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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节

七曜日-第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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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空,苍白干涸的嘴唇最后嗫嗫念出我的名字:佑一。    
    我还记得他是怎样。    
    看我的眼睛里总有太多不忍神色。我一笑,他便借故走开,眼角光芒都是未破解的秘密。第一次提出送我回家,明明是件很殷勤的事,却命令说:坐到后座去。而后将车子开得很狂野。我从后视镜里放肆看他但从未与他任何眼神遭遇过。车经海旁道时,他突然打开音响,喷薄乐声瞬间激出,轻快、滑稽:you know I love you,I’ll always be true……


第三部分:风尘抄我多么喜欢你

    那个时候他把头一侧,从车窗眺望深黑海面。我跟随他的目光,只看到海风不住挣扎着灌进窗,而他头发尽已花白。    
    那以后他常常送我。他喜欢听的歌每次都会放。他决定走哪条路,在哪里停下来看一刻钟海,却从不与我商量。他讲他年轻时的事,我都配合地静静听,不打断也不询问。既然跟一个54岁的男人同车,既然他愿意讲,既然每个人都有或多或少的话要说。    
    也有时我会蜷在后座上睡着了。他都不来唤。只将车子悄悄驶,而后泊在我住处附近的黑影里等我自己醒出。我不知道我睡的那刻他有没有转过身来看着我,我也不知道那一刻是我陪了他,还是他陪了我。    
    我还记得她是怎样。    
    我讲自己的事时她从不插嘴。究竟听懂了几成也不告诉我。那时夜的形状极之怪异,车里车外均匀散落,渗入周遭每一个缝隙。我开始吻她的面颊,吻她嘴唇,吻她眉眼,吻她发,吻她手臂。我吻她,她一副没有思想准备的样子,像是突然被天使之翼拍了面门,像是不明白我们两个怎么便做起这样的事情。后来我带她去成人酒店开房,她却很热情。她很热情而用力,我几乎觉得是一种慷慨。但之后她会要求付钱。说:你爱我吗?如果现在手头还没有那个,那么请付钱。我一愣,坐在床沿,她打扮齐整立在我面前,低头俯视着我,我扬脸看她,她摊手说:请付钱。    
    昭和四十一年6月30那天,披头士乐队下榻在东京希尔顿饭店1005号室,他们穿大领子藏青西服弹吉他,一色一样婴童似的蘑菇发型,他们还年轻,不知道脸上是不是还有雀斑那个时候,他们在武道馆唱Shes A Woman,唱If I Needed Someone,唱Yesterday,I Wanna Be Your Man。    
    那一夜,我与一干人等开了车子,呼啸着前去,并在千人万人中将嗓子喊到破烂充血。回程时我喝了酒,用剩下的啤酒淋了头大笑站在车顶等着风干,后来我头顶着奇异的发型,将车子在街上滑着“之”字,直到在夜的凌乱霓虹中,一眼看到“恋商人”蓝紫的灯牌。    
    那年我初入东大读一年级。那一年,结香总是坐在阶梯教室前方的尽头,长发用丝巾挽住,很美丽,但我够不着。那一年,我想那一年我年轻并且英俊,脸容上时常写有三分矫情的冷漠,我希望女生注意我不笑的样子,注意那冷酷里有种不可侵犯的矜持,注意在四周的浮沸人世里面,唯独我的青春,颜色格外不一样。    
    那一年,我辗转在校园左翼社团的期刊上找到结香的照片,粘在床头的墙上,而我对着那些照片,一次又一次自慰,遗下多余的精液。    
    那一年我开始频繁光顾“恋商人”,我想我必须为一生所有精液找到容器。于是第一次有女人说爱我。有女人说爱我,是个吧女。只15岁,坐在很多熟透了,脂粉横溢,珠光堆积的女人身边垂着头,脖梗幼细欲折。她来倒酒我记了她的名字每次都给丰盛的小费,并且我不调笑,任她独自腼腆坐着,不开口讲话也可以,从不用勉强。妈妈桑每次经过都意外地挑挑眉毛,对我眨眼睛:佑一,你们两个到底是谁胆小?    
    我设法加入那个左翼社团的时候,结香用拍纸簿写上电话号码用手捂住,在桌上推至我面前,然后秘密一笑,说:你可以打。我看了,折好,放进衣袋暖了一个下午。最后却是打去了“恋商人”。点名要她。    
    她来时,穿一件毒粉红的裙,惊人的,看久了会轻微晕眩的。我掀开她的裙,插入。很快地动起来。她脸色很苍白,下体细瘦而透明,隐隐见着青紫色绒绒的血管。我向着那里面穿刺,她很痛,出了汗,但仍旧皱着眉笑,在我身下打开她自己,并从头到尾絮絮说一句话:佑一,我一直喜欢你。喜欢你。喜欢你。我一怔,俯下头来,却正见一对小巧的乳,孩子气的,淡红色乳晕如温柔的眼执著凝视。我伸手捂住,像是惧怕被那样温情的视线捕获,又像是担心它们不经意飞走似的。在我高潮时一刹那的软弱跟乏力中,一个吧女说她喜欢我。我生命中第一个对我提及爱的女人,有着畸形的天真和未被脂粉覆盖的素颜,是个吧女。    
    后来。Key打扮整齐立在我面前。低头凝视我,良久说:你爱我吗?如果不爱,请你付钱。我一愣,想起方才她曾是那么慷慨与热情。    
    我还记得他是怎样。    
    他说他独自上京那年是18岁。战后的昭和三十九年。正逢是东京奥林匹克如火如荼的季节,一切高速暴发而急急向上。还有少年的佑一,心里疯长着青春的叛乱,与随之既来的倦怠。一切孜孜以求,一切可得又不可得。一切似懂非懂。一切都不是一切。    
    生日当晚,佑一抬头看到自家的小纸伞店根本没有天,五颜六色的舞伞遮住了头顶。梅雨溽潮的气息里,夹着用来造纸的楮木,与三桠木混合的青苦香,馥郁得可以溺毙人。他父亲在这样的气味里浸淫了一生,死时,除了这间纸伞店,没传给他什么。只说:你走吧,去东京,你要读书。    
    生日当晚,佑一携小小一只手提行李跟他自己,坐上一班从神户开往东京的夜车,仿如匆匆赶赴一场盛世里的盛事。那时他心里常有日夜难以平息的热闹,烧灼的,乱蓬蓬的,如炉火咝咝跳跃,舔蚀,不容忽视。他知道除了遵从之外别无他法,但他不知道那热情,仅只是一把无处交付的热情而已,绝非成就什么的理想。    
    他说:key,你以为年轻就是一切的道理吗?结香死那年,我正是你这般大。学生运动之后,一个时代结束了。而我在其中,失去的不止是她,还有我自己。    
    我还记得她是怎样。    
    睡在我身边时有不均匀的呼吸,不知在梦中抵抗着什么。醒了便问:你爱我吗?而后伸手要钱。我原本以为所有的关系都不会超过一个冬季那么久。与她,却一直平静走到春天的途中。并且有什么,在未察觉之时,已经蹑足,向着最深处潜入。    
    她在海旁跌倒那夜,第一个想到是电话给我。    
    我赶着到那里时,key独自坐在海堤。背影瘦丁丁一只影,她流着血,凉鞋老远甩脱一边,赤脚坐在坏掉的车子旁,向着黑色浓郁的海吹风。    
    我过去扳她的肩说让我看看你伤如何。她打掉我的手,冷冷瞟我一眼不理睬。我又扳她的额,教她扬头向我看,同时呵斥:傻瓜!脸就是女孩子的命,我只不过想知道你的脸,伤是没有伤?!    
    她迅速抬起脸来,眼睛全是泪。说:宇崎先生,如果今天我死掉,那该多么好。我就可以不要让你知道,我多么喜欢你。    
    ——我不要让你知道,我多么喜欢你。昭和四十四年1月19日清晨,东大安田讲堂防御战历时7个月,最终幕落。当8500人的机动警察冲入讲堂那刻,我在熙攘的头盔与警棍中,看到结香被人流携卷,冲到不能及的角落,额头凝结着冰冻果酱一般骇异的血色。我突然想起来:结香,原来我还没有让你知道,我多么喜欢你。甚至我们不曾牵过手,你我都骄傲着,以为还有往后无尽的日子打底,怎么也不至于错失。我看着她怎样逆着汹涌向外的人潮,奋力来到讲堂门前,并伸手在空气里向我一抓。我看着她离开我,扑倒在地,最后似乎微弱叫喊了一句,口型是:佑一。


第三部分:风尘抄爱如何从美好开始

    其时,讲堂上方的天空在催泪弹的烟幕遮蔽下浑黄暗浊,我觉得后背一痛,一个趔趄跌倒下去的瞬间,还来得及仰头看了一眼天色。纷乱中,共631人被逮捕,我是其中一名。我的一生在那时,其实已经完了。出狱后,我去“恋商人”,找到那名吧女。问她:你叫什么名字?她答:智慧子。我觉得滑稽,扯扯嘴角算是笑了。说:跟我去神户。    
    我还记得他是怎样。    
    在海边流泪那次之后,他不再付钱给我。我一摊手,他放上来张披头士的旧CD,说:没有钱,只有这个。小key,你能不能相信我与他们,都曾像你这样年轻过。    
    我还记得她是怎样。    
    她接过CD时抿嘴笑了。以为那样就是得到了。    
    其实小key,如果你像我一样年轻过,并且像我一样不再年轻。你才会明白:爱如何从美好开始,辗转经由折磨结束。很多时我看着key,看着她执拗地美丽,徒然矜持,无由忙碌,我会瞬间心出痛楚和怜惜,我知道我必定会折磨她,不在今日便是明日,不过早晚之间。同样作为回报,我也会因她承受折磨,在这种彼此挫伤的过程中,她更长大,我更老去。    
    我带着智慧子回乡。因为学生运动时期的背景,我难以就职,突然开始面临贫穷的困境。那时她怀了孕,时有轻微的出血,与我一起终日耽在家里,纸伞店最后一点家资慢慢挥霍散尽。    
    我不知道自己还有多长的人生要活。婴儿出生后,智慧子重新做回夜总会,早上回家时脸上却慢慢有了风尘之色,稍微胖了些,拿家用回家的时候,学会用轻视的眼白看我。     
    那时我开始打她。每天,像工作,随手抓起手边任何东西。最初她哭并躲闪,后来也渐渐不出声。她不出声,我下手越来越重,打完她我自己去睡,我不知道其后她如何,大概是独自处理伤口,也许她也有短暂睡眠。后来天亮,我醒来,婴儿在小床啼哭,小脸憋至青紫。我不见她,我又开始非常后悔。    
    我清早起来便一眼看见败坏的家,窗外仍夹杂着黑的黎明,不稳定的人生,没有答案的又一天。我后悔,因我不够努力去担负,去担负她跟她带给我的,亦缺乏勇敢,去随手丢弃。    
    但第二晚我仍旧打她。如是,循环,往复。——爱如此强烈,在体内左奔右突,冲撞令我癫痫,难以自持看伤痕在你身上开出五颜六色热烈花朵,我只有无比快意。    
    这样直到有天我用皮带抽她,事毕,我自己累至虚脱,衣衫粘了湿汗包裹我如茧,如完成一场拼却全力的造爱。我推她,又抬脚踢,说:你快些离开我。不然我怕我会如此,直至有天杀死你而不自制。    
    那夜子时,我从黑暗里站起身,屏住呼吸查看熟睡的四周,脚步轻巧穿过甬路一直来到厕间,打开窗子抬头看见硕大的月,然后跳出去。——只不过在一个婉转的侧身与腾跃之间,我找到了摆脱所有重量的捷径。    
    自那以后我开始屡屡抛弃女人于床上或路边。我知道了如何迅速站起来走开,或者用一个扭身,便将争吵跟腐烂的情绪截止在背后。但我也时时为女人们所遗弃,如一场场预谋或不预谋的接力,她们果断推开我,冰冷说:放开!    
    就是这样。慢慢就很容易习惯,来与去都不过如此。你知道吗key。我仰头迎接她鄙视的目光,看到她眼睛里跳动的小簇火焰,我知道我又要开始动手进行扑灭——你所说的那种纯粹意义的爱,在我,是没有的。我来告诉你,没有什么可以长久。这世界最长久的事情就是我自己好生生活着,不停地活着,他们都走了也可以,离开我了,死了,或者怎么样了,但是我活着,这就是唯一的长久。    
    我还记得他是怎样。    
    我不能等到他说爱。他一生没说过这个字。他年轻的时候没有说,错过了机会以后也不会再说。我与他都在车内静默,播着的音乐突然走了调,唱起荒腔走板的人声。披头士不知所云呜哩哇啦。我嘴角浮起一丝嘲弄,开心笑了,问他:你还有没有好些点的音乐?    
    他恨恨看我一眼,忽然眉心涌上无名怒火,愤然不耐从卡带座基里将一些絮絮成团的磁带用力揪出。披头士打着凌乱皱折,撕撕扯扯,不复再听。这种缠绕纠结,我想:多像我们的关系,他确乎已经老旧,无法平滑地播放我。    
    我打开车门跑掉。    
    我还记得她是怎样。    
    她只是不知,而且顽固。她不知她可以推拒,可以隔绝,以为漠视反而可以表示轻蔑或者不屈服的意志,其实却只不过不断杀伤她自己而已。她与我冷战,便以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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