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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节

青春念想-第2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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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唐宋以来,吟咏桂林山水的诗文不知凡几,很多流传下来都刻在各处名山的石壁上,这便是桂林著名的摩崖石刻,仅宋人留下的就有四百八十多件,是一笔丰富的文化遗产。在象鼻山水月洞里,我看到南宋诗人范成大的名篇:《复水月洞铭》,范成大曾经到广西做过安抚使,桂林到处都刻有他的墨迹。洞里还有张孝祥的《朝阳亭诗并序》。来过桂林的宋朝大诗人真不少:黄庭坚、秦少游,他们是被贬到岭南来的。其实唐朝时就有一大批逐臣迁客被下放到广西,鼎鼎有名的当然是柳宗元,还有宋之问、张九龄,以及书法家褚遂良。这些唐宋谪吏,到了桂林,大概都被这里的一片奇景慑住了,一时间倒也忘却了宦海浮沉的凶险悲苦,都兴高采烈地为文作诗歌颂起桂林山水的绝顶秀丽。贬谪到桂林,到底要比流放到辽东塞北幸运多了。白居易说“吴山点点愁”,桂林的山看了只会叫人惊喜,绝不会引发愁思。从桂林坐船到阳朔,那四个钟头的漓江舟行,就如同观赏南宋大画家夏珪的山水手卷一般,横幅缓缓展开,人的精神面便跟着逐步提升,四个多钟头下来,人的心灵也就被两岸的山光水色洗涤得干干净净。香港电视台的摄影师在船上擎着摄影机随便晃两下,照出来的风景,一幅幅“画中有诗”。漓江风光,无论从哪个角度来拍,都是美的。    
          
      


第四部分(念想)少小离家老大回—我的寻根记(8)

    晚上我们下榻市中心的榕湖宾馆,这个榕湖也是有来历的,宋朝时候已经有了。北岸榕树楼前有千年古榕一棵,树围数人合抱,至今华盖亭亭,生机盎然,榕湖因此树得名。黄庭坚谪宜州过桂林曾系舟古榕树下,后人便建榕溪阁纪念他。南宋诗人刘克庄曾撰《榕溪合诗》述及此事:    
          
      榕声竹影一溪风,迁客曾来系短篷。    
      我与竹君俱晚出,两榕犹及识涪翁。    
          
      榕湖的文采风流还不止此。光绪年间,做过几日“台湾大总统”的唐景崧便隐居榕湖,他本来就是广西桂林人,回到故乡兴办学堂。康有为到桂林讲学,唐景崧在榕湖看棋亭上招待康有为观赏桂剧名旦一枝花演出的《芙蓉诔》。康有为即席赋诗:“万玉哀鸣闻宝瑟,一枝浓艳识花卿。”传诵一时。想不到“百日维新”的正人君子也会作艳诗。    
      榕湖遍栽青菱荷花,夏季满湖清香。小时候我在榕湖看过一种水禽,鸡嘴鸭脚,叫水鸡,荷花丛中,突然会冲出一群这种黑压压的水鸟来,翩翩飞去,比野鸭子灵巧得多。    
      榕湖宾馆建于六十年代,是当时桂林最高档的宾馆,现在前面又盖了一座新楼。榕湖宾馆是我指定要住的,住进去有回家的感觉,因为这座宾馆就建在我们西湖庄故居的花园里。抗战时我们在桂林有两处居所,一处在风洞山下,另一处就在榕湖,那时候也叫西湖庄。因为榕湖附近没有天然防空洞,日机常来轰炸,我们住在风洞山的时候居多。但偶尔母亲也会带我们到西湖庄来,每次大家都欢天喜地的,因为西湖庄的花园大,种满了果树花树,橘柑桃李,还有多株累累的金橘,我们小孩子一进花园便七手八脚到处去采摘果子。橘柑吃多了,手掌会发黄,大人都这么说。一九四四年,湘桂大撤退,整座桂林城烧成了一片劫灰,我们西湖庄这个家,也同时毁于一炬。战后我们在西湖庄旧址重建了一幢房子,这所房子现在还在,就在榕湖宾馆的旁边。    
          
      那天晚上,睡在榕湖宾馆里,半醒半睡间,朦朦胧胧我好像又看到了西湖庄花园里,那一丛丛绿油油的橘子树,一只只金球垂挂在树枝上,迎风招摇,还有那几棵老玉兰,吐出成千上百夜来香的花朵,遍地的栀子花,遍地的映山红,满园馥郁浓香引来成群结队的蜜蜂蝴蝶翩跹起舞——那是另一个世纪、另一个世界里的一番承平景象,那是一幅永远印在我儿时记忆中的欢乐童画。    
    


第四部分(念想)树犹如此—纪念亡友王国祥君(1)

    我家后院西隅近篱笆处曾经种有一排三株意大利柏树。这种意大利柏树(Italian Cypress)原本生长于南欧地中海畔,与其他松柏皆不相类。树的主干笔直上伸,标高至六七十尺,但横枝并不恣意扩张,两人合抱,便把树身圈住了,于是擎天一柱,平地拔起,碧森森像座碑塔,孤峭屹立,甚有气势。南加州滨海一带的气候,温和似地中海,这类意大利柏树,随处可见。有的人家,深宅大院,柏树密植成行,远远望去,一片苍郁,如同一堵高耸云天的墙垣。    
      我是一九七三年春迁入“隐谷”这栋住宅来的。这个地区叫“隐谷”(Hidden Valley),因为三面环山,林木幽深,地形又相当隐蔽,虽然位于市区,因为有山丘屏障,不易发觉。当初我按报上地址寻找这栋房子,弯弯曲曲,迷了几次路才发现,原来山坡后面,别有洞天,谷中隐隐约约,竟是一片住家。那日黄昏驱车沿着山坡驶进“隐谷”,迎面青山绿树,只觉得是个清幽所在,万没料到,谷中一住,迄今长达二十余年。    
      巴萨隆那道(Barcelona Drive)九百四十号在斜坡中段,是一幢很普通的平房。人跟住屋也得讲缘份,这栋房子,我第一眼便看中了,主要是为着屋前屋后的几棵大树。屋前一棵宝塔松,庞然矗立,屋后一对中国榆,摇曳生姿,有点垂柳的风味,两侧的灌木丛又将邻舍完全隔离,整座房屋都有树阴庇护,我喜欢这种隐遮在树丛中的房屋,而且价钱刚刚合适,当天便放下了定洋。    
      房子本身保养得还不错,不需修补。问题出在园子里的花草。屋主偏爱常春藤,前后院种满了这种藤葛,四处窜爬。常春藤的生命力强韧惊人,要拔掉煞费工夫,还有雏菊、罂粟、木槿,都不是我喜爱的花木,全部根除,工程浩大,绝非我一人所能胜任。幸亏那年暑假,我中学时代的挚友王国祥从东岸到圣芭芭拉来帮我,两人合力把我“隐谷”这座家园重新改造,遍植我属意的花树,才奠下日后园子发展的基础。    
      憧憬金色前景    
      王国祥那时正在宾州州立大学做博士后研究,只有一个半月的假期,我们却足足做了三十天的园艺工作。每天早晨九时开工,一直到傍晚五六点钟才鸣金收兵,披荆斩棘,去芜存菁,清除了几卡车的藤枝杂草,终于把花园理出一个轮廓来。我和国祥都是生手,不惯耕劳,一天下来,腰酸背痛。幸亏圣芭芭拉夏天凉爽,在和风煦日下,胼手胝足,实在算不上辛苦。    
     


第四部分(念想)树犹如此—纪念亡友王国祥君(2)

     圣芭芭拉附近产酒,有一家酒厂酿制一种杏子酒(Aprivert),清香爽口。邻居有李树一株,枝丫一半伸到我的园中,这棵李树真是异种,是牛血李,肉红汁多,味甜如蜜,而且果实特大。那年七月,一树累累,挂满了小红球,委实诱人。开始我与国祥还有点顾忌,到底是人家的果树,光天化日之下,采摘邻居的果子,不免心虚。后来发觉原来加州法律规定,长过了界的树木,便算是这一边的产物。有了法律根据,我们便架上长梯,国祥爬上树去,我在下面接应,一下工夫,我们便采满了一桶殷红光鲜的果实。收工后,夕阳西下,清风徐来,坐在园中草坪上,啜杏子酒,啖牛血李,一日的疲劳,很快也就恢复。    
      圣芭芭拉(Santa Barbara)有“太平洋的天堂”之称,这个城的山光水色的确有令人流连低回之处,但是,我觉得这个小城的一个好处是海产丰富:石头蟹、硬背虾、海胆、鲍鱼,都属本地特产,尤其是石头蟹,壳坚、肉质细嫩鲜甜,而且还有一双巨螯,真是圣芭芭拉的美味。那个时候美国人还不很懂得吃带壳螃蟹,码头上的鱼市场,生猛螃蟹,团脐一元一只,尖脐一只不过一元半。王国祥是浙江人,生平就好这一样东西,我们每次到码头鱼市,总要携回四五只巨蟹,蒸着吃。蒸蟹第一讲究是火候,过半分便老了,少半分又不熟。王国蒸螃蟹全凭直觉,他注视着蟹壳渐渐转红叫一声:“好!”将螃蟹从锅中一把提起,十拿九稳,正好蒸熟。然后佐以姜丝米醋,再烫一壶绍兴酒,那便是我们的晚餐。那个暑假,我和王国祥起码饕掉数打石头蟹。那年我刚拿到终身教职,《台北人》出版没有多久。国祥自加大柏克莱毕业后,到宾州州大去做博士后研究是他第一份工作,那时他对理论物理还充满了信心热忱,我们憧憬人生前景,是金色的,未来命运的凶险,我们当时浑然未觉。    
      花园中的地标    
      园子整顿停当,选择花木却颇费思量。百花中我独钟意茶花。茶花高贵,白茶雅洁,红茶侬丽,粉茶花俏生生、娇滴滴,自是惹人怜惜。即使不开花,一树碧亭亭,也是好看。茶花起源于中国,盛产云贵高原,后经欧洲才传到美国来。茶花性喜温湿,宜酸性土,圣芭芭拉恰好属于美国的茶花带,因有海雾调节,这里的茶花长得分外丰蔚。我们遂决定,园中草木以茶花为主调,于是遍搜城中苗圃,最后才选中了三十多株各色品种的幼木。美国茶花的命名,有时也颇具匠心:白茶叫“天鹅湖”,粉茶花叫“娇娇女”,有一种红茶名为“艾森豪威尔将军”——这是十足的美国茶,我后院栽有一棵,后来果然长得伟岸嵚奇,巍巍然有大将之风。    
     


第四部分(念想)树犹如此—纪念亡友王国祥君(3)

     花种好了,最后的问题只剩下后院西隅的一块空地,屋主原来在此搭了一架秋千,架子搬走后便留下空白一角。因为地区不大,不能容纳体积太广的树木,王国祥建议:“这里还是种Italian Cypress吧。”这倒是好主意,意大利柏树占地不多,往空中发展,前途无量。我们买了三株幼苗,沿着篱笆,种了一排。刚种下去,才三四尺高,国祥预测:“这三棵柏树长大,一定会超过你园中的其他的树!”果真,三棵意大利柏树日后抽发得傲视群伦,成为我花园中的地标。    
      十年树木,我园中的花木,欣欣向荣,逐渐成形。那期间,王国祥已数度转换工作,他去过加拿大,又转德州。他的博士后研究并不顺遂,理论物理是门高深学问,出路狭窄,美国学生视为畏途,念的人少,教职也相对有限。那几年美国大学预算紧缩,一职难求,只有几家名校的物理系才有理论物理的职位,很难挤进去,亚利桑那州立大学曾经有意聘请王国祥,但他却拒绝了。当年国祥在台大选择理论物理,多少也是受到李政道、杨振宁获得诺贝尔奖的鼓励。后来他选柏克莱,曾跟随名师,当时柏克莱物理系竟有六位诺贝尔奖得主的教授。名校名师,对自己的研究当然也就期许甚高。当他发觉他在理论物理方面的研究无法达成重大突破,不可能做一个顶尖的物理学家,他就断然放弃物理,转行到高科技去了。当然,他一生最高的理想未能实现,这一直是他的一个隐痛。后来他在洛杉矶休斯(Hughes)公司找到一份安定工作,研究人造卫星。波斯湾战争,美国军队用的人造卫星就是“休斯”制造的。    
      那几年王国祥有假期常常来圣芭芭拉小住,他一到我家,头一件事便要到园中去察看我们当年种植的那些花木。他隔一阵子来,看到后院那三栋意大利柏树,就不禁惊叹:“哇,又长高了好多!”柏树每年升高十几尺,几年间,便标到了顶,成为六七十尺的巍峨大树。三棵中又以中间那棵最为茁壮,要高出两侧一大截,成了一个山字形。山谷中,湿度高,柏树出落得苍翠欲滴,夕照的霞光映在上面,金碧辉煌,很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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