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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节

等等灵魂 作者:李佩甫-第2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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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本就不用备课……所以嘛,他可以有更多的时间泡在商场里。可齐教授逛商场,
是从来不买东西的。他就是一个“逛”,是实实在在地“逛”。这里看看,那里
瞅瞅,有时候嘴里还念念有词,也不知在说些什么……可他逛的路线不管是如何
地徊繁往复,都有一个坐标点——那就是江雪的香水柜。

    来的次数多了,有时候,他也会碰上任秋风。任秋风就说:“你怎么来了?

    走,上去聊聊。“他摆摆手,说:”不去了,不去了。你忙你忙。“任秋风
很诧异地问:”你来,不就是聊聊么?我好久没跟你聊了。“他更慌了,扭头就
走,边走边说:”我逛逛,随便逛逛…“倏尔就隐在人群里不见了。

    再次见面,任秋风望着他,意味深长地说:“你心里有鬼吧?”他说:“什
么鬼不鬼的。首先我是人,我名字里还有一个民,这是人民的商场,我不能来么?”

    任秋风笑了,说:“是,我说错了。你不是心里有‘鬼’,你是有‘人’吧?”

    他一推眼镜,说:“你不要瞎说,我三个最好的学生,三枝花,都推荐给你
了。

    你该感谢我才是。我我我,我还能有什么人?“

    可是,他清楚,他心里的确是有人。他为这个“人”,已经是夜不能寐了。

    是的,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楚,他是从那一天开始喜欢上江雪的。他最喜欢的,
还是她那双眼睛。这双眼睛,全校都知道是他命名的“可以开出花来”的眼睛。

    可他又怕见这双眼睛,只要一见到这双眼睛,他就象是中了邪一样,整个人
都成了一盆浆糊了。

    一个人对另一个人,到了既想又怕的境地,那就是说,他恋爱了。可齐康民
是不承认这一点的。他对自己说,我只不过是来看看她,看看她有错么?

    终于有一天,他主动去找了任秋风。他二话不说,硬是把任秋风从楼上办公
室里拽下来,很严肃地说:“我早说过,这是块玉!可你不信,来看看吧。”说
着,他把任秋风强拉到了一楼大厅那个大廊柱的一旁,两人站在那儿,悄悄地观
察着那个香水柜台。

    这时候的香水柜台,就象是一个课堂、或是一个办讲座的地方。它的四周竟
围有二三十位女性,她们正津津有味地听这个眼里爬满了蚂蚁的姑娘在讲着什么。

    江雪仍在柜台里站着。她身旁的台面上,摆着一个由香水瓶组成的水晶玻璃
塔。那塔晶莹剔透,塔的每一个棱角都折射着迷人的流光溢彩,里边的液体或粉
红、或嫩绿、或绛紫、或米黄、或银白……就象是有千百个不同肤色的婀娜多姿
的女人在塔里翩翩起舞。

    只听江雪说:“一位哲学家说,活着可以被理解为感觉着。感觉是什么?感
觉就是一种味道。美国的一项最新研究显示,女性身上如果涂了有个性特征的香
水,男性会觉得你比实际……年轻9 岁。”

    江雪说:“女人的味道是千差万别的。您不用开口,味道是自然放射出来的,
也叫魅力。您站在那里,自然就站出了一种味道。比如那位女性,比较纯比较正
的,您适合用CD,它凌,也烈,可以调出您内心的一些东西。这不是香水在起作
用,而是您的内心在起作用。这样的话,您不用开口,往那儿一站,就先声夺人
……当然,这只是我的建议。”

    这时候,一个女孩说:“我呢,我呢,说说我。”

    江雪说:“这一位,年轻,是粉做的。那就回去一点,回去一点正好,那就
用‘雅诗兰黛’吧,把你的‘善’提出来。人活泼,又善良,就是一个留有余味
的女孩。善是根基,又可以放射温柔,会时时让人想,让人念。一个让人时时回
想的女孩,是最有魅力的。”

    江雪指着一位,说:“还有这位,是否可以用一点‘圣罗兰’,也叫‘鸦片
’。这种香水很跳、很个性,也很神秘。那一点点似有若无的辣,就是刺激,调
出了你内心的灵动。就象一个很有品的女性,偶尔叼了一支烟,那女人味,才叫
好呢。”

    江雪又指一位:“那边那位,那么娴淑,那么静,我建议您用日本的‘三宅
一生’。它透视的是自然、纯粹的美。它调出了您内心的宁静,淡淡的,尤如泉
水一样的清纯,还有幽雅。就象是梦开了花一样……”

    渐渐,围的人越来越多,人们在柜台前涌动着,有些纷乱……

    躲在廊柱后边的齐康民用赞叹的口气说:“怎么样,我从未看错过人!让她
当营业员,你不觉得太可惜了么?!我告诉你,她是很下功夫的,她夜夜都猫在
图书馆里……”

    任秋风说:“——图书馆?你怎么知道?”

    齐康民一下子张口结舌,说:“你你你,什么意思?我的学生,我当然、当
然关心……是吧?”

    任秋风望了他一眼,说:“哎,你怎么把胡子留起来了?也想赶时髦?”

    齐康民捋了一下下巴上的胡子,说:“怎么样,前卫吧?我告诉你,这就是
学院派。”

    任秋风默默地点点头,说:“你说的对,她是个人才。是个商业奇才!”

    齐康民有几分得意地说:“我告诉你,我推荐的学生,论经商,她是排第一
的……”可他正说着,突然不说了,眼睛朝着香水柜台望去。

    这时候,只见一个二十七八岁的年轻男子,拨开众人,一下子站在了香水柜
台前,他“砰!”地把一瓶香水放在柜台上,指着江雪的鼻子骂道:“你什么东
西?骗子吧?年轻轻的你就出来诈骗,你是人不是?!”

    齐康民扭身就要冲上去,却被任秋风拽住了。他死死地拽住他,低声说:
“别慌,先看看再说。”

    江雪的脸白了一下,仍然微笑着说:“先生,对不起,你有什么事么?”

    那男子很粗鲁地说:“狗屁!你给我退了,你立马给我退了!什么东西,要
两千四百八,你劫路去吧!”

    江雪低头看了一下,说:“先生,你别急。你要退我可以给你退,可这事,
你跟你爱人商量了么?这是她指名要买的……”

    那男子手一摆说:“退退退,坚决退。就这么姆指肚一顶点小瓶,两千四百
八,顶我三个月的工资,你想让我喝西北风啊?”

    江雪说:“退是没问题的。我们这里的任何商品,都是可以退的。这瓶香奈
尔五号,是你妻子坚持要买的……”

    没等她把话说完,那男子指着江雪喝道:“你怎么说的?当时你是怎么说的?

    我给你说,你胡吹八吹的,她都告诉我了!“

    江雪说:“是的,我告诉她,香奈尔五号,是一位法国女子布瑞拉。夏奈尔
创立并以她的名字命名的,美国影星梦露是它的代言人……这香水很贵。可你的
妻子说,她就是仨月不吃饭,也要买一瓶。我曾劝她另选一种,可她说,她就喜
欢这个味。”

    那男人吼道:“什么味?什么狗屁味?味能当饭吃么?你给她吹的天花乱坠,
她能不上你的当么?!”

    江雪仍是不卑不吭地说:“先生,你要这样说,我给你退掉就是了。可我要
告诉你,你的妻子是个好女人,她爱你,是想把美展示给你……”

    那男子喷着唾沫星子说:“我老婆我能不知道,还用你说?”

    这时,江雪看了他一眼,一字一顿地说:“一个女人,不吃不喝,也要买瓶
最好的香水,你说她是为什么?”

    这一眼是极具杀伤力的!那男子一怔,说:“为啥?你说为啥?傻呗!”

    江雪稍稍停顿了片刻,接着,她从柜台下拿出了一个极为精致的小瓶。尔后,
表演一般地伸出两只手臂,左右递着,让人们看了那小瓶……接下来,她的手象
玩魔术一般地翻转着,不知那瓶儿是怎么打开的,就见她两只手腕相互轻轻地碰
了两下,一股极为奇特的、迷人的香水味飘了出来…江雪说:“这就是香奈尔五
号。”

    那气味让站在柜台周围的女人们都睁大了眼睛……立时,周围哄声四起,女
人们群起而攻之:

    “这还是个男人么?什么东西!”

    “这种男人,只佩扔到粪坑里吃屎去!”

    “这女人也真瞎了眼,嫁这样的男人,要是我,一天也不能过!”

    “就是,买瓶香水,还巴巴地跑来退,啥人呢!人家把心都扒给他了,他还
不领情!……”

    “这年头,好男人都死绝了!真气死人了。你不要,不要不是?我要,我要
了!我买了那怕是摔地上,也比让这样的男人瞎糟蹋强!”

    那男子象是淹在唾沫星子里了……他回头四望,一下子显得狼狈不堪!此刻,
他的汗手紧紧地抓着那瓶香水,用哭腔说:“我我,我不退了,我不退了还不行
么?”

    江雪轻声说:“先生,请你把手松开,别脏了它,这香水是很贵重的。不管
怎么说,它也是你爱人的一片心意。当时,她在这儿待了很久,我都被她感动了
……不过,你还退么?你要退,随时可以退。”

    那男子象是被周围的目光锁住了,他走不出来了……他站在那里,恨不能有
个地缝立马钻进去。他的手捧着那瓶香水,喃喃地、一叠声地对江雪说:“对不
起,对不起,我不退了,我不退了……”说着,就那么倒着身子,在女人那刀子
一样的目光中,很畏缩地退出去了。

    就在那男子走后,江雪一下子卖出了七瓶香奈尔五号。

    站在廊柱后的齐康民痴迷地望着江雪……这时,任秋风拍了拍他,说:“我
要重用她。你放心,我会重用她的。”

    三

    傍晚时分,齐康民象是踩着棉花一样,来到了香水柜台前。

    他说:“我买瓶香水。”

    江雪正勾着头对一天的票帐,她随口说:“请稍等,您要哪一种?”可是,
等她抬起头来的时候,却发现站在面前的是老师。老师显得很奇怪,他留胡子了。

    脸刮得很干净,却留了一撮山羊胡儿。她笑了,说:“老师,你要香水干什
么?”

    他说:“你不说香水是人的第二层皮肤么?我皮肤太老了,换一层。”

    她说:“换一层?”

    他说:“换一层。”

    她笑着说:“那你还不如镀镀。”

    他说:“你度吧。”——两人都在开玩笑,却说的不是同一个字。

    江雪在老师面前从没客气过,她说:“你开什么玩笑?整天邋邋遢遢的,去
去去,还不如好好洗个澡,换身衣服呢。”

    他头上冒汗了,说:“我,我送人呢。”

    江雪有点惊讶地望着他:“送谁?那我得好好替你选一选。”

    他小声说:“我送给我的学生,不行么?”

    江雪说:“学生?不是不让用香水么?那你送哪一种?…算了吧,老师,我
还不知道你?香水很贵的。”

    他嚅嚅地说:“你不是说,每个女人都有自己的味道么?你用的是那一种?”

    江雪说:“我呀,我从不用香水。”

    他诧异地说:“你把香水说的那么好,为什么不用?”

    江雪说:“我是卖香水的。”

    他望着她,用欣赏的口吻说:“我看了,你是个天才。”

    江雪有点伤感地说:“也就你这样说。明明是一筐烂杏,还说自己卖的是黄
桃。”

    他说,“你记住我的话,在我齐康民的学生中,你是最有前途的。将来,足
可以打遍天下,一览众山小!”

    江雪说:“算了,老师,别在这儿吹了,我都不好意思了。你走吧,要不,
让人看见了,会罚我钱的。”

    他几乎是用哀求的口气说:“江雪,晚上陪老师吃顿饭吧?”

    江雪说:“你请客?”

    他说:“那当然。”

    江雪说:“请我们三个?”

    他说:“不,就请你一个人。”

    江雪一冷,眼里的蚂蚁一窝一窝蓝着。她说:“你是可怜我吧?算了,老师,
我晚上还有事。”

    他走了,这会儿脚下已不是棉花,而是钉子。他就象是一只瘸脚老鹌鹑似的,
一歪一歪地走着。

    这天夜里,十一点的时候,江雪从商学院的图书馆里走出来。她象是有感应
似的,往图书馆右边的台阶上看了一眼,见一个黑影儿在那儿蹴着。她迟疑了片
刻,走过去,站在他的面前,说:“老师,你在这儿干什么?”

    齐康民说:“我看星星。”

    江雪说:“哪儿有星星?”

    齐康民说:“不在天上,就在心里。”

    江雪说:“你酸不酸哪?快起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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