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等灵魂 作者:李佩甫-第4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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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意无意地说:“青青,听说,你是跟你们硬总一块来的?”
苗青青的目光象刀片一样刮了他一下,说:“你有病吧?”
任秋风不吭了。
“你要是没病,你管我跟谁一块来的?”苗青青说着,突然弯起腰,凑到任
秋风坐的沙发前,模样坏坏地笑着,小声说:“是啊。我是跟他一块来的。他很
硬。——你还硬么?”
任秋风说:“你?——坐好。青青啊,有句话本不该我说……”
苗青青马上反击:“不该说你就别说。”
任秋风说:“可我还是想说。你知道‘静心湖’的人,是怎么说你的?说你
是‘鸟’。是人家带来的‘鸟’!我听了心里难受。”
苗青青先是脸红了一下,尔后切着齿说:“你难受什么?我就是鸟!鸟怎么
了?鸟是有翅膀的。鸟想怎么飞就怎么飞!”说着,她的声音越来越大,“我告
诉你任秋风,我在一棵树上拴了九年!九年来我只等着一个鸟人,可他给我什么
了?!你听清楚:从今以后,我不再守了,我不为任何人守。你去告诉所有的人,
我就是鸟,我自由了!”
任秋风探身朝外看了看,说:“你嚷什么?好好,我不说你了。你好自为之
吧。”
就在这时,张总领着一个穿白大褂的接摩师匆匆走来,人刚一进门,苗青青
嘴一呶,说:“张总,这人会治病么?”
张总不明就里,忙说:“会呀,会。他是最好的。”
苗青青当着众人,指着任秋风说:“这人是我丈夫——不过得加一个‘前’
字,前丈夫。他有病,我看病得不轻。你叫人给他好好治治!”说着,屁股一扭,
飘然而去。
张总的嘴张得象个小庙似的,呆呆地望着任秋风,可任秋风却沉着脸,一声
不吭。
片刻,张总小心翼翼问:“任董,开始吧?”
不料,任秋风却站起来了,他突然发脾气说:“开始什么?无聊。无聊之极!
——走人!“
十六章
一这是一个十字路口。
可以说,是一个国家的十字路口。
它座落在京广、胧海两大铁路干线的中轴交叉点上,有许多南来北往、东返
西进的旅客大都要在这里转换车次,所以这里的火车站人流量是非常大的。自八
十年代以来,车站已经过多次翻修,一再扩建,最早是俄式建筑,后来是仿古建
筑,再后是中西合璧,拆了建建了拆……却总还是达不到人们的满意。人们是多
么不容易满意呀。
这里仿佛一直都在建设……站上的人,象是立志要把这里建成所有人都满意
的迷宫。每次来,这里都会有些变动,原来能走的地方,突然就不能走了;原来
的广场小,就改大;可广场大了,却突然又切出一块,用篷布拦着,也不知干什
么?直到挡你路的时候,你才明白,这里要建地下通道了。如今的车站,成了一
个“变”字的最好注脚。
在车站广场上,你总会在行人的眼中看到一种迷茫和恍然,一种说不清楚的
陌生。人多,那气味就杂,北边来的,腔唱、性烈,冷不丁打一嗝会有一股酸菜
味;南边来的,煲汤喝多了,音也细,鸟语;东边来的,肉紧眼爆;西边来的,
嘴大臀肥。那目光是走的、问的,一处一处走,一处一处问。走过一圈之后,再
落在自己提着、背着、挎着的包上,就有了盲目的警剔。那热闹和喧嚣也是暂时
的,一拨一拨的,就象汛期的鱼,吐噜,哗啦一下,就四散了。各走各的路。这
就象是人生的中转站,去向何如,一切都还说不定呢。
手里拿着票,站在月台上,小陶心里就是这样想的。
陶小桃要到北京去了。上官云霓帮她提着一个包,穿过人群,直接把她送到
了站台上。昨天晚上,两人躺在一张床上,说了一夜的话,把各自的心思,都说
透了。这会儿除了等车、看人,要说的话也不多了。
夜里,陶小桃已把那人的情况一五一十地交待了。那人叫靳永强,四川人,
是北师大的研究生。上官要她交待,怎么一个川耗子就把她给俘虏了?陶小桃就
交待说,耗子并不低,个子一米七五。尔后又交待了三件事。头一件,五年前,
他跟着导师来商学院开讲座。那天刚好下雨,导师去阶梯教室讲课时,小陶备了
两把伞。一把小陶给导师撑着;另一把交给了耗子…结果,合上伞,走进教室的
时候,全场哄堂大笑!你猜是怎么着,耗子半边身子干,半边身子湿,他穿的又
是浅色衣服,看上去象个阴阳人。后来小陶才明白,他是见她只顾给老师撑伞,
怕她淋湿了。那天她穿的是连衣裙……你说这人笨不笨?三年前,她去北师大,
耗子接她。他打不起的士,就借了两辆自行车。可他一个人又骑不了两辆自行车,
你猜怎么着?小街的时候他推着,大街的时候他扛着,你见过有扛两辆自行车在
路上走的人么?这么笨的人,就他一个。第三件,耗子每十天给她写一封信。知
道她喜欢花,跟导师去了一趟日本,还从日本给她寄樱花,那樱花是焙干的,贴
在信纸上……上官说,就这些么?小陶说,就这些。上官感叹说,这人很情调啊。
小陶说,一般吧,一般般。上官问,这人现在呢?小陶说,读博。上官说,
这就奔他去了?小陶笑了笑,没有回答。
是啊,就是那个雨天的“阴阳人”,一下子就把她给俘虏了。女人是凭感觉
的,就那一次,就足以让人千里相许。然而,鉴于上官的教训,陶小桃心里也多
了一些说不清楚的东西。她只是想,看吧,去了再说。万一……北京那么大,不
至于没有吃饭的地方吧。
临分手时,陶小桃看着上官。她发现,自经历了感情上的变故,又在鬼门关
上走了一遭,殁了孩子,她一下子瘦多了。夜里的话,说了那么多,却还是有些
茫然。譬如,对金色阳光的那个人,那感觉尤其复杂……纵然离开了,不还担着
一份心吗?虽然这份担心是多余的。小陶说:“上官,你得好好养养。要里心里
烦了,就来北京吧。”
上官说:“你就雄纠纠气昂昂地进京吧。我不说了么,先休息一段再说。到
时候,我会去看你的。”
小陶笑了,那笑带着一丝让人不易察觉的苦意。是啊,有了一些人生的经历
之后,怎么还敢说“雄纠纠气昂昂”这几个字?她知道这是好友的鼓励,是上官
在给她打气。这既是上官一贯的风格,也是她们两人之间的差异。于是,她说:
“上官,你其实,心里挺苦的。”
上官说:“没事。以后就……再说了。”
小陶说:“你,不能原谅他么?”
上官说:“不能。我不是不原谅他,我是不能原谅我自己。一个人,要是连
灵魂都跪下了,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好了,不说了,你上车吧。”
小陶说:“上官,记住咱们说过的话。你要做好了,我就奔你来。我把那耗
子也给你拉来!”
上官说:“我记着呢。如果你做好了,有了根据地,我就奔你去。”
在站台上,两个女性,默默地相望着。她们在心里暗暗发誓,要好好生活,
要活出人生的光彩,要让这个世界认识到女人的价值。当时,她们就是这样想的。
最后,上官把手伸了出来,小陶也把手伸了出来,两只手扬起来,“啪!”
一下,拍在了一起。这就象是给她们的誓言打了一个结儿。她们已有过一些生活
阅历,不屑于拉钩了。
小陶上车了,上官仍站在月台上。两个好朋友,默默地相互招手,都在为对
方暗暗地祝福。
二出了车站,上官沿着一街的店铺慢慢踱着。那空了的、断了线的日子,能
“度”过去么?
是啊,一个心高气傲的女子,正在高处走着,突然一脚踩空了……现在,上
官云霓心里就是这样的感觉。她一次次地对自己说,爬起来。你慢慢爬起来,不
要哭。那痛,就象刺一样,还在心上扎着。就让它扎着吧,扎着挺好,扎着让人
清醒。人,是得在生活的棘藜窝里滚一滚,然后浑身披挂,那刺就是上天赐予你
的铠甲了。
顺着马路边往前走,上官看着眼前的树,那一棵棵一抱粗的法桐树,竟都被
砍成了秃头,成了一个个傻敦敦的木桩子。又要扩路了,到处都在建设……那树
也曾是枝繁叶茂啊!记得刚来上学的时候,省城的法桐是一景。那时候,每到夏
天,一街道两行的树,那枝桠长长伸出去,满树绿叶在马路上搭起了一个天然的
凉棚,把晒人的阳光遮得严严实实的!那时候,无论走到那里,到处都是绿色,
满眼的绿荫,走在下边,真好!可树也是有毛病的,到了春天,它就会长出一些
飞毛,那飞毛是树的种子,满世界的飘,落在人身上,迷人的眼,特别讨厌。听
说,就为了治这飞毛,市政方面,把树都砍成了秃头。这一砍,一个城市都没有
了绿色!说要嫁接呢。几十年才长成的树,谁知道嫁接出来,会是一种什么样子。
那还是法桐么?
这时候,上官想到了那个家,那个刚刚建起来又被毁掉的“家”。无论如何,
她得回去一趟了。这是最后一次,她得把自己的东西收拾出来。她想,不会碰上
他吧?但愿不要碰上他。也还是痛。
来到博雅小区大门前的时候,她看见了一个戴草帽的人在门边站着,正与看
大门的人谝闲话。两人一边谝着,一边吸烟……奇怪的是,等她走进来时,这人
竟跟上来了。
上官在前边走,那人在后边跟,总是离她有三五步的距离。当她快走到楼门
口的时候,见那人依然跟着,上官站住了。
那人仍离她有三五步的距离。见她回了身,也并不躲闪,慢慢地走上来。
上官很警觉地盯着他,说:“你想干什么?!”
这人说:“你积德了。我想给你一份祝福。”说着,他取下了戴在头上的草
帽。这人剃着板寸头,鹰眼,一脸胡茬子,嘴唇厚敦敦的,穿一身棉布对襟褂子,
下身的裤子有一条裤腿是绾着的,露着腿上的一个疤,那疤象是一个黑紫色的月
牙,脚下穿的是一双军绿色的布面胶鞋。
上官看着他,猛一下觉得有些面熟,这人是谁呢?可想着想着,突然的,一
个念头出现了,可她还是有些不相信:“你……刀总?!”
这人躬了一下腰,说:“这会儿,不是刀总了。老刀,老刀。”
上官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你,怎么?不会吧。”
老刀象是很羞愧的样子,用草帽遮着半个脸,说:“破产了,我破产了。麻
线穿豆腐,提不起了。”
上官望着他,一时感慨万端,问:“你,破产了?!”
老刀说:“让你看看我破产后的样子,你一定很解气吧?”
不知怎地,上官却非常同情他。她二话不说,马上取下了挎在肩上的包,伸
手就要掏钱。她甚至想把身上带的钱都掏给他……
老刀拦住她说:“我知道,谁他妈都想看看我突噜下来的样子!我也想看看,
人成了一堆泥,是个什么样。”
上官有些吃惊地望着他。心想,已经破产了,这人说话怎么还这个样子?虎
死不倒架?
老刀说:“我兜里还有些钱。有整有零的,四十七块八。你要是不嫌弃,我
请你吃顿饭?”
上官心里生出了许多疑惑……她望着他,一时也不知说什么好了。
老刀说:“你要是看不上,就算了。”
上官想了想,说:“要请,还是我请你吧。”
老刀笑了笑,说:“也行。其实,我就是这个意思。”
于是,两人走出了博雅小区,来到街头的一家饭馆。这家饭馆很小,不干不
净的,只摆了几张圆桌,几只圆凳。待两人进去后,老刀就一屁股坐下了。上官
先是从包里掏出了一叠卫生纸,把桌、椅擦了一遍,尔后才坐下来,说:“想吃
什么,你点吧。”老刀说,那好,我可点了。说着,他给那当服务员的小伙招了
招手:“小伙子,来三碗刀削面,二两的。辣子猛一点,汪汪的!对了,再来头
蒜!”那小伙说,好哩,三碗面。还要点什么?老刀说,我就三碗面。剩下的,
你问她。她点什么你就上什么。上官看了看老刀,说你就要面?老刀说,就面。
上官就给那小伙说,我要米,再来份西红柿炒鸡蛋。那小伙应一声,懒洋洋
地去了。
过了一会儿,面先上来了,一下子三碗,摆在了老刀的面前。老刀也不客气,
拿起筷子招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