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慕容诗集-第4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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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幸福的,因为有人知道你幼小时期的容颜。
任何大豪杰或大集雄,一旦听人说:
〃那时候,你还小,有一天,正拿着一个风筝……〃
也不免一时心肠蹋软下来,怯怯地回头去望,望来路上多年前那个痴小的孩子。那孩子两眼晶晶,正天不怕,地不怕地嘻笑而来,吆呼而去。
我总是尽量从成年人的言谈里去捕捉他幼小时期的形象,原来那样垂老无趣口涎垂胸的人竟也一度曾经是为人爱宠为人疼惜的幼小者。
如果我曾经爱过一些人,我也总是竭力去想象去拼凑那人的幼年。或在烧红半天的北方战火,或在江南三月的桃红,或在台湾南部小小的客家聚落,或在云南荒山的仄逼小径,我看见那人开章明义的含苞期。
是的,如果凡人如我也算是爱过众生中的一些成年人,那是因为那人曾经幼小,曾经是某一个慈怀中生死难舍的命根。
至于反过来如果你问我为何爱广场上素昧平生的嬉戏孩童,我会告诉你,因为我爱那孩童前面隐隐的风霜,爱他站在生命沙滩的浅处,正揭衣欲渡的喧嚷热闹,以及闪烁在他眉睫间的一个呼之欲出的成年。
一握头发
洗脸池右角胡乱放着一小团湿头发,〃犯人〃很好抓,准是女儿做的,她刚才洗了头。
讨厌的小孩,自己洗完了头,却把掉下来的头发放在这里不管,什么意思?难道要靠妈妈一辈子吗?我愈想愈生气,非要去教训她一场不可!
抓着那把头发,这下子是人赃俱获,还有什么可以抵赖。我朝她的房间走去。
忽然,我停下脚来。
她的头发在我的手指间显得如此细软柔和。我轻轻地搓了搓,这分明只是一个小女孩的头发啊!对于一个乖巧的肯自己去洗头发的小女孩,你还能苛求他什么呢?
而且,她柔软的头发或者是继承了我的吧。许多次,洗头发的小姐对我说:
〃你的头发好软啊!〃
〃噢——〃
〃头发软的人好性情。〃
我笑笑,作为一个家庭主妇,不会有太好的性情吧?
古人以三十年为一世,我现在握着女儿的细细的柔发,有如握着一世以前自己的发肤。
我走到女儿的房间,她正聚精会神地在看一本故事书。
〃晴晴,〃我简单地对她说,〃你洗完头以后有些头发没有丢掉,放在洗脸池上。〃
她放下故事书,眼中有着等待挨骂的神气。
〃我刚才帮你丢了。但是,下一次,希望你自己去丢。〃
〃好的。〃她很懂事地说。
我走开,让她继续走入故事的途径——以前,我不也是那样的吗?
那夜的烛光
临睡以前,晴晴赤脚站在我面前说:
〃妈妈,我最喜欢的就是台风。〃
我有一点生气。这小捣蛋,简直不知人间疾苦,每刮一次大风,有多少屋顶被掀跑,有多少地方会淹水,铁路被冲断,家庭主妇望着六十元一斤的小白菜生气……而这小女孩却说,她喜欢台风。
〃为什么?〃我尽力压住性子。
〃因为有一次台风的时候停电……〃
〃你是说,你喜欢停电?〃
〃停电的时候,你就去找蜡烛。〃
〃蜡烛有什么特别的?〃我的心渐渐柔和下来。
〃我拿着蜡烛在屋里走来走去,你说我看起来象小天使……〃
那是多年前的事了吧?我终于在惊讶中静穆下来。她一直记得我的一句话,而且因为喜欢自己在烛光中象天使的那分感觉,她竟附带也喜欢了台风之夜。
也许,以她的年龄,她对天使是什么也不甚了然,她喜欢的只是我那夜称赞她时郑重而爱宠的语气。一句不经意的赞赏,竟使时光和周围情境都变得值得追忆起来,多可回溯的画面啊!那夜,有一个小女孩相信自己象天使;那夜,有一个母亲在淡淡的称许中,制造了一个天使。
想你的时候
寄亡友恩佩
辘轳在转,一团湿泥在我手里渐渐成形。陶艺教室里大家各自凝神于自己转盘上那一块混沌初开的宇宙,五月的阳光安详而如有所待,碌碌砸砸的声浪里竟有一份喧哗的沉静。
这件事,我一直没有告诉你。我在学陶,或者说,我在玩泥巴。我想做一个小小的东西,带去放在你的案头,想必是一番惊喜。但是,你终于走了,我竟始终没有能让你知道这样微不足道的一项秘密。
一只小钵子做好了,我把它放在高高的架子上,等着几天以后它干了再来修胚。我痴坐失神,窗外小巷子里,阳光如釉,天地岂不也是这样一只在旋转后成形的泥钵吗?
到而今,〃有所赠〃和〃无所赠〃对你已是一样的了,死亡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其实,相知如此,我也并不是成天想着你的——但此刻,泥土的感觉仍留在指间,神秘的成形过程,让人想到彩陶和黑陶的历史岁月,甚至想到天地乍创,到处一片新泥气息的太初。这一刻,我知道,注定了是想你的时候。
想你的一生行迹也是如此,柔弱如湿土,不坚持什么,却有其惊人的韧度。卑微如软泥,甘愿受大化的揉搓捣练和挖空而终至成形成器。十九岁,患上淋巴癌,此后却能活上四分之一世纪,有用不完的耐力,倾不完的爱。想故事中的黄土搏人应是造人的初步,而既得人身,其后的一言一行,一关心一系情岂不也是被一只神秘的手所拉胚成形。
人生在世,也无非等于一间辘辘声运转不息的陶艺教室啊!
想你,在此刻。
泰国北部清莱省一个叫联华新村的小山村,住着一些来自云南的中国人。
白天,看完村人的病,夜晚,躺在小木屋里。吹灭油灯的时候,马教士特意说:
〃晚安,你留意着,熄灯以后满屋子都是萤火虫呢!〃
吹灯一看,果然如此。我惊讶起坐,恋恋地望着满屋子的闪烁,竟不忍再睡。
比流星多芒。流星一闪而陨灭,萤光据说却是求偶的讯号,那样安静的传情啊。
比群星灿然。因为萤光中多一分绿意,仿佛是穿过草原的时候不小心染绿的。
我拥被而坐,看着那些光点上下飘忽,心中又是欢喜,又是怅然。
想人生一世,这曾经惊过、惧过、喜过、怒过、情过、欲过、悲过、痛过的身子,到头来也是磷火莹碧,有如此虫吧?我今以旅人之身,在遥远异域的长夜里看萤度熠耀,百年后,又是谁在荒烟蔓草间看我骨中的萤焰呢?
这样的时刻,切心切意想起的,也总是你。
如果你仍在世,萤火虫的奇遇当足以使你神驰意远。如果你也知道这小小的贫瘠的山村,山村中流离的中国人,你会与我同声一哭。而今呢?大悲恸与大惊喜相激如潮生的夜里,感觉与你如此相近而又如此相远。相近是因二十年的缘分,相远是因为想不明白死者舍世以后的情怀。
中国大陆的基督徒有一首流传的诗,常令我泪下,其中一段这样说:
天上虽有无比荣耀的冠冕
但无十字架可以顺从
它为我们所受一切的碾磨
在地,才能与它交通
进入〃安息〃就再寻不到〃渡境〃
再无机会为它受苦
再也不能为它经过何试炼
再为它舍弃何幸福
是不是只有此生此世有眼泪呢?此时此际,如果你我拨云相望,对视的会皆成泪眼吗?如果天上有泪,你必为此异域孤子而同悲吧!
如果天上无泪,且让我在有生之年把此民族大恸一世洒尽,也不枉了这一双流泉似的眼睛!
檀香扇总让我想起你,因为它的典雅芳馨。
有一年夏天,行经芝加哥,有一个女孩匆匆塞给我一柄扇子,就在人群中消失了。
回去打开一看,是一柄深色的镂花檀香扇。我本不喜欢拥有这种精致的东西,但因为总记得陌生的赠者当时的眼神,所以常带着它,在酷热的时候为自己制造一小片香土。
但今夏每次摇起细细香风的时候,我就怅怅地想起你。
那时候,你初来台湾不久,住在我家里。有一天下午,你跑到我房间来,神秘兮兮的要我闭上眼睛,然后便摇起你心爱的檀香扇:
〃你猜,这是什么?〃
〃不知道。〃我抵赖,不肯说。
〃你看,你看,苏州的檀香扇,好细的刻工。好中国的,是不是?〃
我当时不太搭理你,虽然心里也着实喜欢两个女孩的在闺中的稚气,但我和你不一样。你在香港长大,拿英国护照,对故国有一分浪漫的幻想,而我一直在中国的土地上长大并且刚从中文系毕业,什么是中国,什么不是中国,常令我苦思焦虑,至今不得其解,几乎一提这问题我就要神经质起来。
喜欢你穿旗袍的样子,喜欢你轻摇檀香扇,喜欢你悄悄地读一首小词的神情,因为那里面全是虔诚。
而我的中国被烙铁烙过,被污水漫过,又圣洁又烂脓,又崇伟又残破,被祝福亦被咒诅,是天堂亦是地狱,有远景亦有绝望。我对中国的情绪太复杂,说不清楚也不打算把它说清楚。
有些地方,我们是同中有异的。
但此刻长夏悠悠,我情怯地举起香扇,心中简简单单地想起那年夏天。想起你常去买一根橙红色的玫瑰,放在小锡瓶里,孤单而芳香。想你轻轻地摇扇,想你目中叨叨念念的中国。檀木的气味又温柔又郁然,而你总在那里,在一阵香风的回顾里。
假日公寓楼下的小公园,一大群孩子在玩躲猫猫的游戏。照例被派定做〃鬼〃的那一个要用手帕蒙上眼睛,口里念念有词地数着数目,他的朋友有的躲在树上有的藏在花间。他念完了数目,猛然一张眼,所有的孩子都消失了,四下竟一个人也没有。
我凭窗俯视园中游戏的小孩,不禁眼湿,我多象那孩子啊!每当夜深,灯下回顾,亡友音容杳然,怎么只在我一蒙眼的瞬间,他们就全消逝了呢?
然后楼下那孩子却霸道地大笑起来:
〃哈,王××,你别躲了,我看见了,你在花里!〃
我也辗然一笑,我的朋友啊,我看不见你,却知道你在哪里。或在花香,或在翠荫,或在一行诗的遐思,生死是一场大型的躲迷藏啊。看不见的并不是不存在,当一场孩童的游戏乍然结束,我们将相视而喜。
并不是在每一个日子想你,只是一切美丽的,深沉的,心中洞然如有所悟的刹那,便是我想你的时刻了。
娇女篇
记小女儿
人世间的匹夫匹妇,一家一计的过日子人家,岂能有大张狂,大得意处?所有的也无非是一粥一饭的温馨,半丝半缕的知足,以及一家骨肉相依的感恩。
女儿的名字叫晴晴,是三十岁那年生的。强说愁的年龄过去了,渐渐喜欢平凡的晴空了。烟雨村路只宜在水墨画里,雨润烟浓只能嵌在宋词的韵律里,居家过日子,还是以响蓝的好天气为宜,女儿就叫了晴晴。
晴晴长到九岁,我们一家去恒春玩。恒春在屏东,屏东犹有我年老的爹娘守着,有桂花、有玉兰花以及海棠花的院落。过一阵子,我就回去一趟。回去无事,无非听爸爸对外孙说:〃哎哟,长得这么大了,这小孩,要是在街上碰见,我可不敢认哩!〃
那一年,晴晴九岁,我们在佳洛水玩。我到票口去买票,两个孩子在一旁等着,做父亲的一向只顾搬弄他自以为得意的照像机。就在这时候,忽然飞来一只蝴蝶,轻轻巧巧就闯了关,直接飞到闸门里面去了。
〃妈妈!妈妈!你快看,那只蝴蝶不买票,它就这样飞进去了!〃
我一惊。不得了,这小女孩出口成诗哩!
〃快点,快点,你现在讲的话就是诗,快点记下来,我们去投稿。〃
她惊奇地看着我,不太肯相信:
〃真的?〃
〃真的。〃
诗是一种情缘,该碰上的时候就会碰上,一花一叶,一蝶一浪,都可以轻启某一扇神秘的门。
她当时就抓起笔,写下这样的句子:
我们到佳洛水去玩,
进公园要买票,
大人十块钱,
小孩五块钱,
但是在收票口,
我们却看到一只蝴蝶,
什么票都没有买,
就大模大样的飞进去了。
哼!真不公平!
〃这真的是诗哇?〃她写好了,仍不太相信。直到九月底,那首诗登在《中华儿童》的〃小诗人王国〃上,她终于相信那是一首诗了。
及至寒假,她快十岁了,有天早上,她接到一通电话,接到电话以后她又急着要去邻居家。这件事并不奇怪,怪的是她从邻家回来以后,宣布说邻家玩伴的大姐姐,现在做了某某电视公司儿童节目的助理。那位姐姐要她去找些小朋友来上节目,最好是能歌善舞的。我和她父亲一时目瞪口呆,这小孩什么时候竟被人聘去故'小小制作人'了?更怪的是她居然一副身膺重命的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