的微风扑扑地贴拂着我的脸颊,田里的绿禾在滚滚的雾气中涌动着,一声声吱喳的鸟叫唤得我真想大声朗唱出歌来!只是太早了,神经!这么早到学校干什么呢?
〃李同学早。〃
吓我一大跳!白雾里那个鞠躬的人黑发上全是湿落落的!我的心又开始乒当当!当然,还是未忘淑女应有的礼貌,也回了他一句〃范同学早〃。
以后又说了些什么,二十来年后的今天实在不复记忆。但是我记得在那之后,我经常都享受到清晨雾气里的那分沁人!也经常是第一个到教室,向小校工拿钥匙开门,开所有玻璃窗的人。
后来呢?你想知道后来吗?后来,那个〃范同学〃给我写了五年的信,从初一写到我读高二。你说,他是不是一个可爱的人?什么?再后来?没有再后来了,真的!
春山过客
时间走在家与办公室间的车程中。
沉色的楼宇,灰方的路,浮着暗尘的都市人脸。
马达声,电话铃响,上司平直不带半丝起伏的官腔。
纵然至夜晚,也逃不脱电视机中各种人造的音响!
合拢文件,掷下笔,我不能安稳地居于现代的城中。我的生肖非龙非马。我原是一株绿色的植物,我要阳光、空气和鲜洁的水,我得回归山中。
是的,我得回归山中,尤其是在这样的春日里。
山是青翠,山也是虚无、缥缈。
可怜的城里人,得挤过一程又一程的车路,才得近山。
真山没有阶梯,真山没有柏油和水泥的路。顽皮躺卧的小圆石子,将山与树、草间,团团拢拢地写出一条小径。曲曲的、斜斜的,犹如不听话四处游走的小溪流,一忽儿向西瞧瞧远云,一忽儿向右听听鸟鸣。路中没有轮痕,只间有前次雨后泥泞中留下的人儿狗儿的脚印。这是谁人的足力,走出的完美小径?这小径又向何处去?
我一人,左袋有一块口香。唉,现代人的颓习!右袋则是自己胡乱捏成的两只小小饭团。饭团是贫穷童年中常吃的三明治。胜饿时,嘴馋时,母亲拿不出香喷喷的零食瓜果,便将饭锅以铲板刮得嘎嘎作响,一方湿巾,两手绞力,印吻着酱菜萝卜的饭团便诞生了!怀抱我念旧的食物,我一人,静静地划步向小径通往的山中。
山是不开口说话的情人,但他绝不可欺。
爱山的树,爱山的草,爱山的花和石块都紧紧地攀附在山强壮的脖颈,雄伟的胸膛上。云来,风来,朝着她们呢哝些暖昧的话语,她们便羞了,掩口垂头地直向情人山偎去。山却是个豪情的男子,爱了便是爱了!手拥扰着树们、草们、花们、石块们、屹然挺立着,全然不受云儿风儿挪揄的讥讽所动。
我的软鞋向每一颗卧眠小径上的石子招呼,我的眼饱饱地观赏着径边的芒草、羊齿和丛竹。有时山边含蓄地流出一汪水来,它的名字是泉,清冽冽的,以柔动的滋润营养着泉旁的绿苔、小树。又有鸟,一鼓力一鼓力地朝天振着翅,拼命地想向更高的云天里去。我的心也如受泉营养的绿苔,向云天振翅的飞鸟,恬然,又逍遥。
薄色的阳光愈是累了,愈是急急地想偷藏在暗色的云朵里小歇一会,终于微蒙胧着眼困去。天连地的脸色齐齐黯淡了下来,飘雨了。
雨丝雨点小姐妹俩顽皮地互相捉弄着,走一程跑一阵,惹得我也举起快步走一程或跑一阵。走着走着,想到一则笑话,〃前面不也下着雨么?〃我便步步揽看雨中的山景,再也不肯〃赶路〃了!
雨霏霏,飘降在山的身体上,山和他的情人们都艳了!水碧碧的颜色透着春意,让人想重重地亲吻!亲吻一下,亲吻两下,亲吻三下……
空寂的山中,我却不是唯一的过客,前边竟来了大队人马!挑挑儿的,肩扛东西的,手提臂挽箱笼包裹的。男男女女老老小小,竟还有一个着红裳红裙的年轻女子夹杂其中呢!花伞、黑伞、青布伞,伞前有伞伞后有伞,不约而同。这些伞阵都成了收缩的小菌,他们与我一同避向一间废弃工厂去了。
工厂只余下了巨型的棚,壁墙尽失,冷风却受了地形的影响不再放肆地人浸。一个阿姨拎着淌水的伞只向我露出乡人的憨笑来,以问句:〃怎么没带伞呢?〃作为招呼词。
我也微笑着。看出他们的新裳新鞋,看到他们每一人都努力又专注地寻些破纸烂布擦拭着他们已沾水带泥的鞋,簇新的手帕则小心地点拭着他们的脸。有一个粗嘎的喉嗓说:
〃你一定爱啃鸡脚爪,才会落水天出嫁。〃
是新娘行列哩!
我笑向以传统乡村人姿势蹲踞的阿妈恭喜着,她得意地以手绢儿吸吮春仔花上的雨水。
〃送女儿去城里化妆啦!晚上就吃喜酒。〃
随行的想是邻人吧?亲属吧?虽是雨地里,却仍乐孜孜的在春景里平添了一丝喜意。
口香送给了穿西装打红领结,土气盎然的小朋友,挥别那一再招请我晚上去呷一杯的阿妈,我复又走在稍小的雨中,边走边吃我在袋中已压成扁讲的饭团。边走边吃,真是益添香滋的吃食法。自小就渴望边走边吃饭的日子。人家可以捧着碗,这屋走到那屋吃;人家可以端着饭盒,三年丙班吃到三年丁班。我不行,因为妈妈不准,因为班长不可以和坏学生一样。其实,我多么羡慕!如今,我边走边吃我的饭团,和着天水,吃得滋香滋香!
雨洗我发,雨摇我裳。雨衣布的夹克不畏水,但牛仔裤的裤管却随着球鞋尽湿了!幼年时母亲即曾持鞭痛笞过,竹鞭重重地落在肥小的屁股上,理由是看着鞋故意去踩踏洼水!而今,反正鞋袜已湿,我快意地游走在大大小小深深浅浅的水洼中,踢一脚水,溅四处水,让泥褐色的洼水化为墨珠,贪婪地吻附在翠叶青草之上。踏水是多么快乐的事!一步一挤,鞋尖处就唱起一颗颖水泡泡来!波波的,是一首又短又小的轻歌。
我欲乘风归去,也想行至路旁处,但我袋中有钥匙,有公车票,有电话号码本,有笔,有纸,甚至还有一册小书。奔跑时铿啷作响的辅币,雨水漫脸时拭擦的小巾,都在提醒我:我,我只是一个春山的过客,我只是一个告假的城市人,我必须向文明屈身,也得为五斗米捧心。我仍然要到我日常生活中的城市去,虽然我愿回归山中,却不能不去城里。我是那红衫的新娘,我由山中嫁给了城。
明日我将衣履鲜洁,昂首挺胸走在灰方的道路,望都市人浮暗尘的面,入沉色的楼宇,听马达,闻电话声,领教老板不分平仄的语音!但我不逃避,因为,今日,我曾入山中,能噬山中春色,那是我工作的燃料,那是我生活的填物。依据它,我将平平静静甘心情愿地迎接我城市的春季!
Ca之小记
柜
那柜是克难式的,窄狭而有些谦卑地隐立在房的一角。一个橙红小圆牌悬摆着的,就是那小小晶莹的钥匙,轻轻做一旋转,柜门未开柜中的小灯暖暖地光亮了起来。衣架上挂着的是我柔软的裳。每开一次柜门,就兴起心中的一阵激情,使我轻轻地拢那秋香绿的裙摆,使我紧紧握那抖动着的褶纹。我穿着它来,我也要穿着它走出这重重又重重的门庭……
花
入院的第二天早上,他就手〃抓〃着一把花来看我了。噫!这个鲁男子,竟然也知道买束花啊!虽然那持花的姿态一点都不罗曼蒂克,但已喜得我胸口全是涔涔的汗了!相识十六年,从来就没有受过他的花!就连生产时都没有例外,真是个〃实在〃的人啊!
一朵朵艳艳的玫瑰,红娇得挺仰春劲使,却偏突兀地伴着一支白色的晚香玉,美丽中透着一股滑稽!毕竟不是精于此道的人!
插花的瓶就立在宽阔的窗台,清风一阵,也就拂起一阵带着甜香的花风。窗外是个不小的天井,不是三月的季节,满植的杜鹃枝叶伸展得也不敢嚣张。其实引人注目的不是杜鹃,倒是那满地的羊齿和两株高大的果树。一株不知名的,一株则是将要发花的木瓜。果树生长得并不规则,想必是有人无心将果核抛弃的结果吧?我摘下一朵玫瑰,将花瓣一片片撒下,来年,会有人看见羊齿中伴生着朵朵玫瑰,因为今日我曾将玫瑰花瓣和着他的爱片片种下。
婴儿房
红色的箭头向二楼指去:〃产房由此进〃。二楼是另一个天地,穿深紫色病服的妇人们都那样年轻,她们的眼神与脸样都是泛着光的,陪伴她们的家属说话声音也高些,仿佛有些不可一世地说:〃我家新添了人口呢!〃那些新添的人口就睡在婴儿房。突出的圆形的楼,绕着圆弧形的走廊,可以看到〃早产儿暖室〃、〃新生儿照黄疸室〃,大而阔的玻璃窗隔着室里和室外,那些小小的身躯不耐烦地向这初接触的陌生世界抗拒着。照黄疸的娃娃们都有纱布遮盖着眼睛,一个一个胖胖壮壮的,甚至有一个标重五千四百克的!唉唉咦?五千四百克,足有十二磅重呢!哇!那些在早产保温箱中的就完全不同了!有一个全身紫色的,大约是先天的心脏发育不全吧!那幼弱的小腿,也不过象我手指般粗细!宝宝,什么事使你这般急惶惶地赶到这世上来呢?
穿着紫色病裳,将额凉沁沁地贴放在大玻璃上,许是看那些无邪而使我面露笑容了吧?竟然有多次被人误以为是产妇,而且,还有一个冒失鬼说:〃恭喜,是第一胎吧?〃我应该骂他一声:〃去你的脑袋!〃可是我倒没有,只有痴楞着,呆呆地仁立着玄想……
青磁砖
大约是为着整齐又好清理吧!医院房舍的内墙下半部全贴着磁砖,那种正方形的,一般人家中惯常贴黏在浴室里的大块磁砖。我们这栋病房中的全是淡淡浅青色的。炎炎夏日里,为手术而焦躁的心灵碰触着这绿青色的凉润,觉着有说不出的平静。没有访客,不必量脉搏、试体温、做各种检验的时候,我就看书。书看倦了就呆想。连呆想都觉无味时,就是我躺卧面向青磁砖默默又默默的时候。磁砖有光,人影能清晰地反映在上面。我望着磁砖,能望见自己哭得愈发细长的眼,能望见自己因不安而频生的粉刺。有时突发奇望,挤动颊腮笑一个,竟能望见久已生疏的大大梨涡出现在磁砖上。当然,更多时能有一线线闪亮的泪河流淌在砖面,和着砖的青光,亮然闪痛我的心!
三十四岁,不算老的年龄,孩子又都还幼小,为什么我床头的病历牌要烙着一个Ca?Ca,光是听闻着那发音,就着人一种恐怖!Ca,Cancer的简写啊!在希腊文中,这不过是螃蟹的意思,取来形容〃癌〃这个可厌的字,也不过是取其多爪而横走乱行!可是癌真有蟹这般容易对付么?
初入院的那日,医生、护士,一个走了一个又来,他们好奇又故作职责所在,殷殷地向我询问:怎么会发现的?有些什么症候?这里痛不痛?那里痒不痒?他们都觉得这个病人鲜哪!子宫颈癌最保守的调查统计,平均罹患年龄是四十八岁,最早的0期原位癌也得要三十八岁!而我,我才三十四哪!我的脸尚无纹,我的腰尚婷匀,摆荡着发,跳跃着步伐,我的心仍如二十岁一般样年轻!而我,我竟让一个Ca,卡得紧紧的在这病房里,只能任青磁砖映照着我泛泪成河的悲伤!
天使
他们都是天使!不论是男是女,虽然他们自称是〃没什么稀奇〃的医者,但在我心中,他们都是天使。
平时他们都端正着一张脸,不论向你交代什么,抑是手中持着你的尿水、粪便、污脏的伤口棉,他们一律面不改色,都那样仔细,那样认真!而当你因开刀在即或因心绪不佳而面露戚容时,他们能不顾白色衣衫下神威的身分,尽情甚或集体向你说笑,为的只是博得病人的欢心!我从来不知道医师与护士在高高在上之余,尚能以取笑自己来娱乐病患的!他们纷纷介绍:〃这是彭丫丫,那是陈叉叉,我自己是王叉叉。〃又向赖主任医师介绍:〃这位病人是李叉叉。〃我说我是单名,应该是〃李叉〃,而不是〃李叉叉〃,于是爆起一室的欢笑!这场里是癌症的病房?癌症令人念及死亡,而这些天使都是扫除死亡、保护人们健康与欢乐的勇者!每一位天使都说我得的是小病,有的说一刀下去一辈子都不必再担心,有的说这手术就象切除盲肠,简单又简单!更有的表示,比剖腹生产还简单哪!说得我也有些飘飘然,几乎要相信此行是来为我不美的眼睛做割双眼皮的手术了!
是的!这些丫丫叉叉的天使们,他们让我相信,我是庸人自扰!我的癌只是O期,我并没有被Ca卡在生命的终点!谢谢你们!天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