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念想-第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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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过来,让我仔细瞧瞧你的脸色——”
不知这庆生是什么样的人?我心想,玉卿嫂竟对他这么好,我倒要瞧一瞧了。我用力拍了几下门面,玉卿嫂出来开门时一看见是我,吓了一大跳,连忙让我进去急着问道:“我的小祖宗爷,你怎么也会到这种地方来了,家里的人知不知道啦?”
我拍着手笑着:“你放心吧,我也是跟着你屁股后头悄悄地溜出来的,我看你转了几个弯子,忽然不见了,害得我好惨,原来你躲在这里呢,你还哄我回婆家去了——这是你什么人啦?”我指着站在玉卿嫂旁边那个后生男人问她道,玉卿嫂忙答道:“他是我干弟弟,喏,庆生,这就是我服侍的容容少爷,你快来见见。”
庆生忙笑着向我作了一个揖,玉卿嫂叫他去把她平常用的那个杯子洗了倒杯茶来,她自己又去装了一盘干龙眼来剥给我吃,我用力瞅了庆生几下,心想难怪玉卿嫂对他那么好,好体面的一个后生仔,年纪最多不过二十来岁,修长的身材,长得眉清目秀的,一头浓得如墨一样的头发,额头上面的发脚子却有点点卷,也是一杆直挺挺的水葱鼻,倒真像玉卿嫂的亲弟弟呢!只是我看他面皮有点发青,背佝佝的,太瘦弱了些。他端上茶杯笑着请我用茶时,我看见他竟长了一口齐垛垛雪白的牙齿,好好看,我敢说他一定还没有剃过胡子,他的嘴唇上留了一转淡青的须毛毛,看起来好细致,好柔软,一根一根,全是乖乖地倒向两旁,很逗人爱,嫩相得很。一点也不像我家老袁的络腮胡,一丛乱茅草,我骑在他肩上,扎得我的大腿痛死了。他对我讲,他是天天剃才剃出这个样子来的。
“好啊!”我含着一个龙眼核指着庆生向玉卿嫂羞道,“原来你收着这么一个体面的干弟弟也不叫我来见见。”说得庆生一脸通红,连耳根子都涨得血红的,我发觉他竟害羞得很呢,我进来没多一会儿,他红了好几次脸了,他一笑就脸红,一讲话也爱脸红,嗫嗫嚅嚅,腼腼腆腆的,好有意思!我盯着他用力瞧时,他竟局促得好像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了,两只手一忽儿捋捋头发,一忽儿抓抓衣角,像没得地方放了似的。玉卿嫂忙解说道:“少爷,不是我不带你来,这种地方这么邋遢哪是你能来的?”
“胡说!”我吐了龙眼核说道,“外面巷子邋遢罢咧,你干弟弟这间房多干净,你看,桌子上连灰尘都没有的。”我在桌子上拿手指划了一划给她看。庆生这间房子虽然小,只放得下一铺床和一张桌子,可是却收拾得清清爽爽的,蚊帐被单一律雪白,和庆生那身衣服一样,虽然是粗布大褂,看起来却爽眼得很。
我着实喜欢上玉卿嫂这个干弟弟了,我觉得他蛮逗人爱,脸红起来的时候好有意思。我在他那里整整玩了一个下午,我拉着他下象棋,他老让我吃他的子,吃得我开心死了。玉卿嫂一径要催着我回去。“急什么?”我摔开她的手说道,“还早得很呢。”一直到快吃夜饭了,我才肯离开,临走时,我叫庆生明天等着,我放了学就要来找他玩。
走到路上玉卿嫂跟我说道:“少爷,我有一件事情不知你能不能答应,要是能,以后我就让你去庆生那儿玩,要是不能,那你什么念头都别想打。”
我向她说,只要让我和庆生耍,什么事都肯答应。
她停下来,板起脸对我说:“回到家里以后,无论对谁你都不准提起庆生来,做得到不?”她的样子好认真,我连忙竖起拇指赌咒——哪个讲了嘴巴生疔!不过我告诉她胖子大娘这回可猜错了,我说:“她讲你是出来找野男人呢,你说好不好笑?要是你准我讲的话,我恨不得一回去就告诉她,你原来有一个极体面的干弟弟——什么野男人!”
第一部分(桂林)玉卿嫂(11)
六
第二天,我连上着课都想到庆生,我们算术老师在黑板上画着好多根树干在讲什么鬼植树问题:十棵树,九个空,二十棵树,十九个空——讲得我的头直发昏,我懒得听,我一直想着昨天我和庆生下棋——实在有趣!他要吃我的车时,有意跟我说:“留神啊,少爷,我要吃车啦。”我连忙把棋子抢在手中,笑着和他打赖,他也红着脸笑了起来,露出一嘴齐垛垛的牙齿,我真奇怪他嘴上那须毛为什么那么细那么软呢?像竖不起来似的,我忽然起了一个怪念头:要是我能摸一摸庆生的软须胡,一定很舒服的——想着想着我忍不住发笑了,坐在我旁边的唐道懿掐了我大腿一把问道:“疯啦?好好的怎么笑起来了?”我用肘子拐了他一下瞪着他道:“嘘!莫吵,人家在想黑板上的题目呢!”
下午三点多钟就放了学,回到家门口,我连大门都不进就把书包撂给老曾催他回:“去,去,去告诉太太听,我去姑婆那里去了,吃夜饭才回来。”只有去姑婆家,我妈才顶通融,反正姑婆记性又不好,我哪天去,她也记不得那么多,所以说去她那里,最妥当。我心里头老早打好主意了:先请庆生到高升去看日戏,然后再带他去哈盛强吃马肉米粉。我身上带了一块光洋,八个东毫,早上刚从扑满里拿出来的。光洋是去年的压岁钱,东毫是年三十夜和老袁他们掷骰子赢来的。
我走到庆生房子门口,大门是虚掩着的,我推了进去,看见他脸朝着外面,蜷在床上睡午觉。我轻脚轻手走到他头边,他睡得好甜,也不晓得我来了。我蹲了下来,仔细瞧了他一阵子,他睡着的样子好像比昨天还要好看似的。好光润的额头,一大绺头发弯弯的滑在上面,薄薄的嘴唇闭得紧紧的,我看到他鼻孔微微地翕动着,睡得好斯文,一点也不像我们家那批男用人,个个睡起来“呼啦呼啦”的,嘴巴歪得难看死了。真是不知怎么回事,我一看见他嘴唇上那转柔得发软的青胡须就喜得难耐,忍不住伸出手去摸了一下他嘴上的软毛毛,一阵痒痒麻麻的感觉刺得我笑了起来,他一个翻身爬了起来,抓住了我的手,两只眼睛一直愣愣发呆,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哈哈,我在耍你的软胡须呢?”我笑着告诉他,突的他的脸又开始红了起来——红、红、红从颈脖一直到耳根子去了。
“哪,哪,哪,莫怕羞了,”我把他拉下床来一面催他道,“快点换衣服,我请你去看戏,然后我们去上小馆。”他迟疑了半天,吞吞吐吐,还说什么又不说了似的,后来终于说道:“我想我们还是不要出去的好,少爷!——”
“不行!”我急得顿脚嚷道,“人家特地把压岁钱带来请你的,喏,你看!”我把一块光洋掏出来亮给他看,一面拉着他就跑出门口了。
进了戏院我找到了刘老板告诉他说我请一个朋友来看戏要他给两个好位子给我们,我有意掏出四个东毫来给他,他连忙塞进我袋子里一叠声嚷着:“这个使不得,容少爷,你来看戏哪还用买票,请还请不来呢!”说着他就带我们到第三排去了。
第一部分(桂林)玉卿嫂(12)
庆生坐了下来,一直睁着眼睛东张西望,好像乡巴佬进城看见了什么新鲜事儿一样。
“难道你以前从来没来过这里看戏?”我问他道,他咬着下唇笑着摇头,很不好意思的样子。我诧异得不得了,我到过高升好多次,连我自己都数不清了呢。我连忙逞能地教起他戏经来——我告诉他哪句戏好,哪句戏坏,这戏园子有些什么角色,各人的形容又是怎么样的,讲得我津津有味。
这天的戏是《樊江关》,演樊梨花的是一个叫金燕飞的二流旦角,这个女孩儿我在后台看过几次,年纪不过十七八岁,画眉眼、瓜子脸,刁精刁怪的,是一个很叫人怜的女娃子。我听露凝香说因为她嗓子不太好,所以只能唱些刀马旦的戏。这天她穿了一身的武打装束,头上两管野鸡毛颤抖抖的,一双上挑的画眉眼左顾右盼,好俊俏的模样。
庆生看得入了神,一对眼睛盯着台上连没有转过。
“喂,你喜不喜欢台上这个姑娘?”我凑到他耳边向他打趣道。他倏地转过头来愕然望着我,像个受了惊的小兔儿似的,一双眸子溜溜转,过了一会儿,他干咳了几声,没有答话,突然转过头去,一脸憋得紫涨,我看见他脖子上的青筋都暴起来了。我吓了一大跳,连忙不敢出声了。
看完戏,我就请庆生到过哈盛强去吃马肉米粉,我们各人吃了五碟,我要请客,他一定不肯,争了半天,到底还是他付了钱。我们走出来时看着天时还早,我就让他牵着手慢慢荡街荡回去。我和他一路上聊了好多话,原来他早没了爹娘,靠一个远房舅舅过活,后来他得了痨病,人家把他逼了出来,幸亏遇着他玉姐才接济了他。
“你怎么自己不打工呢?”我问他道。
他有点不好意思答道:“玉姐说我体子虚,不让我做工。”
我问了他好多事情,他总说玉姐讲要他这样,玉姐讲要他那样,我觉得真奇怪,这大个人了,怎么玉卿嫂一径要管着他像小孩儿似的呢。
走到我们后园门口我和他分手时,我又问他道:“你喜不喜欢看戏?”他笑着点了点头。
“那以后你常常到学校门口来接我,我带你一同去。”
第一部分(桂林)玉卿嫂(13)
他嗫嗫嚅嚅地说:“恐怕——恐怕玉姐不喜欢呢。”
唉!又是玉姐。
我一进到房中就跑到玉卿嫂面前嚷着说道:“喂,你猜今天我跟庆生玩些什么?”
她放下毛线答说不知道。
“告诉你吧!我们今天去高升看戏来,金燕飞的——”我兴高采烈地正想说给她听,哪晓得她也没答腔,竟低下头织她的毛线去了。我心里好不自在,用力踢了她的绒线球——嘟囔道:“这算什么?人家兴兴头头的,你又来泼冷水了。”
她仍旧低着头淡淡地答道:“戏园子那种地方不好,你以后不要和庆生去。”她的声音冷冰冰的——她从来没对我这样说过话呢。以前我去看戏,她知道了没说什么,为什么和她干弟弟去她就偏不高兴了呢?
我不懂。
七
其实这两姐弟的事情我不懂的还多得很呢。不知怎的,我老觉得他们两人有点奇怪,跟别人很不一样,比如说吧,胖子大娘也还不是有一个干弟弟叫狗娃的,可是她对他一点也不热络,一径骂他做臭小子,狗娃向她讨些我们厨房的剩锅巴,费上好一番口舌,还要吃一顿臭骂,才捞到几包。可是玉卿嫂对他干弟弟却是相差得天远地远。
平日玉卿嫂是连一个毫子都舍不得用的。我妈的赏钱,她自己替人家织毛衣、绣鞋面赚来的工钱,一个子一个子全放进柜子里一个小漆皮匣子中,每次到了月尾,我就看见她把匣子打开,将钱抖出来,数了又数,然后仔仔细细地用条小手巾包好揣到怀里,拿到庆生那儿去。
每次玉卿嫂带我到庆生那里,一进门她就拖着庆生到窗口端详半天,一径问着他这几天觉得怎么了?睡得好不好?晚上醒几次?还出虚汗没有?天亮咳得厉害不厉害?为什么还不拿棉袄出来,早晚着了凉可怎么是好?天凉了,吃些什么东西?怎么不买斤猪肝来炖炖?菠菜能补血,花生牛肺熬汤最润肺——这些话连我都听熟了。
玉卿嫂真是什么事都替庆生想得周周全全的,垫褥薄了,她就拿她自己的毡子来替他铺上;帐子破了洞,她就仔仔细细地替他补好;她帮他钉纽子、做鞋底、缝枕头囊——一切芝麻绿豆大的小事情,她总要亲自动手。要是庆生有点不舒服,她煎药熬汤的那份耐性才好呢,搅了又搅,试了又试。有一次庆生感了风寒,玉卿嫂盘坐在他床上,拿着酱油碟替庆生在背上刮痧时,我直听到她刮了多久就问了多久:“痛不痛?我的手太重了吧?你难过就叫,噢?”忽儿她拿着汗巾子替他揩汗,忽儿她在他背上轻轻地帮他揉搓,体贴得不得了。
玉卿嫂对庆生这份好是再也没说了,庆生呢,要是依顺起来,也算是百般的迁就了。玉卿嫂说一句他就应一句,像我们在学校里玩鸡毛乖乖一样,要他东歪就东歪,要他西歪就西歪。然而我老觉得他们两个人还是有点不对劲,不知怎么的,玉卿嫂一径想狠狠地管住庆生,好像恨不得拿条绳子把他拴在她裤腰带上,一举一动,她总要牢牢地盯着,要是庆生从房间这一头走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