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等灵魂 作者:李佩甫-第1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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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上张牙舞爪地说着什么,唾沫星子满天飞。这人跟上官的表哥打招呼说:
“怎么,做了?”表哥还有点不好意思,说:“做了。”不料,这人大咧咧地说
:“好,做了好!”上官说:“哎,你不是说……?”可那人却象是浑然不知似
的说:“我说什么了?我什么也没说呀?”走了几步,上官对表哥说:“这人怎
么这样?!”表哥说:“你别理他,这人就这样。”
后来,当广告播到了第十天的时候,上官的表哥从北京打来了一个电话。他
兴奋地告诉上官,这个仅有五秒的广告一炮打响!竟有许多人打电话来问……特
别是那仅有一句话的广告词:“中原之行哪里去,金色阳光是我家”,已传遍大
江南北,长城内外,可说是家喻户晓!表哥特别告诉她的是,那“创意大师”这
会是逢人就说:那广告是他的创意!在电话里,上官气恨恨地说:“你告诉他,
他才是狗屎呢!”
早上六点钟,当一个响亮的、军人式的咳嗽声响过之后,办公室的门开了,
任秋风扣好最后一个扣子,从里面走出来。
可是,他站住了。
因为,门口还立着“灯”样的一个人。那“灯”就是她的眼睛!
这人是江雪。她显然是下了火车直接赶来的,肩上挎着挎包,一只手就那么
按在竖起来的拉杆箱上。没人知道她究竟在门口站了多长时间,可她就那么倔倔
地站着。
任秋风扫了她一眼,说:“——进来吧。”
她就那么拉着箱子走进门去,仍是一句话也不说,就那么站着。
任秋风望着她,皱了一下眉头,说:“你想说什么,就说吧。”
江雪太委屈了!她一肚子委屈……可是,她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泪,满脸满
脸的泪,无声地流下来。
不料,任秋风“咚!”地拍了一下桌子,吼道:“还哭?哭什么?你还有脸
哭?!我让你干什么去了?你的任务是什么?!”
在任秋风的喝斥下,她擦了一下泪,果然不哭了。可是,她抬起头来,却固
执地说:“我没有错。”
任秋风说:“什么,你没有错?你还不认错?!那是谁的错?我的错?!”
江雪仍然重复说:“我没有错。”
任秋风敲着桌子说:“你,你怎么……这么固执呢?!”
两人互相看着,那目光就象刀子一样,一凌一凌的,比试着锋利。江雪说:
“他的确受贿了。”
任秋风沉默了片刻,说:“我知道。”
江雪吃惊地望着他,往下,竟不知该怎么说了……可她的一双眼睛在说:你
既然知道,为什么不处理他?!
任秋风气冲冲地指着她说:“我看,你就是个木头疙瘩!我现在问你,你是
反贪局的?”
江雪不吭。
任秋风厉声说:“回答我的问题!”
江雪倔倔地说:“不是。”
任秋风说:“我让你干什么去了?你的主要任务是什么?”
江雪说:“进货。”
任秋风说:“那你任务完成的如何?货进来了么?”
江雪不吭了。
任秋风劈头盖脑地训道:“难道说你不知道什么叫轻重缓急么?我这里开业
在即,十万火急!你去给我反腐败去了?你知道这里耽误一天,会损失多少钱么?
几十万、甚至上百万!我这里,是分分秒秒掐着时间算的,我忙得头都炸了,
派几路人出去订货,你那里是最重要的一路……你懂么?!“
这时候,江雪慢慢抬起头,说:“我明白,是我错了。”
任秋风沉默了一会儿,轻声说:“还觉得冤么?”
江雪硬硬地说:“不冤。”
任秋风说:“这是我给你上的第一课。毛主席说,饭,要一口一口吃;仗,
要一个一个打。苹果,是要摘的,可你得等它熟了,得有梯子。”
江雪说:“我明白了。”
任秋风看着她,说:“你兴师问罪,到此结束了?”
江雪有些羞涩地低下了头……
可任秋风却依然用嘲讽地口吻说:“你完了,我还没完呢。由于你的失职,
已经给商场造成了损失。让你跟老吴去,本来是想让你把这一块(所有的关系、
采购网络)接过来的……不客气地说,你辜负了我对你的信任!往下,我问你,
你是就此辞职不干呢,还是从头做起?”
江雪觉得她一下子“小”下去了。这一刻,她觉得她是那样地渺小,那样地
无助!脚下的地,象是抖然间裂开了一条大缝,她正在下沉……要知道,她和她
的两位同学都是做为“人才”引进的。她的老师,曾郑重地推荐过她们。现在她
的两个同学都是部门经理,并且都做得好好的。只有她,刚刚上任,就被撤职了。
这叫她怎么去面对母校和老师呢?!可她,还是坚忍地站住了。她站在那里,
咬着牙,默默地说:“我,从头做起。”
任秋风背过身去,说:“要哭你就哭吧。不过,你要想清楚,从头做起,就
得从售货员开始……”
可是,她没有哭。她心里说,她已经落到最低点了,哭也没有用。从今天起,
她再也不会哭了。
苗青青是在报社三楼的拐口碰上任秋风的。
在开业的前三天,本市的广告也铺天盖地的做起来了。任秋风在省市多家报
纸上,都打出了整版的广告。晚报这一家,由于苗青青这层关系,任秋风原来没
打算做。可报社的总编看到省报后,专门给他打了电话,说你是报社的家属,怎
么连门都不登?你要不来,我们就把苗青青开除了。这虽然是句玩笑话,任秋风
还是来了。
苗青青并不知道任秋风的来意,她手里拿着一篇改过的稿子,正准备上楼找
主任签字,可就在拐弯处,两人刚好碰上了。苗青青说:“你,怎么……来了?
有事么?“
任秋风说:“我见见你们总编。”
苗青青一听他要去见总编,心里顿时生出了许多疑问……她迟疑了一下,说
:“我能跟你说几句话么?”
任秋风已跟报社的总编约好了时间,他看了一下表,说:“现在?”
苗青青说:“就现在,几句话。”
任秋风说:“那好,你说吧。”
苗青青却不愿就这么在楼梯口站着,她说:“这儿说话不方便,你跟我到办
公室来吧。”
于是,两人一前一后走进了苗青青的办公室。报社的编辑、记者流动性大,
除了值班编辑,一般不坐班。所以,办公室正好没人。苗青青把任秋风带进了办
公室,给他倒了杯水,说:“坐吧。”可任秋风却没打算坐,只说:“有啥话,
你说。”
苗青青望着他,久久不说话……片刻,她的眼圈红了红,轻声说:“报社在
搞改革,我也正在申请高级职称……咱们的事,暂时、不要让别人知道。行吗?”
任秋风很痛快地说:“行。”
苗青青说:“那,你找总编是……?”
任秋风知道她误会了,说:“嗨,你想哪儿去了?是广告的事。”
苗青青松了一口气,可她心里还是有些忐忑不安……她想了想,说:“那你,
再帮我一个忙吧。”
任秋风望着她,说:“怎么帮?要我在总编面前,替你说几句好话?”
苗青青说:“那倒不用。不过……”
任秋风很大度地说:“说,你尽管说。毕竟夫妻一场,只要我能做的。”
这一刻,苗青青又觉得很难开口,不管怎么说,她也是个知识女性……她说
:“算了,不用了。”
任秋风说:“你看,你说嘛。有什么不能说的?”
女人的心眼又是很活的。苗青青断断续续地、噫噫哎哎地,还是说了:“你
能、陪我,在这楼里……走一圈么?”
任秋风望着她。他明白她的意思了,他甚至有些心疼她了……一个女人,不
容易呀!
苗青青见他久久不开口,就说:“算了,不难为你了。你走吧。”
任秋风赶忙说:“走一圈就走一圈,这有什么?走,现在就走。”
顿时,一个女人一下子就活了。在屋里的时候,苗青青的脸还是寡的、苦的,
可出了门就灿烂了。她微微地笑着,竟带出了一点娇柔的妩媚,由任秋风伴着一
层一层走。凡是碰上熟人,她都要介绍说:“我爱人,我爱人回来了……”于是,
人们就上前跟任秋风握手。任秋风也就不断地跟人点头,寒喧一番。这是一场谢
幕前的演出,是遂了女人心意的招摇,是意会中不可言传的体贴。任秋风就这么
伴着她从三楼一直走到了五楼……
当他们站在总编办公室门前的时候,这一次,是苗青青抢先敲了门。门一开,
她就笑着说:“头儿,我们老任拜见你这大总编来了!”
总编从他那巨大的写字台后站起来,笑着说:“他敢不来么?家属在我这儿
呢!”说着,他快步走上前,跟任秋风握手,说:“坐坐,坐。老任,当年,咱
还是一个大军区的战友哪!”
等三人在沙发上对面坐下,总编说:“老任哪,我给你说,青青可不简单,
她不光是报社的一枝花,还是一枝笔。是我们这儿的大笔杆子!你可是有福啊!”
苗青青用娇嗔的口气说:“头儿,你别寒碜我了。我们老任广告上的事,你
可得给点照顾哇!要不我就不给你干了。”
总编说:“那没说的。你说怎么照顾吧?我这当总编的,就做一回主。说吧,
减半?还是全免?我听青青一句话!”
青青说:“你算了吧。让我说,我怎么说?”
任秋风说:“广告我们肯定做。都有制度,我理解,该多少是多少。你也别
为难。”
总编哈哈大笑说:“哈,看看,到底是家属。这样吧,开业那天,我派我们
的报社的大笔杆子苗青青女士,专门去采访,给你写篇大文章,怎样?这可不算
是假公济私……”
出了门,两人都沉默了。就那么一层一层走下去,见人的时候,还是笑,寒
喧;不见人了,就默着。他们一前一后地走到了报社门口,这时候,任秋风站住
了。他回过身来,淡淡说:“完了吧?”
苗青青默默地说:“谢谢。”
任秋风象是没话找话似地,又问了一句:“你们这个头,总编,姓什么?”
苗青青说:“姓硬,坚硬的硬。”
“噢,还有这个姓?”往下,任秋风说:“那,我走了。”临走,他又说:
“那五万块钱,给你的时候,你不要。现在,我连那五万都没有了……等以后,
再补偿你吧。”
苗青青眼一酸,扭头走回去了。
离最后的开业时间,仅剩下十二个小时了。
当晚八点,任秋风带着各部经理及二十多个部门主任出现在一楼大厅里。最
初,他象是怕吓着什么似的,小声问:“各部门都就位了么?”上官汇报说:
“都就位了。”于是他说:“开始吧。”
刹时间,就象是密集的雨点一样,那瑰丽的、繁纷的、几乎是吐着热气的光
束从四面八方射出来!光是从最高层开始亮的,那光雨泻下来的时候,人们象是
被烫了一下似的,都不由地闭上了眼睛。再睁开时,人们发现,那光并不爆,一
个旋涡一个旋涡地,放射着美人鱼一样的鳞光,很温和。那光一层一层地亮下来,
就象雨缓缓地落在地上,尔后再开出一丛丛花来,那花是由玻璃的反光映出的,
奇诡绚丽,五光十色。接着,那开放式的电梯动了,那电梯象是两条油亮的螺旋
式的瀑布,又象是游动着的鲸鱼的脊背,缓缓地游向空中。而乐声就在这时候响
起来了。是啊,抬起头来,只见半空中伸出一个挂着帷幕的椭圆形琴台,一个身
着古装的美女,安详地坐在那琴台前,正在弹奏古琴,是“长相思”还是“琵琶
行”呢?倏尔就有了“大珠小珠落玉盘”之感……从一楼上去,站在电梯上,你
就象是站在了颜色的丛林里。那是商品么?那柜台的摆放就象是一个巨大的七彩
漩涡,每一个大漩涡里套着一个个小漩涡,徊繁往复螺旋而上,成了一个一个的
迷宫,使你不知该从那里进,那里出;那一处一处的金黄,银白,釉红,淡紫;
那一处一处的茶青,芽绿,粉橙,铃蓝;那一处一处或圆或方或端或羽;那一处
一处如烟如雾如诗如画……它又象是集中了人类所有智慧创造出来的富丽堂皇!
叫人心悸,似乎不敢多看。
就在这时,突然有一处“咚!”地响了一声。在这个肃然的、仿佛水晶宫一
样美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