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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节

3878-隐形伴侣-第4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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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那场大学梦,击得粉碎。    
    邹思竹出现在她面前时,一张青绿色的脸,几乎把她吓了一跳。眼镜儿如两块灰瓦片,脱落在鼻梁上。头发也稀稀拉拉露出了褐色的头皮。人往炕上一倒,坍了。    
    她递一杯凉开水给他。    
    你知道梅斯金公爵吗你读过陀斯妥耶夫斯基的全部作品吗《白痴》《罪与罚》《卡拉马佐夫兄弟》《名利场》《凯旋门》管它是谁写的都是些倒霉鬼我也写得出《苦难的历程》《高老头》你知道马丁·伊登为什么会死是他真挚的灵魂不能同这虚伪的世界和解的象征是他对人生的彻底否定你不懂我不懂我这样无知闭塞的地方会把人活活闷死……    
    她默默地望着他。她不知怎么安慰他。她不喜欢听到他哀伤的抱怨。如果仅仅为了上大学的落空,就变得如此沮丧,他未免太脆弱,他原先抱了如此的奢望,他未免太天真。那只小油灯下有一块黑影,大康管它叫“灯下黑”。它的火焰无法照亮自己?她希望他告诉她的,不是那些书本上的话,而是此时此地应当做些什么,怎样去做,哪怕去同萝卜头打一架。


《隐形伴侣》 五孩子的童年(3)

    那以后他仍然每周来一次。来了便怔怔地在炕沿上坐着,望着天棚,久久地一言不发。    
    有一次苏芳大姐在收工回来的路上,同她一起走。夏天快过去,路边只有淡蓝色的野菊,让晚霞染成紫金色。大姐弯腰采起一朵花,给背上的孩子玩着,笑吟吟地问她:“邹思竹还常来吗?”    
    她点点头。    
    “看见他,我总想起我大学里一个男同学,同他长得挺像,是我们班学习成绩最好的一个。”苏大姐耐人寻味地看了她一眼,“他对我好,我一直麻木不仁。快毕业了,他写信给我。我也觉得他不错。可不知为什么,总培养不起感情。一次开运动会,我管救护,你楚大哥扭伤了脚,刚一认识,心就乱了……后来就同他来了这儿……唉,说句笑话,我觉得感情这种东西,一开始没爆炸,就跟那二踢脚似的,时间越长,越点不着……”    
    肖潇把手里的花掐碎了。眼里悄悄迸出几点泪。谢谢你苏大姐。我大概是不会爱上他的。同他相处的时间越长,越是不会。月亮里的梦属于黑夜,而我渴望内心的阳光。陈旭燃烧过我,那场大火是真实的,而邹思竹沤着黑烟,我却不是吹火筒……    
    “你这样来回走,太累了……真的,你不用经常来……我没什么事情……”    
    于是,她在女宿舍门前的山丁子树下,口气尽可能婉转地对他说。    
    一辆黑色的吉普车从一片梧桐树林子里开出来。它的车门开在后头,并列的两扇。打开了,跳下一个头发短短的人,好面熟。那人抓住她的手,说:不认识啦?    
    大家哗哗地拍巴掌,有人呼口号:热烈欢迎七分场新来的一把手郭爱军同志!    
    她想,郭爱军不就是郭春莓吗?她不是在杭州住院吗?她死也要死在北大荒!    
    郭春莓拍拍自己的腿说:你看!一边说就一边跑起来,同马一样快,那腿细细的,脚指甲又宽又厚,很像马的腿。    
    她也跳上一匹马追上去。她的马是白色的,跑得风一样快,追上了所有的马,所有的马都跟着她跑。她毫不费劲就跑上了一座陡峭的山峰。回头望,身后所有的马都不见了。她感到地球在缓缓地转动,自己也在缓缓地转动。可是郭春莓却像吴琼花一样踮着脚尖在自己转圈,一会儿工夫就转了几十圈。她想郭春莓的鞋子里一定安了电池。到处是大幅标语:会战一百天,誓叫山河变!人为会战想,汗为会战流!女宿舍门口砖砌的花坛里开满了紫红粉白的罂粟花。郭春莓将花通通拔掉,扔在厕所里。厕所里鲜花盛开,香气扑鼻。郭春莓去上厕所,“哎哟”了一声,原来让罂粟花的刺扎了一下。罂粟怎么会有刺?    
    七分场一片混乱。所有的东西都被不停地从一个屋搬到另一个屋,又搬到房子外面的空地上。箱子架在大锅上,行李堆在柴禾垛里,脸盆扣在头顶……一只喇叭在哇哇地喊,只看见喇叭筒里的郭春莓厚厚的嘴唇在动。她不停地搬砖头,砖头无穷无尽,她搬了竹竿那么高的一抱,她累得再也走不动了。她想把砖头往郭春莓身上砸过去。可是郭春莓穿一件暗红色的上衣,只一动,衣服就绿了,闪闪烁烁的瞄不准。    
    她看见一头牛在啃地皮。地上有许多绿色的铁钉。牛张大嘴,一口一把,一口一把,就将钉子津津有味地吞了下去。郭春莓问她有没有看见它把阶级斗争吃下去,她摇摇头。一只毛毛虫倒着身子往树上爬。她想躲开那条毛毛虫,便用脚去踩,却隔着鞋底让毛毛虫蜇了一下,麻疼。有人喊她去开批判会。她看见到处都刷着白灰,黑森森的菜窖里装满垃圾,分场的大道上有无轨电车在开。路边耸立着一座放鹤亭,有长脖老等在走来走去。她想到亭子里去坐坐,却发现那是一幅画。    
    又有人喊她去开批判会。她走进一家气势宏大的剧场,天花板有无数金色的星星闪烁。突然眼前一黑,停电了。    
    将近麦收时,一辆草绿色的北京吉普穿过墨绿色的田野,停在七分场办公室门口,胖胖的余主任亲自送来了七分场新任的一把手郭爱军。    
    郭爱军的头发剪得短短,精神焕发的,只是瘦了些。她一眼看见肖潇,异常亲热地同她拍打成一团。    
    肖潇吃惊极了。她可没想到,刚从杭州医院的病床上爬下来的郭爱军,真会重返北大荒。听大康说,她是因为严重风湿不能再下水田,也不能再推饲料车,才被安排到这个分场来的。大康的口气,对郭爱军很有几分不敬。郭爱军说她想住科研班宿舍,大康答道:没地儿了。郭爱军不理那茬儿,当天就搬了进来,刚搬进来,就发现了宿舍门前花坛里的罂粟花,她劝大康清除这样危险的毒品,大康不肯,她便亲自动手,将刚刚开花的罂粟拔得一干二净,全部扔在了厕所里。为此大康同郭爱军吵了一架,气得号陶大哭。肖潇去安慰大康,说:“别哭了,真让上头以为科研班在种鸦片,也不好。”大康推开她的手,愤愤嚷道:“亏你和她是老乡,也不拦着点,鸦片,鸦片还能治跑肚拉稀呢!”她不吃晚饭,蒙头大睡,梦里还哼哼唧唧的。这是肖潇第一次见到大康哭,心里不是滋味。自己也琢磨不透,为什么郭爱军拔花的时候就没去拦一拦。    
    自从她年初时在杭州的医院里,亲眼看见郭爱军在疾病中的勇敢,在死神掌心里的无私,昏迷中的纯粹,生命边缘上对农场的深情,她真正感动了。那一刻她的灵魂被震撼、被惊醒、被荡涤、被冲刷——她认识了一个过去为她所不了解、不喜欢的郭爱军。在这个坚定高大的先进典型面前,她又一次感到无地自容。鱼娘娘,你做做好事吧,我的老太婆责骂我,不让我这个老头儿安静,她需一只新的木盆。而郭爱军真的就带病回了农场,真的在五分场就放弃了上大学的机会——肖潇越发惭愧。她竭力驱逐过去脑中残留的郭爱军的形象,拼命睁大眼睛去发现郭爱军的可敬可爱之处。她知道在她和郭春莓之间,心灵的通道曾意外地堵塞,才使她们彼此疏远。这个障碍如果说是陈旭,那么现在已不存在。她愿意重新得到郭春莓的信任和友谊,让郭爱军知道她决不是人们所传说、所认为的那种人。她们曾经坐一列火车来农场,三年过去了,郭春莓能做到的,她怎么会做不到?郭春莓所得到的,她为什么得不到?她越是做不到的事,就越想去做。所以,如从大处看,郭春莓毁了几棵罂粟,有什么了不起的呢?    
    她和大康之间,有那么一点别扭了。


《隐形伴侣》 五孩子的童年(4)

    平心而论,郭爱军到七分场才短短两个月,七分场发生了多么大的变化。无论是七分场的人,还是外头来、上头来的人,都是一目了然的——    
    所有的房屋都粉刷一新,连马号牛舍,都刷得像要住人娶亲似的;大暖窖已破土动工,今年冬天的白菜、土豆将吃不了地吃;分场办公室门口,新安了两块其大无比的黑板,用来写大批判文章或是大字报大标语什么的,老远就望见红红绿绿一片,很有气势;青年食堂安上了纱窗,桌子铺上了白塑料布,还转圈钉了四方框的木凳凳,谁也甭想揣回家去。食堂进门的墙上,写着一行红漆大字:“筷子磨短了,酒壶捏扁了,椅子坐散了,离新沙皇不远了。”    
    这字是写给上头来的人看的。大小官儿一律不做小灶伺候。就连余主任来了,也一样,在食堂同青年一块儿排队买饭吃。谁都知道郭爱军是管局政治部主任余福年培养的“点儿”,他不搞特殊,别人还有啥说的?这一整,气跑了好多检查工作的科员、科长、处长什么的。只有李书记在全场干部大会上表扬了郭爱军。又有总场广播站写了小评论,提倡向七分场党支部学习……    
    那广播传回七分场的时候,分场的青年正在集体宿舍互相搬东西,按郭爱军的指示整顿调换,重新编排。大康冲着电杆上的喇叭做个鬼脸,嘟囔一句:“弄景!”    
    肖潇忍不住问:“你老说弄景弄景的,到底啥叫弄景?”    
    大康撇撇嘴,说:“弄景也不明白!就是尽瘾儿摆上一个景儿,让人看,不是真景儿,是假的!那余官儿,不在这疙喝酒,不会换个地儿喝去……”    
    她默然。她知道自己无法说服大康。就是萝卜头,也好像对郭爱军憋了那么一股劲。分场放电影《龙江颂》,他在人群中一边啃着青苞米,一边嘻嘻地说:“我看江水英同郭主任蛮像,要不怎么叫龙江风格,龙江龙江黑龙江嘛……”肖潇瞪萝卜头一眼。她不愿意他们这样挖苦郭爱军。毕竟是她的到来,敲响了这个桃源的沉钟,将一潭死水搅得生气勃勃。出工的哨音响了,分场广播站的有线广播响了,开会前的歌声响了——它打破了这遥遥僻壤的沉闷和平淡,使生活重又变得紧张而充满期待,肖潇发现自己原来是那么不甘寂寞。那只折断的钳子只要略微长出一分,就痒痒地想伸出去比试……    
    过了夏至,三江平原一带就呈现出旱象。那些水珠子在春天降到大地后,大概都外出串联,没有按时返回,以致入夏以来,白云朵都似挤干了的棉絮,在天空拉拉扯扯,却滴水不漏。春雨委实下得很多,连夏、连秋的雨,都预支了出去,最后自己也犯了渴。这一年麦收期,破天荒一连十几个大晴天,晴得干瘪的麦穗嚓啦嚓啦冒火星,平坦的黑土地上裂了龟背纹,于是春播时趴窝的康拜因和割晒机全体出动,几天工夫,就把百十垧小麦,通通收回了场院。总场广播站的喇叭一天播了三遍:万丈长缨要把鲲鹏缚——七分场全体机务战士在党支部领导下,麦收进度居全场首位……    
    萝卜头端着饭盒来,嚼着满嘴的西葫芦问:“产量呢?”    
    肖潇笑笑。产量是次要的,灾年夺丰收,重要的是人的精神面貌。夏锄、麦收、基建、整顿……郭春莓每天拖着她的病腿,从露水沆沆的大豆地,到臭气烘烘的马号,事必躬亲,无处不在。额上的汗水一串压一串,她竟有两个月没出去讲用了。鞋头上的补丁一层加一层。她累得半夜直哼哼,天一亮却依然雄赳赳气昂昂。小小分场,一只五脏俱全的麻雀,几百号人的吃喝拉撒睡全压在她的肩头,她竟然面不改色心不跳。    
    肖潇叹服了。几个月的观察,她不能不佩服郭爱军。她什么时候能撵上她?    
    郭春莓不但能干、能说、能吃、能睡,脑子也能动。有一根弦,始终绷得紧紧。突然死了一头牛,她立即让楚大夫解剖检查,结果在胃里发现了几枚钉子。饲养员被带到办公室审查交代,她让肖潇作记录。郭春莓说:“这不是简单的钉子,是阶级斗争。”楚大夫列席会议,插言道:“牛吃草时候误咽铁钉常有。是饲养员疏忽,不是破坏。”徐主任蹲在炕头,吧吧抽着烟管,说:“俺这疙没啥阶级,都是农工。”郭春莓沉下脸,亲自念一张报纸:“狠批阶级斗争熄灭论”,念到一半,徐主任火火地站起来,咧嘴骂:“没见过洋拉子倒上树的!七分场到了儿谁说了算!那机耕队、基建队、大车队、畜牧队,没有我,听你个六!你是哪儿批的党?场部,俺是哪批的?三江地委。你有个级没有?俺向你请示个鸡巴毛?”    
    说完,往地上啐一口痰,怒冲冲,走了。    
    肖潇被徐主任这一顿突如其来的发作,弄得晕头转向。正发懵,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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