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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节

七曜日-第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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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听见自己接着说下去,我还不知道自己这样地需要有人听我说这番话——你来了,我总是额手称庆,我常想与你这么厮守着厮守着,生命便短去很多枝节,转眼就可以结果分明。我一个人再走下去,必也绕来圈去,费时在无意义的路途。伊雪艳,我是不知道爱的,只是很想很想有你在一起而已,我这样说你能明白吗?其实世上没有什么很爱很爱,其实也没有其实,只有我觉得罢了。    
    伊雪艳拿起那枚戒,套上中指,把手伸远些细细端详,复又摘下,随即叹口气:它甚至是这么合适……    
    只是……她沉吟:你既然有信心养我,我也不见得没有勇气跟住你,只是存宇,那个人怎么办,你还没有给那段关系句号,何苦又贪心起更多更远来了呢?再说,你要一个你能懂得却永远管不住的女人来做什么?    
    做什么?我已经喝惯你的红茶,我怎么可以没有你?我用夸张的语调配上搞笑的表情:没有你,我日子怎么过?    
    嘻嘻哈哈,我跟她都拍肩打背地笑了。    
    但我随即换了脸色,是的,我道:我懂得你,就像天生懂得某道方程式。我有这样的天分,你要叫我放弃不用吗?我以为我们难道不是配套的吗?再说,我要管住你做什么,不,我不胆小,亦从没觉得过自卑,何必拿挟制女人为毕生事业跟乐趣?    
    伊雪艳完全置我不顾,只不看我,依旧笑得开心。    
    我气结:看,我也是男人,有肩膀,有怀抱,将来会有屋檐,一切都会有。你等不来驯服你的人,那么一点诚意跟温情你要不要?    
    她低头不应。    
    每一字每一句想必她都听进了。    
    我把整件事暴露得这样一本正经,于是她只有笑。笑了,就好像可以不用当真。    
    这个世界,是有万一这回事的——她一定这样想。    
    她是把自己护得太严密结实了,害怕再次认错了真,于是一招推手,将来势化为无形,分明是留好了余地,给我个台阶下。    
    她的玲珑心肠,我岂有不知的。可是我要她这番体恤做什么?     
    毕竟对她,我从未轻狂。    
    也许正为如此,便也束手无策。    
    学校career office叫我。我去了。本部栋外公告栏里,一排发表纸。求人的、奖学金选考的、申报企业实习的、Homestay的、国际交换留学的。    
    等候的间隙,一张一张看过去,生张熟李,不外人名跟人名。    
    然后,我看到小弟的名字和学籍号,端然印在其中一张里,写着——韩国,庆熙大学,短期交换留学,一年间。    
    是了,一种季节好似专门用来别离的。几乎所有的人都要选择在同个时间,一起离去。而有一种,是永远的。一位负责人出来,客气招呼我:经过导师推荐,书面选考,与校方研究决定,恭喜你,你被留校了。有一种人,只能够记得,不能在一起。因为知道不能,也就没有努力。……这里这些表格,你拿回去填写一下,我们希望你能在下周三下午四点前提交。负责人微笑着。我心怅然。何以我的心绪始终不能停止为别人跌宕?我是这样的失败——在别人的生命里,一个一个,败下阵来。……今天只是口头通知,如无异议,明天这个结果将会在揭示板发表。再会,请继续加油。负责人起身送我。外面是五月的阳光迎头劈将过来,照得人满目火红,我踩着碎乱的脚步,突然觉得无处可去。    
    我去拎一整箱麒麟回来。找伊雪艳。我说:至少你陪我醉一场。    
    她抱手斜着半个身子看我。存宇,你心情糟,不该来我这里。你会觉得我也凉薄,我也不够算做朋友了。世界总是炎凉的,你受伤了么?应该自己躲去一边慢慢疗救,不,我不能也不打算分担。    
    但是,你是喜欢我的是不是?我执拗地想知道。    
    当然我喜欢你,她道,语气毋庸置疑。她甩甩头,像是忘记那长发早已经不在,然后侧过脸颊,若有所思。第一天看到你,你穿着那薄底短靴子,鞋带也不系,尽管散着,水色布裤,裤管不好好放下来,就凭空吊在鞋腰上,虽戴了眼镜,气质竟不酸迂邋遢,凭的一个人挺拔清爽干净。我看了心里不是不叹气的,你不知道,我一看到出色的男孩子心里总要怅惘。当然你是绝好的,存宇,只是好男人必不在我命数里,从来不在。    
    说至这里,突然她露出哀容,只是稍纵即逝。因为她一直都是那样极端克制,如此,便也已经是至恸了罢。    
    她伸手用力捏捏我的肩头,接着扭过去把脊背示我,道:存宇,他走了,他离开你了。也有人离开过我,我也会离开别人。就好像有一天如果我不离开你,你也会离开我一样。我们管那种离开叫做伤害。我很喜欢你,但我宁愿等那一天来了,是我伤害你,而不是你伤害我。看吧,我也是这么自私的。


第二部分:永远的伊雪艳老去的伊雪艳

    月底,伊雪艳的结果发表亦出来。是就职,在京都的一家民间放送机构,搞一些国际交流节目的幕后。一切似是个巨大阴谋,他们,每一个人,默默进行这桩离弃我的筹划。最后成功了。    
    我拖着伊雪艳的手,手很温凉,手心掌纹细碎,像握着一把多舛的命运。半天不能开口,最后我说:不是约定,没有什么约定,约定其实不能约定任何事。我与你,我但愿我们不会有天把什么都忘记了。    
    忘记?她道:我只但愿自己可以少记起。    
    嗯。我把她手合在自己手里,放脸颊边。我不会大方到帮你来走开,我知道你会很忙,那些琐事,都需要处理。但这次我就不帮你了。    
    嗳。她应。我懂。我明白。    
    我竟不会看到老去的伊雪艳,什么样子,永远没机会认识。    
    伊雪艳走了。昨日下午的航班。并没有来告别,亦没有留信或是留言。    
    今早在学生课碰到末广,笑着拍我肩膀说:你小子相好的走了啊,怎么没事人似的,算是个美人了,这下岂不便宜京都的奥吉桑。    
    傻逼。我愉快地说。微笑着,从牙缝里,用中文:你,傻逼。    
    我记得她的发,曾经纤细柔滑,冰凉如覆着初露,此时已经初见新生的短茬,露出本来的颜色,像个小男生。眼睛长长、瞳孔很深黑、眼皮薄薄的,据说是叫做丹凤眼的。我记得她的足踝,幼细一如少女,反而爱穿大鞋子,走路时散漫地将鞋子拖往四处。我记得她爱拉面,且无肉不欢,食量大好。总是拼命放红姜放辣椒,搞得整碗面惊心动魄的红彤彤,然后孩子气地打捞叉烧肉。我还记得她CK be香水里理智的味道,圆摆白衬衣绝少款式却也绝不重复,四个一套左右对称的耳洞和各不成套的耳针,我记得麒麟啤酒和不加糖的柠檬红茶,我记得doraemon和黎明时Enigma絮絮叨叨的浅吟低唱。我记得。像记得某个清晨醒来时的幻觉。    
    她来,带来这些个。她走,带走她曾带来的一切。    
    我突然想起来,我不知道这生还有无可能爱,爱上一个女人。我又怀疑,怀疑在她之前,自己曾拥抱过的那些,到底也好算是女人么?    
    转眼就是逼人的夏,生命一如既往,冗长,无可解决。    
    我想,自伊雪艳之后,再也没有女人了。


第三部分:风尘抄未破解的秘密

    何时,    
    忘却能越过记忆之上,    
    柔情能越过寂寞之上,    
    信与坚,越过谎言与懦弱,    
    岁月越过惘惘日子,    
    而生之狂欢,越过宿命之上。    
    何时?    
    那一早已经是一个妄想。    
    我妄想跟他,生出他。    
    一老一少,他们都是英俊的男子。我便想我其实应该跟他生一个儿子。当初那一粒细胞,如若被我狠心留置腹中,仔细喂养,然后我经历躯体的膨胀,丑笨,手肿脚肿,落发,妊娠的瘢痕如裂缝,我经历产床上劈开双腿最没有尊严的时刻,那么此刻它正该是个幼子,生着软软胎发,在襁褓中啼哭。那么我会给它取他的名,叫做:Ken。可是我不能保证,我如何教它不去体会生的险恶,在这个世上,每一天都发生。    
    所以我永远都不会,同时拥有了他,还有他。那样我猜我或者会喜悦,或者觉得折磨。但是现在,我没有麻烦。    
    细胞不会哭,也不伸出手与足踢打这个世界。    
    我杀死我跟他的这枚细胞。    
    佑一    
    那时冬日正秘密来。以碎细锯齿,将年岁撕裂。    
    自邂逅阿缪斯刘之后,我便常常无由想及此人,想起她岿然凌驾于一切变化与冲撞之上,那样缟素的人生,我便突然觉得时间多得,简直不能将它们用完。    
    毫无线索地碰到一个人,然后乌漆抹黑不见前景地走一程,然后故事再没然后——这似乎是很应当的结局。所以后来跟他,也似乎是命运说:碰到。于是我便碰到。    
    我摊开求人志,角落有则小小募集广告,豆腐干大。我也细细看了,用红笔圈圈。时给虽然一般,好在地点就近,走路便可以过去。24小时便利超商,工作内容收银,这样我只需站,动口,或者动手,既不体力,也不脑力。我想做这样的工,比较实惠,先前也有家小公司要我去做些文件录入的事,但每周出勤的日子有限,薪水也不见得高到哪里去,不过是坐着,在有空气调节的房间里,显得略为体面。这于我是不上算的,只有款有型,没有实际。    
    北九州的冬天来得犹豫,一旦来了又不遗余力地冷。那天下午有很薄的阳光,照得影子也清浅,稀稀拉拉洒一地,飘忽而不甚清晰。我在那样的天气里,总觉得流光难握,恍惚着不知是怎样的时分,有种年华的感慨。一刻觉得日子太长,长到没有尽,凡事不必指望。一刻又觉得日子太仓惶,稍纵即逝,于是更不必指望了。    
    我还记得那天下午我见他。他穿着什么式样的制服。他怎么样看我一眼,然后又看一眼。    
    后来他说他还记得那天下午他见我,我怎么样在冬日里赤裸双腿穿着靴,我怎么样对他说:这个当然,那个当然。令他极难堪。这样无礼的日语,我讲了一个下午。但他依然慷慨一笑,说:从明天开始……    
    果真自那后一切便开始。一切明明是我长久向往,但又猝不及防。    
    我还记得她是怎样。    
    在我这样的年龄,常常记得一些不该记得的事,然后忘却某些应当留存的。Key初来乍到那天我看她第一眼当她是个日本女孩子,打扮得很考究,细节处头头是道。再打量,又觉得比日本女人少了些乖觉,多了些韧气。她来见工,穿着那样高贵的裙与靴,姿态吓死人,一刻不肯放下她自己,虽说表情语气都有些心不在焉,举止也自由,但我知道:这女孩子,必定叫人无法自精神上甩脱,她是一来就要夺人心魄的,然后要么久留,不然就深扎。而我,简直任何一样都经不起。但是下午时间,阳光半斜,并且微微倦怠,于是我留下缝隙,放她进入。我却不记得了。    
    我还记得他是怎样。    
    谈不上亲切,但又总不至于疏远。我好笑看着这个男人,刻意用轻巧距离隔断我跟他自己。我们于各处狭小空间内相逢,并延续和保存初见面时习惯,似乎作为一种约定或者默契,彼此讲着随便不拘格式的语言。    
    而店堂如此狭小挤逼似乎总在刻意完成两个人的相遇。空间若广大便只能相望,不会相逢。擦身而过时,他时常比我更局促而在意着彼此一点气息的融合或是体温的交接。交给我什么时,他态度拘谨,姿势郑重,迅速将手抽回,很多次东西直接掉在地上。我真的笑了,我笑这个男人的畏惧及其矫情。    
    我还记得她是怎样。    
    年轻脸容挂着大人的神情。偶尔释放,她一笑春天便提前来了一个季节,冬日明亮了好多。我对美好的事物总有所提防。她来她带着年轻、容易当真的心以及无数心事。说着撒娇的日语,每一句里都有一个那就,好吧。    
    我不知道我是不是一时间便不经意流露过多的微笑给她。看着她做事常觉得到处有她,空间小得盛不下过多青春闪耀。蹲下去时她有薄薄的后背不堪承重,一时站起身又见颀长脚线随时可以跑走。    
    我疑惑这是年轻给我过多的错觉。我看到24岁的自己站在东大安田讲堂门前,30年前的冬天也像是这么冷。结香的黑发一闪,在空气中划出流星的弧线,然后慢慢倒下去,像一朵花凋谢的姿势,在台阶上,擎脸望着混浊天空,苍白干涸的嘴唇最后嗫嗫念出我的名字:佑一。    
    我还记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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