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等灵魂 作者:李佩甫-第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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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商场大门,任秋风看见苗青青像受惊的兔儿一样,仍呆呆地站着。他大
步走过去:“人,我见了,也不是太差。知道我为什么要见他吗?”他指了指远
处:“告诉你,我转业了。对面那座楼,就是我的前沿阵地。”那是一家快要倒
闭的国营商场。
硬把任秋风拽进商界的,是齐康民。
在民间,有很多这样的思想家:他们有“指点江山”的嗜好。在思想的小抽
屉里,储存着很多人生抱负。可那抱负不是用来实施的,而是用来评说的。齐康
民就是他们中的一个。
齐康民是商学院的一名教师,职称是副教授,课上得最好,却不讨人喜欢。
因为他很狂,号称天下第一书虫。大学里有那么多老师,他怎么就第一了?
于是仍然是副教授。
齐教授不仅有理论,也有实践。他是商学院教师中第一个下海经商的人。有
一段,人们每每见他手里提着一个装教案的破书兜,出现在各个机关、单位的门
前,见人就问:“要钢材吗?要铝锭吗?”就这样,卖了一年的钢材,跑烂了三
双鞋,因喝酒进了五次医院,结果连一根针都没卖出去。经商一年,不但没赚什
么钱,却连连受骗,把自己存折上多年积蓄的五万块钱也全搭进去了……于是作
罢。他自嘲说,看来,我只有卖“嘴”了。
这天,无家可归的任秋风提着两个沉甸甸的大提包找到了齐康民。
齐康民突兀地说:“鸟儿飞了?……我得祝贺你了。”
任秋风很想骂娘:“祝贺什么?”
齐康民哈哈一笑,说:“解放了。”
任秋风说:“你也……解放了?”
齐康民大咧咧地说:“去年,她一南逃广州,敝人就解放了。”他指指胸口,
问,“这地方,疼吗?”
任秋风说:“疼。汤姆弹,近距离射击。”
齐康民说:“我们这个民族,是活精神的。十年改革,当人们吃饱饭之后,
社会从单一走向多元,精神问题就上升为一个很重要的问题。这是一种周期性的
社会病。不久的将来,中国将是精神疾病的高发期,将出现群体的婚姻大裂变,
你我不过是早走了一步。工作安排了吗?”
任秋风说:“还没有最后定。”
齐康民立时两眼放光,说:“那我得跟你好好参谋参谋。在中国,三四十年
代的时候,前线在战场上,那是出将军的时代;五六十年代,前线在麦场上,中
国出了陈永贵、董加耕、邢燕子……六七十年代,前线在广场上,那是大字报的
年代;八十年代,前线在考场上,那是文凭的年代……现在是九十年代了。九十
年代,甚至是下个世纪,你知道中国的前线在哪里?——据敝人的分析,在商场
上!”
任秋风有点苦涩地笑了笑,说:“康民,你在信上说,你老婆被一外商拐走
了。你如此仇恨商人,不至于要我去搞什么商场吧?”
齐康民严肃地说:“正有此意。我在给你的信上不是说了吗,在商品时代,
人要想不被商品驾驭,就必须去驾驭商品。”
任秋风沉思了片刻,说:“你觉得,我是这块料吗?”
齐康民说:“你是。”
一个月后,任秋风拿着调令报到了。他去的单位是一家濒临破产的商场。他
没想到,上班第一天,就遇上了麻烦。
一流商场就在脚下(四)
上班还不到十分钟,屁股下的那把椅子还没坐热呢,法院的人就上门了。法
院来了两个戴大盖帽的人,法警。其中一个拿出一张盖有大印的传票,在任秋风
面前晃了晃,“你是甄总经理吧?”任秋风说:“我是总经理,但我不姓甄。”
那人犯疑,说:“总经理明明是一个姓甄的,你不姓甄姓什么?”任秋风说
:“我姓任。”
那人说:“不管你姓啥,你是这家商场的法人吧?”
任秋风说:“是,我是法人。不过,我刚到……”
那人说:“只要你是法人,那就对了。跟我走吧!有人把你告了。”
任秋风站起身,疑惑地说:“不会吧!我才刚刚上任……告我什么?”
那人把传票往他面前的桌上一放,说:“我是法警。奉命执法——你签字吧!
签过字,你跟我走一趟,到那儿就知道了。“
就这样,上班第一天,任秋风就被两名法警带到法院去了。警车就停在商场
门口,警灯一闪一闪地亮着,众目睽睽之下,任秋风被法警带走了。
警车一开走,商场里三个漂亮姑娘——上官云霓、江雪和陶小桃就愣住了。
做为商学院应届毕业生,她们仨是在导师齐康民的极力推荐下,才决定来这
个商场实习的。在齐康民的嘴里,任秋风几乎算是个“神人”。谁知实习第一天,
她们看到的却是他被推上警车的狼狈相!三个姑娘不知道该不该取消实习,也许
应该到对面的那家商场去?
不料,六个小时后,任秋风却又被放回来了。那是因为前任总经理的一笔烂
帐,有人把商场告了……做为法人,虽然刚刚上任,他也是要负责任的。可是,
到了下午三点的时候,法院经济庭的庭长接了一个电话,此后就让他回来了。
任秋风心里很别扭。他是在齐康民的再三鼓动下,才走上经商这条路的。做
为一名转业干部,组织部门找他谈话的时候,给了两个去向:一个是到一个区的
工商分局当副局长;一个是到这个快要倒闭的商场当总经理。这本是可以选择的,
可齐康民一张铁嘴,呱呱呱呱地说了三天三夜,越说越激动,于是任秋风就有了
立足中原,打造商业帝国的念头。可上任第一天,就被人这么折腾,任秋风着实
窝火!
他回到办公室,屁股还没坐热呢,三个姑娘咚咚咚地跑上楼来,推开门,上
官带头,冲冲地说:“你是任秋风吧?”
任秋风说:“对,我就是任秋风。”
上官说:“我们来,是要告诉你一声,我们不在这儿实习了。”
任秋风看了三个姑娘一眼,说:“坐,坐下说。”
上官说:“不坐了吧。我们来,是告诉你一声,我们要走了。”
任秋风说:“我知道。你们是商学院的吧?我认识你们的齐老师……”
上官说:“是。我们是商学院的。正因为是齐老师让我们来的,所以要告诉
你一声。”
任秋风说:“你们要走我不拦你们。这样,你们既然上来了,就喘口气,坐
一分钟。”
三个姑娘互相看了看,上官说:“那好,就坐一分钟吧。”“一分钟”三个
字,她说得很硬。
任秋风给三个姑娘倒上水,不紧不慢地说:“是啊,像这样的商场,不光你
们不愿意呆,我也不愿意。但……如果换一家商场,我是说,一流的、中国最好
的商场,你们愿不愿意?”
三个姑娘愣住了。中国最好的商场?哪儿有?!
任秋风说:“你们知道脚下的这个地方吗?三千年前,这里是商国的重镇。
三百年前,这里也曾‘商旅往返,船乘不绝’。到了本世纪初,这里又成了
贯穿京广、陇海的交通枢纽……这个地方,自古就是兵家必争之地,更是商家必
争之地。清明上河图看过吗?那是中原最鼎盛时期的繁华了。不过你们看到的,
还只是当年汴梁郊外的一角,还不是京城最繁华的地方……想不想重振一下中原
雄风?!“
没等姑娘们有所表示,任秋风从立柜里拿出了一张立体效果图,往地上一铺
:“看看符不符合你们的要求?”
三个姑娘勾头往下看去,眼都看直了!这是什么地方?大门口立着两个斜披
绶带的盛装的迎宾小姐,往里是开放的、花园式的大厅,宽敞明丽的中厅,芭蕉
棕榈、奇石瀑布、碧树绿草……开放式的电梯在舒缓地上上下下,每个电梯口都
有斜披绶带的礼仪小姐迎送顾客;那步行梯也是开放式的,优美的造形像是一组
女人的纤纤玉手,又像是伸向天空的银白色梦幻,那梦一般的纤手罗旋而上……
在步行梯旁,二楼一处突出的部位,竟还设有一个琴台,琴台上坐着一位身
着唐代礼裙的优雅女士,正在一把古色古香的古琴旁弹奏着……那商场一层一层
的,都有不同的设计,那设计更是让人眼花缭乱!
姑娘们“呀、呀”地叫了几声,问:“这,这是哪里呀?太漂亮了!”任秋
风说:“就在你们脚下。”
任秋风接着说:“这是我先后请教了——包括你们老师在内的三十多位专家
后,让设计院的朋友帮忙设计的,我们一块熬了七个晚上。不客气说,我是想打
造一个第一流的商场。第一流的商场,离不开鲜活的、第一流的商业理念。当然,
这只是第一步,还有第二步第三步……说实话,我需要你们的帮助。”
接下去,他的声音很轻地说:“帮帮我!”
那条河在城的北边。
这不是一般的河,它叫黄河,一条被人称作母亲的河。
河滩极大,平坦着,展展地伸向天际,就象是横躺着的一个又老又丑的女人。
河滩的边缘处,是一丛一丛的野草和杂树棵子,长得野气,散乱,蓬茂,有
鸟儿叫出来,一啾一啾;再往里,是一眼望不到边的、漫漫的河坡,在河滩的中
部,是一漩一漩的软沙地,沙中荡一黄流,象汤。
这里,就是任秋风烫血的地方。
六岁那年,任秋风第一次看黄河,是父母带他来的。那年水大,河面宽宽的,
水流湍湍地,不时有涌动着的泥浆翻出来,象鱼的脊。浆翻着泥浪,一波一波推,
看似缓,近了才觉得急,发出轰轰地响声!
继尔,河面上出现了一道奇观,一轮巨大的红日滚滚而来,它贴着那水面,
仿佛是跌落在了母亲的怀里。不,它是一个巨大的火球,一荡一荡地,顽皮地弹
着、跳着,居然被黄河吞进去了!就在那一刻,河面上出现了万道金光,整个河
面一片火红,就象是抖然间拉起的一道悬挂在天地之间的、流着釉彩的、金红色
帷幕!
这时候,他听见父亲说:这是一条捆不住的龙。它是自己走到地面上来的。
它身下压着九个朝代的都城……
那时候,父亲的话,他似懂非懂。可是,那天宽地阔、博大雄浑、如歌如画
的景象,就象是一把烙铁,烫在了他的心上。
十六岁那年,临当兵走的前一天,他又一次来到了黄河边上。这一次,他是
和齐康民一块骑车来的。那时候他们已经读了一些书,知道了关于这条河的一些
历史。
在史书上,这条河的历史是泛滥史,是无穷无尽的——灾难。或许,纵是一
个“母亲”,也不甘于平庸,它的泛滥史,就是挣扎史。是呀,没有人见过它年
轻的样子,人们从文字上看到的,是它一次次地泛滥。现在它混浊了,苍老了,
仿佛也平和了。但它已成了一条地上悬河,依然阔大、雄浑,衔日抱月……于是,
人们仍然怕它,怕它突如其来的——咆哮。
那是冬天,当他们来到河滩上的时候,又一次讶然了。
眼前是满目的灰黄,赤裸裸的灰黄,一眼望不到边的灰黄。河里几乎没有水
了,那一滩一滩的沙全都静着,乏着,干了的枯草在风中无声地沉寂,一切都象
是死了一样。只有一只雁儿在高空中飞,单单的,独独地飞,飞出了一种默然的
悲壮。沉默中的黄河比咆哮的黄河更为壮观,它一览无余地陈在大地上,就象是
一本悬挂于天地之间的、摊开了的黄页大书。
也许,这时候的黄河,才更象一个母亲,一个年老色衰的母亲。一年一年,
它的话说尽了么?就是这样一条河,静了的河,没有水的河,很突兀地,呜的一
声,自东而西,平地升起了一道一道烟尘,那烟尘柱一样地旋转着,发出狼一样
的嘶鸣声!随着那呜呜的声响,天一下子黄了,漫天的黄尘扑面而来,就象是那
横躺着的母亲抖然间直起身来,舞动在天地之间!
倏尔又静下来了,那静坦坦荡荡,延至久远。以平坦的无语,以广阔的无语,
以横陈的无语,却奉献着一种交响乐般的深情!就象是洪钟大吕临奏响前的那一
刻;就象是千军万马已经列队……这一时刻,连风,都在发抖!这就是黄河的沉
默。那天,他们二人在黄河边上待了很久,谈了历史,谈了各自的志向……一直
待到月亮升上来的时候。
齐康民说:“你感觉到了么?”
任秋风郑重地点了点头。
齐康民说:“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