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上声音-第1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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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他听到了自己在黑暗中发出的声音，这声音开始有点胆怯有点沮丧，后来慢慢变得镇静和坚定起来。他看到自己在黑暗中伸直了双腿，舒展了双手，接着他听到那个黑暗中的声音说：如果你父亲真的成了一个反革命，那你就完了，所以，你要自救。你必须成为一个了不起的人，你要干些别人干不了的事情出来，这样就没人敢欺侮你了。听到这个声音，解放感到全身温暖，好像那个声音是领袖发出似的，总之，他想流泪，结果，他真的流泪了。泪水湿透了他的衬衫。他看到自己钻出了黑暗的洞穴，然后挖开一块石块，又扒去了一些泥土，取出一只铁盒子。铁盒子里盛满了黑色的炸药。他取了大约半斤炸药，然后他把铁盒子重新埋好。
“解放，你在哪里啊，解放，你在哪里啊。”一天晚上，萝卜听到解放的母亲在村子里这样叫唤。萝卜这才想起他已经有几天没见到解放了。他感到很奇怪，虽然他已睡下了，但他还是从床上爬了起来，来到解放母亲身边。萝卜想弄明白解放出了什么事。解放母亲说：“解放不知道去哪里了呀，他失踪了呀。以前他也突然失踪二三天的，但这次都失踪了三四天了呀，我不知他到哪里去了，萝卜，你知不知道他在哪里，他不会出事吧？”萝卜不知道解放在哪里。自从解放被强牯砸了一下之后，解放总是神出鬼没，独来独往，所以，萝卜不知道解放现在在哪里。萝卜想起他们都在说解放变成一只松鼠这件事，他想，也许解放现在已变成一只松鼠在满山遍野撒野呢。萝卜觉得变成一只松鼠也许是件不错的事，松鼠们一定是无忧无虑的。萝卜没有把自己的想法告诉解放的母亲。他知道解放的母亲不会相信这个事。
回故乡之路失踪前后（2）
第二天，萝卜路过解放家时，发现解放母亲坐在自己的门槛上哭。也许解放的母亲这几天哭得次数太多，她的眼中已没有了泪水。她的身体变得日益干枯，就好像她的泪水是从她的身体里迸发出来的。解放的母亲边哭边唠念着：“……我的命苦啊，他爹和别人睡啊，被抓起来了啊……我的命苦啊，儿子失踪了呀，是死是活也不知晓呀……”萝卜的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击中了似的，突然感到胸口发闷、发酸，他觉得应该帮帮解放的母亲。至少可以安慰她几句。萝卜就悄无声息地来到解放母亲面前，他说：“你有没有去山里寻过吧，解放一定在山里面。”解放的母亲像是吓了一跳，她一定没有料到有人会同她说话，自从他爹被关起来后，已很少有人同她说话了。她止住了哭，用那双干涸的眼睛充满乞求地看着萝卜。她说：“你知道解放在哪儿，你一定知道解放在哪儿。”萝卜说：“我不知道，但他们说，他们说解放变成了一只…松鼠，信不信由你，可他们都这么说的，他们看见解放变成了一只松鼠消失在山林中。”解放的母亲突然嚎叫了一声，然后哭诉道：“你干吗要骗我。解放怎么会变成一只松鼠呢？”萝卜被她的哭声弄得有点不知所措，他自言自语道：“不骗你的，我为什么要骗你呢，他们都这么说的呀……你不要哭，我们去山上找，说不定解放又会变回来呢。”解放的母亲看了一眼萝卜，说：“你愿意陪我一起去找？你知道解放在哪儿？”萝卜说：“我说过，我不知道。我不骗你的。不过，我可以陪你一起去找。你不要再哭了，哭有什么用
萝卜说着就用手去拉解放的母亲。解放的母亲看上去已没了一点主意，她像个孩子似的跟着萝卜向村子西边的群山走去。她的眼中充满了期待，就好像她这样跟着萝卜，就一定能找到解放似的。萝卜领着解放的母亲刚走到山脚下，强牯跑了过来。强牯见萝卜带着解放的母亲往山上跑，他就赶了过来。强牯问：“萝卜，你他娘的又在搞什么鬼？”萝卜说：“我陪他去找解放。”强牯说：“你怎么知道解放在山上？”萝卜说：“他们说解放变成了一只松鼠，我们去山上叫解放，让解放再变回来。”强牯说：“你他娘的真蠢，你这是搞迷信，人怎么会变成松鼠。”解放的母亲一直没有理睬强牯。解放的母亲认为她儿子失踪同强牯那一砸有关系，是因为强牯把解放砸傻了，解放才失踪的。
解放的母亲一见到强牯又伤心起来，她又哭了起来。这段日子她总是哭，她感到她除了哭以外已没有别的办法了。强牯听到解放母亲哭声，回过头来说：“你不要听萝卜胡说，解放不会变成一只松鼠的。不过，解放肯定也不在山上，我已带着小伙伴们去找过了。我们找遍了整座山也没有解放的影子。”强牯说的是实话。他确实带着孩子们去山上找过解放。他听说解放失踪的消息后，他感到很不安。自从他砸了那一下后，解放就变得神经兮兮，现在他又失踪啦。虽然解放的母亲没有找上他，但他自己觉得解放的失踪同他是有关的。因此，强牯非常想在山中找到解放。如果能找到解放并亲自把解放送到他母亲面前，强牯会感到很高兴。但他没有找到解放。解放不在山上，一定不在山上。
他们三个人一起向山林里走。他们不停地左右顾盼，他们怕寻找不仔细而漏过了解放的蛛丝马迹。正是盛夏，植物的叶子和杂草绿得发黑，林子外的空气好像凝固了一样一动不动，但在林子里不时有一些凉爽的风窜出来，让他们感到非常舒服。萝卜认为这是阴风，似乎同解放有某些联系。当他同强牯说出这个想法时，强牯狠狠地踢了萝卜一脚。强牯说，你他娘的不要装神弄鬼。强牯的话还没说完，萝卜又叫了起来，呀，你们瞧，一只松鼠。另外两个人也看到了不远处一棵树上有一只松鼠，那松鼠正在朝他们张望，它的鼻子撮着，像是在嗅他们身上的气息。那只松鼠好像认识他们，一直在观望他们。萝卜觉得它的眼睛很熟悉，很像解放那双警觉的眼睛。萝卜因为有了这个想法而感到害怕。这时，他听到了解放母亲又一次哭了起来：“解放，解放，那是你吗？难道你真的变成了一只松鼠。”在哭声响起的当儿，那只松鼠一眨眼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解放的母亲已经有点相信儿子变成一只松鼠这件事了，所以，这会儿她哭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伤心。她哭道：“解放，你在哪儿，你回来呀，你在哪儿。”那只松鼠似乎一直在跟随着他们。那只松鼠第二次出现在他们面前时，萝卜和强牯已经认得它了。这是一只有着火焰一样艳丽的红毛发的松鼠，它的尾巴总是喜欢高高地翘起，它的额头有白白的一块，这是火红毛发中惟一的一块白，因此非常醒目。那只松鼠像是一直在观察他们。当那只松鼠第三次出现在他们的面前时，萝卜有点胆怯了。
萝卜说：“强牯，你瞧，那松鼠又出现了，也许他们说的没错，也许解放真的变成了一只松鼠呢。”这回，强牯没有吭声。萝卜现在总是往村头跑。解放失踪已经有两个月了，这个村庄的孩子几乎把这事忘了，但萝卜没有忘记。在他的感觉里，解放好像并没有远离他似的，他隐约感到解放有一天会突然出现在他的眼前。他往村头跑就是在盼望解放的到来。萝卜曾向孩子们说过他的这个想法，但遭到了孩子们的嘲笑。孩子们已经把解放当做不在这个世上的人物了。
他们中有的人甚至已想不起解放的样子，好像解放是一个年代久远的人物。萝卜却时刻想着解放。萝卜有一天对强牯说：“强牯，你说解放还会回来吗？”听了萝卜的话，强牯显得很不安，解放的突然失踪让他感到人生的某种怪异感，就好像他的某一部分突然之间消失了一样。这件事他有点想不明白，他也不想让自己想起这事，所以，他对萝卜的问题十分厌烦，他骂道：“你他娘的有病，你又不是解放的娘，你他娘的操什么心，解放的娘变成了祥林嫂，你难道也想变成祥林嫂。”萝卜觉得强牯有点怪，突然发那么大火，莫名其妙嘛。萝卜认为他不会成为祥林嫂，因为他是个男的。
不过，解放的母亲确实有点不对头。她受到的打击确实挺大的，换谁都会受不了。她的儿子解放失踪以后，她的丈夫也终于被定为新生反革命，被革命群众批了几次。他们把他批成一个国民党指派的敌务。这之后，她就不对头了，她看上去呆呆的，逢人便说，她的儿子活着，她的儿子变成了一只松鼠。不过她还没疯掉，因为她一直还在生产队里劳动。如果她疯了，她是不会去劳动的。萝卜常常一个人呆在村头。
有时候，他看到强牯往山上跑，他也想跟了去，但强牯不愿萝卜跟着。萝卜开始认为一定是他没完没了地提起解放，强牯才不愿意同他一起玩的。但后来他意识到这个想法不完全对，后来有一个孩子对萝卜说，强牯和那个长辫子的女孩子好上了，强牯常带那女孩往山里跑。有一回，萝卜亲眼看到强牯和那女孩在山上，他才确信这事。萝卜对那个长发女孩也很有好感，所以对强牯很羡慕。
萝卜想，如果解放知道这事，解放一定也会很羡慕，因为他知道解放也喜欢那个长辫子女孩。不过萝卜对此事没感到奇怪，有一回，他和强牯蹲在粪坑上大便时，强牯还严肃地和他讨论过这个女孩。讨论时强牯话锋一转说他下面已有一层淡淡的毛了，问萝卜有没有。萝卜红着脸回答说，他还没有。只要你站在村头，向南望去，你可以把目光投到遥远的地平线。很少有人进入你的视野，因为很少有人来这个村子。进入视野的是天上一动不动的白云，白云下面飞翔的麻雀，绿色的田野，田间交叉的河流，河流边的杨柳，以及和地平线联结的一条弯弯曲曲的机耕路。萝卜甚至闭上眼睛也想得起这些事物。
一天，一些黑点出现在地平线上。萝卜见此情景心跳加剧。他感到有一些什么事情发生了。因为以往，地平线上出现的只有一个或两个黑点，不会像现在这样黑压压的一片。萝卜爬到树上向南瞭望。他看得更清楚一点了，这好像是一支报喜的队伍。果然，没一会儿，他听到了锣鼓声。那支队伍走在弯弯曲曲的道路上，离村庄越来越近别的孩子也都听到了锣鼓声。孩子们像鸟儿那样栖息在村头的树上，他们在猜测这究竟是一支什么队伍。
这时，在一棵树上的萝卜大声地叫起来：“解放，呀，是解放。解放坐在担架上，他的胸前挂着一朵大红花。”这时，别的孩子们也都看到了解放。但他们见到解放后有一种做梦的感觉。他们对解放突然出现有点不能适应。那支队伍越来越近了。锣鼓声也越来越响。没错，担架上坐着的挂着大红花的确实是解放。但解放的头和脚都缠着绷带，就像电影里溃退的国民党士兵，解放的身边还躺着一支金属拐杖。孩子们不知道解放出了什么事。他们看到解放的脸上挂着灿烂的微笑（他以前脸上挂着的是傻笑），那笑容中似乎有种说不出来的满足。解放很远就在向孩子们招手，他的样子看上去像一个大英雄。那些抬担架和敲锣打鼓的都是成年人，他们脸上的笑容一样灿烂，那样子好像他们亲自发射了一颗人造地球卫星似的。这支队伍在解放的指点下，向队部走去。孩子们尾随其后。
孩子们已经猜到解放在失踪的这些日子里一定干了件了不起的事情，否则，他们不会敲锣打鼓把他送回来。但孩子们没有表现出过分的热烈，当解放向孩子们招手时，孩子们没有回应。这同解放的父亲不久前终于被定为新生反革命有关。他们可不想欢呼一个新生反革命的儿子。但要说孩子们的表情十分冷漠也说不上，他们对解放干了什么了不起的事还是有一点好奇心的。
一会儿，队部就到了。担架已经放在地上，解放从担架上站了起来。他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