舌头的战争-第1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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伸一缩地骂他:“胡说!胡说!”然后一方爆发出一阵雷鸣般的掌声。这时,总有一个略显清醒地人正义凛然地说:“请对方辨友不要偏离话题。”我这个主持人赶紧在旁边附和,说:“是的是的,都少说几句,和为贵,和为贵。”
辩论会结束的时候,应该评胜负了,我只好说:“今天大家都表现得很好,很和平,两方都赢了,耶!”这并不是一个皆大欢喜的结局,辩论会开完之后,总有人面色潮红地来到我的座位上,一手叉腰,一手拍打着我的桌子,口水差点儿吐到我脸上,向我投诉对方的人身攻击,我就很慈祥地对他们说:“好的好的,我一定处理。”
我想起在电视上经常看到小孩儿辩论,他们说到一半总是语塞:“原因有两个,第一是因为……”然后突然窘迫噎住,面红耳赤地不知道说什么,他们不晓得转换话题,就在那个地方窒息而死。
那些穿着奇装异服,扮演“无敌金刚”“聪明猴”的小孩总是特别愤怒,前倾着身子着
气急败坏,主持人还总是添油加醋:“说得好,反方被说得无话可说了吧?”还带动观众倒数:五四三二一!哈哈,时间到!反方果真无话可说了。电视上从天降落“哑口无言”四个大字扣在反方的脸上,辩论的小孩儿一定又惊又恐,刹那间全场的人都面目狰狞,连观众台上的爸爸妈妈,也是一样的狞笑嘴脸,那一定是恶梦一样的经历吧。最后慈眉善目的专家评分,这时候的小孩儿既愤怒又憋屈外带不服。
让小孩儿们辩论其实是一件很残忍的事情,让他们双方的愤怒值都飙到最高,却只让他们坐在凳子上捏拳头,而不许开打。看到他们气呼呼的脸,我也气呼呼的,让他们打一架吧,让他们大喊一声提着拳头向对方冲过去,打一架的记忆要比辩一论的珍贵多了,而且,今天也是个打架的好天气。
《舌头的战争》 Ⅲ人不能接受采访
人不能接受采访
我第一次接受记者采访的时候,那叫一个兴奋,头脑发热,印堂发红,两眼发光,一看就知道跟所犯的事儿跟酒后驾车类似。记者问我:“你的第二本书准备写多少万字?”刚刚能够从一数到一百的我说:“一亿亿万字。”在整个采访过程中,我一直在和一个椅子玩——尝试用不同的姿势和方法扑在上面。其实我平时像个大闺女一样文静,可是接受采访,就退化成了一只活泼的猴子,由此可见:人一见到记者刷刷地往本子上记录,一想到自己的尊容将要通过黑洞洞的镜头,钻进千家万户的电视机,被无数双忽闪的大眼睛瞧着,他的血就往脑子上冲,不知道自己是谁,北在哪儿,就满嘴跑舌头,出豪言,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尤其是在看别人接受采访的时候,我无比坚信一个事实:人是由猴子进化而来的,给个竿就顺着往上爬,后果就是让人看到了逊而又逊的尾巴。
名人吧,也免不了这个俗。这我可看多了。比如“我是演员里面最有文化的人。”“别人一老就歇菜了,我可以演到一百岁。”“我导演的片子不跟中国的比,要到世界上去叫劲。”“我的东西吧,现在的人看不懂,三百年后才有价值。”“我觉得吧,诺贝尔文学奖不给我,那是他们没眼光。”
小孩也不例外。那些和我同行的,所谓的“少年作家”非常之不争气,接受采访时摆出一副政治家的模样,说话阴阳怪调,用我们老师的话说叫做“极有感情”。只见他皱着眉头,像是从1937年起就没笑过,装出一副少年老成的样子,只有抨击学校制度的时候,才有了点儿激烈而愤怒的情绪:“教室像牢房一样”,“作业留得比喜马拉雅山还高”。被人叫一声“天才”就晕了,陷入半疯狂状态:
“老师想让我们成为全才,老师自己应当先成为全才,比如他教完语文就教数学,我们就不会脑子换不过来了……”年轻人嘛,说话没有逻辑是可以原谅的,所以我只打算轻轻地,温柔地教育他一下:数字和汉字就是不一样。你的脑子不能换过来,老师的脑子就能换过来?
少年作家又放话了:“有人打电话说我的这本小说可以得茅盾文学奖……”
我觉得这种话还是少说为好。一因为我这样喜欢嘲笑别人的人,又找到了一个可以嘲笑的话柄子;二是因为茅盾先生听了,一定要在天上打个喷嚏。
《舌头的战争》 Ⅲ恍若隔世
恍若隔世
我十四岁,电视就是我的生命。我对电视的感情可以用任何一首带着哭腔的苦情歌的歌词来形容,比如“没有你我无法继续”“别离开我求求你”之类的。
有一天我们家电视坏了,黑成一片,没有声音,我爸找了好几拨维修人员来修,把我们家桌子都修坏了,电视还没有修好,摊成了一堆零件。每天吃饭的时候,因为桌子被坏电视占领,我们只好端着碗,蹲在水泥地上吃,听见楼下新闻联播开始时激昂振奋的音乐,而我们家则是一片寂静的咀嚼声,很贫穷凄惨的样子,都可以上《黑镜头》了。
没有电视了以后,忽然多出了很多时间用来吵架,我们家的三个人天天斜着眼睛,互相猜疑是谁搞坏了电视,是谁赚得钱少,买不起新电视。是谁无能,修不了旧电视。我亲爱的父母一致认为是我搞的,因为我是我们家跟电视玩得最好的一个。冤屈之下,我激愤难当,想写一篇关于“电视和家庭和睦关系”的论文,结果“和睦”的“睦”我不会写,只好作罢。
最重要的是,有电视的日子里,我可以看电视而不用招呼忽然上门来吃饭的亲戚,假装看不见他一瘸一拐地走来走去,表示他得病以后比得病以前还要身体好,真是很残忍呀。
从前,我最喜欢的运动就是坐在学校奖励的电子秤上面,一边吃瓜子一边目光黯淡地看电视,最好瓜子壳可以啐到地上,还不用我扫。我张着嘴巴换台,电视上有各种变幻的光照在我脸上。没有电视的感觉很寂寞。不对,寂寞是有钱人的把戏,我没有钱寂寞,应该是感觉被抛弃了一样,世界什么都不告诉你,都不给你了,世界全部坏了都不知道,你还在黑屋子没心没肺地咀嚼。
后来我在家里翻出了一只收音机,学着早晨散步的退休老头,把收音机在耳朵上绑着,听听不懂的黄梅戏:“哥哥呀……”听烹饪学校的广告,听“沙沙”的声音,一边听一边笑得苍老无比,感觉提前进入了老年,十分之衰弱。
在我渐渐习惯听收音机的时候,我们家的电视修好了,我写作业时可以照旧斜着眼睛看电视,看减肥的大胖子,表情激动的怨妇,惊惶失措的主持人,久久地目瞪口呆。关上电视,“砰”的一声之后,世界就全部消失了,我不免有恍若隔世的感觉。
《舌头的战争》 Ⅲ一秒钟的故事片
一秒钟的故事片
我特别喜欢看电视里面的小孩,我觉得这也是一种变态,自己老了就喜欢看小孩。
地方新闻上经常出现采访小孩的画面,我原先期盼着看到那些中学生惊惶失措,说不出话来挤眉弄眼,旁边还有他的同学大声喊他难听的绰号,结果这种失控画面从来没有出现过,画面上经常是一个正经做作的女孩,穿着很干净的校服,双手背在身后,眼睛看着离地面十公分的空中,不敢看主持人,说话谨慎:“我们要爱护环境,因为我们是环境的小主人……”“二十一世纪是竞争的世纪……”
我忽然想起来小学时我也接受过这样的采访,那是地方台要到学校里采访关于铁路提速的看法,正好抽到我们班。尽管这个话题很怪异,但我们还是很振奋,高兴地互相打听铁路提速是什么,并且一脸痴笑地连续看了好多天的地方新闻,真难看呀真难看。
后来采访人员来了,没有带来美女记者,也没有带来大胡子的导演,只有一个摄影师,我们都紧紧地攥住发言稿。在没人说话的情况下,我徐徐升起,沉着冷静地开始念我的发言稿,摄影师被我吓了一大跳,好半天才把摄影机瞄准我。我低着头喃喃地念着发言稿,老师站在摄影师的那头朝我笑逐颜开道:“抬头看。”
我略带羞涩地抬起头,好像被召见的妃子一样,然而只有一秒钟,我匆匆地瞥了一眼镜头,又赶紧低下头,我终于念完了冗长的发言稿,在坐下来之前,又鼓起勇气抬起头看了一眼镜头,惊恐之下不禁红了脸。
下课之后,同学纷纷掐着我的手,咬牙切齿地我祝贺我可以上电视,说不定还会摊上一个特写呢!第二天晚上我一直在等着地方新闻,每播一条新闻我都以为是自己,但每个都不是,到了最后,播音员说:“下面请收看一组简讯。”没错,是放了我的脸,也只有我自己能在不到一秒钟的时间里,认出电视上那个匆忙坐下的远景是我,是的,我只被放了不到一秒钟,像电视剧上不小心被拍下来的群众演员,剩下的时间里都在放另一个女孩,也在说铁路提速,她比我精神,比我精良,校服比我干净,也敢看镜头,而且竟然知道铁路提速是什么。
每个小孩儿都应该上一次电视,哪怕一秒钟。以后,不断地回放这段录像,直到把包括自己的那条新闻,变成属于自己的故事片。年老的时候看,简直像另一个新生的自己,那个自己是不老的、精良的、一百个好看的。这放录像的活动可以一直延续到八十岁,可以快乐一辈子的。
《舌头的战争》 Ⅲ和记忆相依为命
和记忆相依为命
我一直以为我见过鞠萍姐姐,是在秦皇岛。我游完泳之后走到一个房间里,房间里有三个银门,鞠萍姐姐问我她在哪个门里,我不知道,就哭了起来。然后,鞠萍姐姐出现,百花盛开,雪云散尽,阳光普照,冰川消融,海盗称臣,美人鱼歌唱。
我一直很坚信这段记忆,并把它作为我一生中最传奇和纯情的经历,天天给别人讲,加入了许多细节,鞠萍姐姐穿的衣服是在儿童专柜买的啦,银门上的装饰啦,讲完之后还说:“神奇吧?我还以为是做梦呢?”后来有一天,我沮丧地发现确实是做梦,这个惊人的发现令我十分痛苦,让我觉得记忆背叛了我。
所有大人都喜欢谈论他们小时候悲惨的历史,语气中还透着得意,他们在爽什么实在令我不得而知。每次我吃饭的时候,我妈就说她小时候没有饭吃,吃土;我买衣服的时候,我妈就说她常年只有一件衣服;我每次洗澡的时候,她就说她做完饭之后在大铁锅里洗澡。每到这时候,我总是假装没听到,免得被她那些越来越骇人听闻的事迹吓倒。
我妈说她冬天的时候没有鞋子穿,冷得把脚放在羊底下,用羊尿来暖,我没有理她,过了一会儿,我妈说:“才怪,我从来没有拿羊尿暖过脚。”我笑道:“就是的,这个故事我也听过,好像是草原英雄小姐妹上的。”我没好意思提醒她,其实她以前给我讲的好多故事,都是《欧阳海之歌》之类的凄惨的少年儿童故事的,根本就不是她自己的。
记忆是最不可靠的。对于自己来说,是宁可信其有;对于听的人来说,是宁可信其无。电视上最喜欢请那些有传奇经历的人口述历史。接受采访的那些人最不愿意怀疑他们的记忆,他们的一生因为仅有的那一点传奇经历而经常被采访,因为不断地讲他们那段传奇经历,讲得自己深信不疑,而且不断地加进去景物描写和心理描写:“我刚从监狱里出来的时候,仰头望天:‘真是好大的月亮,好大的天哪!’”然后又挤出两颗眼泪——老人的泪腺总是丰富的,总有两颗泪水在眼眶里蓄着,随时准备煽情——渲染得越多,他们就越坚信,他以为这个记忆是他独有的,是天知地知我知你不知的,所以在他们自己记忆里越来越放肆。
不过,他们还是被我原谅了,我还是认为这是一件好事,撒谎的记忆让每个人都很高兴:观众很高兴觉得自己融入了天开云散的催眠境界;主持人很高兴得到了一段劲爆的历史;讲述者本人最高兴,可以继续甜蜜地和撒谎的记忆相依为命。
《舌头的战争》 Ⅲ有多少眼泪可以相信
有多少眼泪可以相信
我很羡慕哭得出来的人,我发现他们本质上是很乐观的人,跟我装结巴学瘸子扮飞机的乐观不一样。而像我一样悲观的人,虽然常年郁闷,但是看上去却是晴天不落雨,一点儿也没有要哭的迹象,即使被打了也还是一副痴呆的表情。
我就只好看电视,看一看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