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78-隐形伴侣-第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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调查事故的原因,发现是“二踢脚”的火星星引起……刘老狠这回有事干了。往日就管水田,管灶坑,管老牛,管不着能说会道的余福年,他早就烦透那装模作样又误工的军训了。鬼没逮着一个,干活却呵欠连天。这回看你鲇鱼头还能耐!于是他天天在地头表扬泡泡儿,鼓励泡泡儿,指望着泡泡儿继续立功……
泡泡儿不难煽动,只要对他说,魏华扣了他的工,只要扔他几支烟……所以,他们也一定不会放过泡泡儿。
“快看,一只鹤!”
肖潇惊喜地抓住他的手腕。
一只白色的大鸟,用一条细长的腿直立在湖边的浅滩上,另一条腿收拢着,一动不动地盯着水面,很有耐心。它的嘴尖而长,头上戴一顶鲜红的小帽子。
他们站住了,怕惊动了它。
“是只仙鹤。”肖潇轻轻说。
“不,是长脖老等。在等鱼。”他纠正她。
它果然叼住了一条鱼。鱼挣扎扭动,它用长长的喙衔住,扑腾着翅膀飞起来。身子向前倾,两条灰黑色的长腿在身后伸得笔直。老爹爹,放了我吧,你要什么我都给你。金鱼苦苦地哀求道。
“会不会有天鹅呢?”她问。
“这种靠近公路的地方——”他摇头。
如果能再捡到一只天鹅蛋就好了。她想。
……蓝天里,有一朵白云缓缓降落下来,那白云浓得发亮,在她头顶盘旋了几圈,悄没声儿地钻进了水田中央的一小块芦苇丛。
她屏住气。千真万确,那是一只天鹅。
“喂,你到水田里来干什么?”她问它。
它不回答,像冬天空荡荡的晒场上堆起的一个雪人,神秘又傲慢,它落在那片幽暗的水面上,竟然将黑森森的苇丛也照亮了。那洁白的倒影,像一尊伫立在水晶玻璃罩下的象牙雕刻,光滑宁静,晶莹雪亮……
忽然从田埂上迈来一双大鞋,一双粗大黑手,朝芦苇丛伸去。
那朵白云,悠悠地从绿色的涟漪中漂浮起来。如一道闪电、一道白光,倏地冲天而起。它,走了。
就在它刚才歇息过的地方,那翡翠似的草叶中,有一枚雪球似的天鹅蛋,像一个圣洁的婴儿,纯净无邪地酣眠;又如六月含苞待放的花蕾,白色中透粉,鲜润娇嫩……
那双黑手抢先把天鹅蛋抢到手,放在长满黑胡子的鼻子下嗅了嗅,吹一声口哨,把它放进了自己的衣兜。
“它是我的!”她叫起来。
“上灶坑捡蛋皮儿去吧!”他嘻嘻地笑,咽一口唾沫,头也不回地走了。
“还给我……”她追上去……
“我要坐一会儿,”她揉揉眼,抚了一下脚踝,又甩甩鞋,“只一歇歇。”她用眼光恳求。
他不悦地看着她。不忍拒绝,又有些无可奈何。晨风吹起她身后湖中茂盛的水草,在波浪中起伏,如一个野性的村姑,袒露着胸怀,无拘束地呼吸……他的目光变得柔和又温情……
江南的春天,妩媚羞涩,如江南的女子。她的眉眼、手脚都是那么纤细、柔弱,无论说笑动作,一举手、一投足,都和这身后粗犷的背景,显得那么不协调。那样细嫩的小手,本应在窗前拉小提琴或是画画儿,倒好像一片暖房里的花瓣,偶尔让风刮到这雪地里……
然而,那娉婷的身材曲线,却流畅得像一股山泉,自自然然地倾泻下来。每一粒水珠都溅出清凉和滑润。那种没有任何装饰和做作的美,常使他暗暗惊叹、反复体味。其实,她那内在的沉静倔强的气质,外露的豁达开朗的风韵,倒是同北大荒原野有一种天然默契……
“你干吗老看着我?”
她望着湖水里他的倒影,那方方的脸颊,方方的下巴,哪儿都是方的。她捡起一根树枝,把水搅乱了。水里的他,变得奇形怪状。可是湖水平静下来,他仍然那样心事重重地盯着她。
她改变不了他。他是个有主意的男子汉。如果有可能,肖潇倒想改变改变自己,什么时候才能像郭春莓,有那样黑红黑红的皮肤,粗粗壮壮的胳膊腿……
“快走吧,再加把劲,就到了。”他把一双大手伸给她。
天边一抹蛋青,一抹浅紫,一抹橙黄,无声地变换着颜色,好像为一次隆重的演出不厌其烦地化妆。幼儿园开一次化妆晚会,她给自己选择了半只绿底黑花纹的西瓜皮扣在头顶。她想象自己是一个青蛙公主,她从小就想当青蛙公主,水中陆地两头快活,也许她一辈子都在梦想成为绿黑花纹的青蛙公主……
“说不定能看到日出呢!”陈旭说。
“真的?”肖潇忘了疲倦,忘了饥饿。好像这一夜的步行,就是为了看日出。即使就为了看一次真正的原野日出,这次旅行也值了。
弥漫的晨雾中,肖潇望见前面公路的一侧,突起一棵光秃秃的老柞树。任凭四周草色青青,树木葳蕤,它却一身灰褐的树皮,一树干枯的枝条,龇牙咧嘴地伸向半空,朝路人作着狰狞的怪相。据说它就这么不死不活地挺立了几十年,既不发芽,也不倒塌,像一只爆满青筋的手背。每一根干瘦的手指中都传递着一种支配大地的神秘力量。
“神树!”陈旭眯着眼,仰起头来。
《隐形伴侣》 一金灰色的萤火虫(11)
同学从后门的破洞里钻进去过,在阴森森的殿堂里放声怪叫,为四大金刚挨个取了外号,最后爬上如来佛的宝座,唱了一通《白毛女》,心里却许下个愿,愿大佛保佑她还能考上大学……走远了,她悄悄回头,它却像一个谜,一个深山老道,消失在太阳出来之前那白金似的雾气里了。
他们终于望见了镇口,半截河上的大桥。
长长的木头桥身,横跨在干涸的河床上。宽宽的河滩上布满卵石。半截河像一股雨后的细水,在卵石间小心翼翼地流淌。一头牛在寻水喝,河水刚没了老牛的蹄子。从远处看,根本就不像有一条什么河。……那两岸长满青青桑叶和紫色蚕豆花的运河呀,那铺满菱角和莲叶的“小港”呀,只留出中间那窄窄的一道水巷,小篷船划出一个个绿宝石般的漩涡。可眼前这难道也能叫做河吗?又为什么要修这么长的桥?
他们穿过空无一人的半截河镇。一律的红砖房,一律的蓝窗框,一律的没有颜色的木栅栏。几只狗不远不近地叫着。……扁担筐里水灵灵的新鲜苋菜、毛豆子,湿漉漉的黄蚬螺蛳,热腾腾的馄饨摊、粢米饭、锅贴……那早市馋得人口水都要淌出来。所有的店都关着门板,从街这头走到街那头,没有一个牌坊,没有一块石碑,没有……
火车站孤零零地立在镇子大东头,一座淡黄色的平房,露出满墙砖痕。有几个人歪在墙角上打盹,好像候车室不是在里头,而是在铁轨旁的空地上。那儿有一个小小的花坛,几丛朱砂红的地瓜花憨憨地开得正旺,卖票口关得紧紧,检票口敞开着,倒是顺理成章。他们躲在铁轨对面的一个大粮囤后面啃了一只半生不熟的香瓜。路基微微颤动,火车来了。
四点差一刻——那黄房子墙上竟然有一只钟。
踏上车厢的时候,陈旭迅速地往身后看了一眼,车站外的大路上,仍是杳无人迹。
没有什么追兵。甚至,好像也并没有日出。
这是个阴天?朝霞也会骗人?熬过长长的一夜,肖潇突然觉得有些失望,有些不满足。天亮了,也许农场的人刚刚发现他们失踪。逃兵没追兵有点太平淡了。还是宁可有一群追不上的追兵,才有意思。这会儿,分场大概正乱成一团呢!
车厢里很空,陈旭找到两个靠窗的位置,面对着车站对面那群高高低低的粮囤。
车开了。在这个小站,火车只是好像冷不丁愣了一下。
她困极了。她只看见没有月台的栅栏下,一块白色的牌子闪了闪,写着“半截河”三个字……
半截河……
天刚蒙蒙亮,车厢里骚乱起来,大家都吵吵说到地方了。
肖潇把脸贴在玻璃窗上朝外看,什么也看不清。到地方了,到什么地方了呢?她问别人。没人理她。火车停了,车门也开了,可是根本没有站台,路基那么高,只能把旅行袋扔下
去当台阶,听得见袋里的饼干咔嚓咔嚓压成麦片的声音。火车站上什么也没有,只有白灰飞扬,昏天昏地的。她擦着眼泪往前走,差点绊了一下,这才看清前面有两辆拖拉机,拼成一张台子。拖拉机的厢板都放下了,两边绑着两根树干,上面有一道绳子,吊一块大红布,写着:半截河农场欢迎知识青年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
半截河?她觉得好奇怪。半截河?她生气了。我不当半截子革命派,我要回去!
又一阵风沙迷住了她的眼睛,她便学着大家的样,也从书包里摸出一副墨镜来戴。好多男生把从杭州带来的草帽也戴上了,这是一种窄檐的男式草帽,就是电影里特务常戴的那种。大宽边草帽,火车上没法带呀。
有个小个头跳上了拖拉机,又站在一张凳子上。大家鼓掌,呼口号。他劈头一句:把你们脑袋上的礼帽摘下来!大伙哄笑。
这是南方草帽,不是礼帽。陈旭嚷嚷。
小个头很生气,拍拍屁股,露出身后一把乌溜溜的手枪。大声说:
管你是个啥帽,到哪疙瘩就得服哪疙瘩管。还有,把那些个资产阶级迷(墨)镜通通给我摘下!
他们像鸭子一样被轰进一座围墙里的一间大房子,进门两条长炕,有人说可以跑百米。带枪的小个子咳一声,说:我叫孙汝江,保卫干事。
老子的孙子!陈旭哼一声。
你说啥?我学东北话。你淆(学)啥?你不是姓孙吗?孙字,小子也,对吧?你敢诬蔑贫下中农?贫下中农孙汝江,哈哈,看你就够半个人高,三个字一边去掉一个边旁,叫“小女工”得了。“小女工”!
困觉,困觉,明朝再讲。她学上海话,怪好玩。
“小女工”暴跳如雷,在门外大骂。
你说啥,控告?明天去控告?你敢!
你听得懂人话?木陀,猪猡!女宿舍里纷纷咒骂起来。“小女工”一步蹿进宿舍,去掀被子,大声吆喝:起床,通通给我起床——
她从车窗里爬进一列火车。
火车往白皑皑的冰山雪海开去。
她坐在行李架上,行李架的顶上是蔷薇色的天空,挂满了一朵又一朵大红花。她采了好多,发现它总是湿漉漉的。她抬头,发现很远很高的天上有一颗黑色的星星,正悲哀地眨着眼睛,滚出一粒粒又圆又大的眼泪,淋湿了花瓣,把花心里的花粉也冲走了。
给我一朵。给我一朵。有个尖尖的嗓音说。她低下头,看见车门口出现了一捆稻草,像一座稻草山,朝她移过来。
给我一朵。我叫郭春莓。
《隐形伴侣》 一金灰色的萤火虫(12)
她的头皮麻了麻。她每次去镇上办事路过这里总是离老远就转过脸去,不敢看它。她不知道它要预示给她的是什么命运。灵隐大殿被封之后,她曾和几个
她看见稻草山底下,钻出一个人,穿一件紫红色军上衣,圆圆的脸,大眼睛,很意气风发的样子,原来郭春莓是在背稻子,稻捆比她的身子高好几倍,女生里就数她背得多。
你也到北大荒去吗?她问。
是呀,我哥哥也在北大荒,他是第一批支边青年,叫郭春军。奇怪的是,花儿一到郭春莓手里,就变干了。她身上堆满了大红花,稻草都变成了花心了。她们坐在行李架上唱歌,先唱一支《红梅赞》,又唱《洪湖水,浪打浪》。火车开得快极了,快得每支歌刚一张嘴,就立刻已经唱完了。
后来火车停在一座巨大的城门底下,城门的那一边全是银光闪闪的冰块,城门上有三个大字,写着:关——海——山。
关海山是谁呢?她忍不住从行李架上跳下来,拉着郭春莓就往车厢外跑,一仰脸就看见关海山坐在对面银白色的山顶上,吧嗒吧嗒地抽烟,抽得四周的山峰全是雾气腾腾的,只能模模糊糊看见他的身影,又扁又长。
关海山真长啊!她说。
关海山真大啊!她说。
我不叫关海山,我是长城。那又扁又长的关海山说话了,竟把郭春莓身上的红花震掉了好几朵。
她再仔细看,那果真是长城,盘在山梁上,又陡又直,同电影里的长城一样。她跳起来,同郭春莓抱在一起,滚成一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