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04-猪和蝴蝶-第1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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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如窍门之二,坚持就是胜利,坚持体现力量。黄老邪集伟已经写了六年,出了四本。厄普代克写一本《兔子快跑》,就是一本《兔子快跑》。但是等到他再写出《兔子归来》和《兔子富了》,厄普代克就是人物了。等之后再出七本关于兔子的书:《兔子嫁人》、《兔子伤心》、《兔子老了》……是垃圾还是珠玉不论,厄普代克就逼近不朽了,百年后,别人一提起兔子,就会想起厄普代克。产量高,藏品丰富还有其他好处,按坏蛋仗义行侠玉商小崔说,剑饰当中,剑首,剑格,剑鼻,剑珌四个一套,如果你有四五十块剑饰,你很容易配成套,配成套就能卖得很贵,这是常识,比如那个叫十二乐坊的十二个女的,拆开了就成洗头妹了。而且,如果别人四个一套缺一个,你能给他配上,你也能卖出大价钱。我先在黄老邪集伟那里体验了一下配套。我买了《非常猎艳》,黄老邪集伟送了我《冒犯之美》,在东四的中国书店,看到《请读我唇》和《媚俗通行证》,旧书比原来定价高一倍,还是买了,四本一套啊,而且全是初版,到时候我再都弄上黄老邪集伟的亲笔签名,有收藏价值。
比如窍门之三,确定一个简单而实用的收藏标准。黄老邪集伟收藏语词的标准只有两个字:好玩。生命太短了,还是找些自己喜欢吃的,多吃一些,找些好玩的,多玩儿一些。不好玩儿的东西,再有用,不可能不朽,不值得收藏。只要好玩有趣,黄老邪集伟没有忌讳,照单全收:大街标牌,小报标题,电视解说员的口误,二逼歌手的歌词,互联网上丝毫不讲章法的文章和灵光闪烁的签名档,手机上的黄色笑话和恶作剧短信,就像孙中山还没有名满天下,到处拉赞助拜码头的时候,他的态度是: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的书生,眼里没有高低贵贱,不肯接见不给赞助不把家里藏着的黄花闺女嫁给我,是王侯商贾们没长眼睛。黄老邪集伟的好玩是个广义的好玩,能挑战你的头脑,冲击你的情感,就是好玩,就像艾未未说的,人有七情六欲,欢乐舒服只是一种情绪,人不应该永远追求和体会欢乐舒服。
黄老邪集伟有个极其普通的小相机(数码还是光学的,不详),他晃荡在北京的街道,看到诸如“人革制品经销部”和瘦金体黑地白字的“禅酷”之类,就停下来照一张,留着将来配插图。现在东三环的“禅酷”已经被拆了,黄老邪集伟的照片已经有了史料价值。我问过黄老邪集伟为什么不买个好点的相机,他的回答近似于布勒松。布勒松一辈子只用50mm定焦标准镜头,“重要的不是机器,重要的是我的视角牛逼”。
黄老邪集伟有支很专业的笔。北师大汉语科班出身,主持专栏多年,笔力韧利如刀,明月流水,俯仰皆是。黄老邪集伟的解说,为他收集来的语词,配些框架,交代背景,点拨妙处,让满街晃悠的不带着相机、眼睛和脑袋的人,也能马马虎虎悠悠心会。讲文字本身妙处的文字极其难写,如果不是完全不可能。文字不像数字。数字是婊子,是叛徒,花花钱,上上大刑,数字能做你想让它做的任何事,能给你想要的任何证据。文字本身就是最大的幻象,修禅宗的历代高人早就定论,得意忘言,得言忘意,直接描写是死路一条。黄老邪集伟是骨灰级的人物,他常用的办法是不夸姑娘漂亮,而说迎面走过来的老头偷看姑娘一眼,舌头尖尖禁不住添了添上嘴唇。
除了在街上,网上,手机上,报纸上,人心上收集好玩儿的语词,黄老邪集伟还在自己的院子里种玫瑰送给他媳妇,最新的想法是不用蓝墨水也能整出蓝色的花朵,黄老邪集伟还教育他分别叫黄佐思和黄佑想的一对活宝儿子:“我们夫妇让佐思大声朗诵下面这条‘手机短信’:岸是绿,岸是茂绿,岸是依透茂绿……佑想,你来,你念下面这条……”黄老邪集伟还出版《小猪麦兜》和《鸡皮疙瘩》之类好玩儿好卖的书籍。
看着黄老邪集伟以自己的方式,心怀不朽,亵玩文字,在通往牛逼的小道上徐徐行走,我艳羡不已,就像读《论语》的时候,艳羡在陋巷里那个态度积极、饮食健康的颜回。我说我要写一篇叫做《唐宋八大家和黄老邪》的随笔,他说我骂人不带脏字,不兴这样玩儿,我说恨古人不见你我。
2004。9。6
卷一:冯唐书话《万物生长》初版后记
简单地说,这部小说是个失败。
本来想写出一个过程,但是只写出一种状态。本来想写出一个故事,但是只写出一段生活。本来想写出一个可爱的人物,但是这个人物总体上沾沾自喜、自鸣得意,一副欠抽的样子。
成长(时间)是长期困扰我的一个问题。在《万物生长》里,我尽力想描述一个成长过程,阐述过去、现在和将来的关系。我笔力有限,没能做到,我只表现出一种混沌状态,一个过程的横断面。想到的唯一解决办法,是在《万物生长》所处生长环节之前和之后,再各写一部长度相近的小说,三种状态,三个横断面,或许能给人一个完整过程的感觉。
至于没写出一个完整故事和一个可爱人物,不全是笔力不逮。我在满足读者阅读期待和还原生活之间,徘徊许久,最后选择了后者。真实的生活中,多数的故事并不完整,多数没发育成熟的人物有各种各样混蛋的地方。即使造出来时间机器,重新过一遍充满遗憾的年少时光,不完整的故事还是不完整,混蛋的地方还要混蛋。所有的遗憾,一点不能改变。
对于描述长期困扰于心的东西,有两种截然相反的观点。一种认为,描述过后,脓水流尽,得解脱,得大自在。另一种认为,描述之后,诊断清楚,这种困扰,水流云在,成了一辈子的心症。我无法评说哪种观点更加正确。
如果你读完这本文字,回望或是展望自己的青春,感觉烦躁异常,感觉山非山、水非水,说明我的失败还不是彻底的失败,这本文字所作的努力,还有些存在的价值。
2000。1。31
卷一:冯唐书话《万物生长》再版序
《万物生长》成书的过程很长。
“鸡头”开在1998年的夏天。当时刚念完八年的医学院,在7月的北京无聊地等着8月去美国体会资本主义的腐朽没落。那个夏天很热,死了好些白毛老头和小脚老太太,我在呼啸的电风扇前,想,写个什么吧,写了就忘了,到美国就是一个新开始。
“猪肚”填在1999年夏天。我在新泽西一个古老的医疗仪器公司实习,替他们理顺全球投标流程,小组里最年轻的莫妮卡比我大十五岁,公司的主要产品长期占领了世界50%以上的市场,莫妮卡大姐对我说了一句很国企的话:“你不要那么使劲干,否则我们压力很大。”所以我上班的时候上网,看新浪新闻,泡两个叫“新大陆”和“文艺复兴”的论坛。名字叫卡门的老板娘不懂中文,鼓励我:“仔细看,中国医疗耗材的潜在市场很大。”公司在新泽西北部,是著名的白区,好的意大利餐馆到处都是。唯一一个号称中餐的馆子,大厨和伙计都是越南人冒充的,一句中文都不会,只会做酸辣汤和左公鸡,让我想起初中看的《金瓶梅》录像,也是越南人演的,里面的潘金莲除了微笑和叫床,一言不发。一个地方,如果没有便宜的小馆子可以喝大酒,喝完酒没有姑娘可以拉着手,口无遮拦,对于当时的我,就是监狱。所以我下班的时候,躲在饭店里写《万物生长》。
“猫尾”收在亚特兰大,用的是2000年冬天的三周假期。我给当时为我做出版代理的格调先生、师奶杀手、出版家石涛写电邮,说,下雪了,我窗外的松鼠们还没冻死。石涛说,他想起他在辛辛那提写作的时候,说,如果觉得文气已尽,当止就止。写完,我回到北京,当时电子书大佬“博库”还笔直地挺着,在长城饭店旁边的小长城酒家新春团拜,有酒有肉,我第一次见北京的作家们,感觉自己像是在凤凰窝里的一只小鸡。我第一次和作家们喝酒,就被一个叫艾丹的,一个叫张驰的,和一个叫狗子的,灌得平生第一次在睡觉以外的时间失去意识,停止思考。去协和医院洗胃,周围十几个医学院同学围着,我心想,将来这些人都是名教授大医生啊,我真牛啊。我事后才知道,这三个家伙,在公认的北京酒鬼好汉榜上分别排名第一、第二和第十一。石涛后来说,我倒下之前,拨了三个手机号码,一个接到留言机,一个说人在上海,最后一个没有通,他想知道,这三个人都是谁。艾丹后来说,我根本就不是他们灌的,是我自己灌的自己,两瓶大二锅头,一个小时就干了,心里不知道有什么想不开的事儿。
《万物生长》出书的过程同样漫长。二十几家出版社的编辑看过叫好之后,摇摇头说,“想骟成太监都不行,浑身都是小鸡鸡”。好事的勉强通过,呈送上级继续审批,我于是知道了出版社的组织结构和审批流程:编辑,编辑部主任,主编,社长。每个环节,都可以毙掉一本书。二十几家走过的好处是,这个小圈子里有了口碑,一半以上的编辑写信,说,“真遗憾,下本书,收敛些,我们一定合作。”一年之后,纸书终于出来了,删改得尼姑不像尼姑,和尚不像和尚,封面为了掩人耳目,配合书名,做得好像教导群众如何施肥养花的科普读物。
现在回想写《万物生长》的时候,好像曾国藩初带兵,“不要钱,不怕死”,我心中了无羁绊,我行我素,无法无天。我甚至忘了早已经学会的好些小说技巧,后来回看我高一写的一个长篇,远比《万物生长》行文老练干净,更像能在《收获》发表的样子。我想,我是土鳖,别太苛求自己。跟生孩子一样,肚子里有要表达的东西,猫三狗四人十月,一直挺着,到时候自然有东西出来。写出来的东西,仿佛生出来的孩子,“儿孙自有儿孙福”,成什么样的气候,是他自己的造化了。
写完寄给我的医学院时候同宿舍的下铺,他当地时间早上五点给我打电话,说,看了一晚,决定留到女儿长到十八岁,给她看,原来老爸就是这样长大。寄给我过去的相好,她打来电话,一句话不说,停了一晌,挂了。我当时想,《万物生长》不是我最好的东西,也一定不是我最差的东西,要是有十本类似的东西,我就不算是土鳖了吧,和作家们喝酒的时候也不用印帕称げ恢叱芰税伞!
过了两年,初版的《万物生长》已经断货。E书先生、少妇杀手、出版家熊灿好事,说有热情出全本,让更多的人知道,有些人这样长大。我想,害别的书商也是害,不如害个有热情的。唯一提了一个要求,再版,原作一个字不能删,该是尼姑的地方是尼姑,该是和尚的地方是和尚。
是为序。
2004。5。1
卷一:冯唐书话《十八岁给我一个姑娘》序
从时间上说,这篇东西是《万物生长》的前传。从内容上说,与《万物生长》没有任何关系。之后会写一篇《万物生长》的后传,写一个从北京到美国,混不下去再从美国回到北京的庸俗爱情故事,题目暂定为《北京北京》。
《十八岁给我一个姑娘》的写作动机非常简单,在我完全忘记之前,记录我最初接触暴力和色情时的感觉。
十七八岁的男孩,斜背一个军挎,里面一叶菜刀。腰间挺挺的,中横一管阳物。一样的利器,捅进男人和女人的身体,是不一样的血红。
那时候,杂花生树,群莺乱飞。激素分泌正旺,脑子里又没有多少条条框框,上天下地,和飞禽走兽最接近。但是,这些灵动很快就被所谓的社会用大板砖拍了下去。双目圆睁、花枝招展,眼见着转瞬就败了。有了所谓社会经验的我,有一天跑到南京玩,偶然读到朱元璋写莫愁湖胜棋楼的对子:“世事如棋,一着争来千古业。柔情似水,几时流尽六朝春。”当下如五雷轰顶:我操,又被这帮老少王八蛋们给骗了,朱元璋的对子白话直译就是:控制好激素水平,小心安命,埋首任事,老老实实打架泡妞。朱元璋是混出名头的小流氓,聚众滋事,娶丑老婆,残杀兄弟,利用宗教,招招上路而且经验丰富,他的话应该多少有些道理。
那时候,在北京晃荡,最常见的一个汉字就是“拆”。刷在墙上,多数出自工头的手笔,白颜色的,平头平脑,字的周围有时候还有个圈、打个叉。“拆”不是“破”,“拆”比“破”复杂些,不能简单地一刀捅进去,需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