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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节

青春念想-第2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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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小时候的记忆很有关系。我就用这首诗定了一个调子,然后开始写下去。    
      我写第一篇时,是一九六五年,然后就由一九六六年写到一九七一年完成,共五年光景。后来,文评家说这本书的基调有点悲观,这跟我那时的心情很有关系。我在美国,对中国的历史更关怀起来,非常感兴趣。找书看时,很注意中国历史的发展,常反省我们近代史的发展。那时,正值“文化大革命”,虽然身在美国,但香港地区、美国报导“文化大革命”的消息也很多。在电视上看到“红卫兵”把庙宇、雕塑打坏的镜头,大吃一惊,觉得这对中国是一个很大的破坏。当时写作的心情,既充满了国民政府兴亡历史,又遇上“文化大革命”,就这样一个个故事写下去,到最后一章才想起了这个基调,可能跟《乌衣巷》这首诗有相当关系。不过,第一篇的调子跟其他几篇不太一样,《永远的尹雪艳》写的是上海一个高级交际花的故事,她是永远不老的一位美人。这篇有一点讽刺的调子。我小时候在上海住,上海是个花花世界,那种繁荣对我很有吸引力,尹雪艳在某方面代表了上海某种阶层的人。世上没有东西是永远的,尤其是人,不能永远。小说的第一句却说尹雪艳永远不老,分明违反了生物定律。可是,我刚去了上海,回想当年所写的,名字实在取对了,尹雪艳真是永远的,现在的上海又繁荣起来了。我跟一些上海人聊天,他们对当年的繁荣情况非常骄傲,尹雪艳的确是永远不老的,她代表了一种永恒的东西。在上海南京路上看得有点眼花缭乱,我想尹雪艳又回来了,取这个名字很有意思。有很多事情,当时是想不到的。    
      


第三部分(念想)我的创作经验(6)

    《台北人》里面的人物,大都是中、老年人。中、老年人大都有很沉重的回忆。我当时很年轻,在那个时候写我现在的心境,好像预言一样。尤其是《冬夜》那一篇,写的是一位老教授。现在的我,就是个“冬夜”。我写《冬夜》时,大约三十岁,这样一篇一篇写下来。在写《台北人》的过程中,对自己的文化有一种悼念的感受。写小说时,身在美国,常常反思中国文化。从十九世纪后期开始,中国传统文化衰落下来,我常思考:原因在哪里。这是一个很大的题目,我感受很深。我学的虽然是西方文学,西方文学当然非常伟大,他们的传统也了不起,但同时对自己国家的传统有一种检讨、反省。写作对我来说也是一种自我的发现(selfdiscovery)。    
      我小时在香港生活,接受的是英文教育,长大后学的虽然是西方文学,热爱西方一些文化,但骨子里好像有中国文化的根,深生在里面。愈写愈发现,自己在用字时,感到更要回归自己的传统。我从西方文学获益很多,学了很多技巧和思想。可是,在运用时,由于受到中国古典诗词的熏陶和感染,以至于古文文字上的应用,使我在笔下有意无意地表露出来。写作对我来说是一种自我检视,这包括了对文化的检讨。我们的古文明曾是这样的辉煌,在20世纪,如果我们要拉长来看,这个文明的发展可能是一个低点。我那时的心情都反映到作品里去。这个世纪,我们有太多的动乱,文学受到太多的政治干预,我们走的并非是一条平顺的路,所以我写作时,觉得是一种对自己的检讨。    
      我写小说是以人物为主的,每一篇都是。我写的常是人的困境,因为人有限制,所以人生有很多无常感。在这种无常的变动中,人怎样保持自己的一份尊严?在我小说里,这是一个很重要的题目:他们过去的一些辉煌事情、一些感情,能够保有的一些东西。正如张隆溪教授说的,文学教人同情。我写人物时,跟他们站在同一根线上。他们的困境,我想我也有。我不是站在一个比人高的位置上去批判人。我想,人的最后裁判,不是由人来做,只有神——一个更高的主宰,才能对人作出最后的判决。我们作家的职责,是要写出人的困境,人的苦处。文学对我来说,并非说教,也不只是一种艺术。如果文学能够让读者引起共鸣、引起同情,文学家已经达到目的。    
     


第三部分(念想)我的创作经验(7)

     本来人生是很复杂的,要找到唯一的答案,是不大可能的。我写的那些人物,他们在道德上可能都有错失,行为方面可能也有缺失,但是我写这些人时,基本上是处在同一个水平面、同一种处境来了解。因此,写作,一方面是心理的,另一方面是表现作家的思考,对人生的看法和认识。同学们,你们不一定要成为职业作家,但写作很有意思,写自己也好、不写自己也好,总可以写一些感想。我想你们会感觉到写作时,心中有很多意料不到的想法,可能很有启发作用,我就是这个样子。我愈是写,愈对自己的认识和看法更清楚。写《台北人》写了很久,它可以说是我生命中,尤其是那几年——六五到七一年的重要结晶。    
      六十年代,中国内地发生很大的变动,它记述了我那时的看法,它是我生命中的纪念。后来我也写长篇小说,现在也写散文,各式各样的。我写过一些电影剧本,一个舞台剧,各方面都尝试过,每一方面都给我一些经验。    
      我特别提出一点,在《台北人》中,有一篇叫《游园惊梦》,讲一个唱昆曲的名伶一生的事迹。我写这篇小说最苦,至少写了五遍,所以印象深刻。为什么我写得这样苦?就是找不到合适的技巧及形式。《台北人》可以说给我在技巧和结构上一个试验的机会。我觉得写一篇小说,题材选好了,人物也选好了,一定有一个最好的表现方法。我们看一些名家的小说,觉得作者写得非常好,你自己想想,换一个方法写会不会比他写得更好?如果他的作品是经典之作,写得非常好、非常完美,你怎样也不能胜过这个方式,这个作家很可能已选到表现这小说最合适的方法,选到最合适的语调和结构。    
      


第三部分(念想)我的创作经验(8)

    在座诸位如果有看过《游园惊梦》的话,知道这小说中有很多回忆。那些回忆不同于普通的回忆,因为小说中的名伶是从前在南京一个唱昆曲非常有名的歌女叫蓝田玉。她因为想出名,后来嫁给了一个年纪比她大四十岁的将军,入了豪门当夫人。当夫人的同时,有一段时间跟一个年轻的军官发生了爱情,后来爱情破灭了,这是前一段。其后到了台湾,将军过世,爱情也破灭了,自己的身份下降了许多。有一天,她去参加一个宴会,看见从前跟她一起唱戏的朋友,她们已经嫁给一些大官,都高高在上,她反而落下来了。她很感触,想起从前的一切,这是一个简单的故事。蓝田玉想起从前的爱情、从前的地位,内心起伏非常大,尤其是听到了昆曲,用普通的回忆方式,不足以说明这位迟暮美人心中那种非常强烈的感情。    
      我写第一、第二遍也不好,到第三、第四次时,稿子已丢了好几桶.还是写不出来。后来我想,传统的手法不行,而且这篇小说与昆曲有关,昆曲是非常美的音乐,我想用意识流的手法把时空打乱来配合音乐上的重复节奏,效果可能会好得多。于是我试试看,第五次写,就用了这个方法跟昆曲的节奏合起来,她回忆的时候,跟音乐的节奏用文字合起来。写后我把小说念出来,知道总算找到了那种情感的强度,当时很高兴,但已过了半年。    
      写这篇小说非常苦恼,但完稿以后却非常高兴。所以我想,写作有一点是很重要的,老师夏济安先生也这样说过:写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怎么写。我想:一些主题和内容,作家各有不同的想法布置,但怎样去表现一个故事,却最重要。我写《台北人》,每一篇尝试运用不同的方法、语调跟角度来写,看哪一个最好。所以写《台北人》对我来说是一个挑战,用最好的技巧来写一篇东西。同学可以试试。一般写小说很重视开头,可以从头说起,从尾说起,或从故事的三分之一说起,效果都不一样,你们可以试试看。我写《台北人》时,在角度和文字运用方面,感到很大的挑战。譬如写《梁父吟》,小说里的人物是革命元老,他们曾参加辛亥革命,他们讲的语言跟我们的不同,我要找到合适的、真实的语言资料。他们是我的父执辈,他们聊天的时候,我在一旁听,听他们的语调。《金大班的最后一夜》写一个上海红舞女。我曾在上海念书,会上海话,写金大班要懂上海话,不觉得吃力,但金大班是在舞场打滚的舞女,我没有这种生活经验,便要努力揣摩她的性格。可见写不同的人物时,要尝试扮演不同的角色。在写《台北人》过程中,扮作他人是一种宝贵的实验。今天晚上我还有文化沙龙的聚会,讲话就到这里为止。谢谢。    
    


第四部分(念想)少小离家老大回—我的寻根记(1)

    去年一月间,我又重返故乡桂林一次。香港电视台要拍摄一部关于我的纪录片,要我“从头说起”。如要追根究底,就得一直追到我们桂林会仙镇山尾村的老家去了。我们白家的祖坟安葬在山尾村,从桂林开车去,有一个钟头的行程。一月那几天桂林天气冷得反常,降到摄氏二度。在一个天寒地冻的下午,我与香港电视台人员,坐了辆中型巴土,由两位本家的堂兄弟领路,寻寻觅觅开到了山尾村。山尾村有不少回民,我们的祖坟便在山尾村的回民墓园中。走过一大段泥泞路,再爬上一片黄土坡,终于来到了我们太高祖榕华公的祖墓前。    
      按照我们族谱记载,原来我们这一族的始祖是伯笃鲁丁公,光看这个姓名就知道我们的祖先不是汉人了。伯笃鲁丁公是元朝的进士,在南京做官。元朝的统治者歧视汉人,朝廷上任用了不少外国人,我们的祖先大概是从中亚细亚迁来的回族,到了伯笃鲁丁公已在中国好几代了,落籍在江南江宁府。有些地方把我的籍贯写成江苏南京,未免扯得太远,这要追溯到元朝的原籍去呢。    
      从前中国人重视族谱,讲究慎终追远,最怕别人批评数典忘祖,所以祖宗十八代盘根错节的传承关系记得清清楚楚,尤其喜欢记载列祖的功名。大概中国人从前真的很相信“龙生龙,凤生凤”那一套“血统论”吧。但现在看来,中国人重视家族世代相传,还真有点道理。近年来遗传基因的研究在生物学界刮起狂飙,最近连“人类基因图谱”都解构出来,据说这部“生命之书”日后将解答许多人类来源的秘密,遗传学又将大行其道,家族基因的研究大概也会随之变得热门。其实我们每个人的身体里,好的坏的不知负载了多少我们祖先代代相传下来的基因。据我观察,我们家族,不论男女,都隐伏着一脉桀骜不驯自由不羁的性格,与揖让进退循规蹈矩的中原汉族,总有点格格不入,大概我们的始祖伯笃鲁丁公的确遗传给我们不少西域游牧民族的强悍基因吧,不过我们这一族,在广西住久了,熏染上当地一些“蛮风”,也是有的。我还是相信遗传与环境分庭抗礼,是决定一个人的性格与命运的两大因素。    
      十五世,传到了榕华公,而我们这一族人也早改了汉姓姓白了。榕华公是本族的中兴之祖,所以他的事迹也特别为我们族人津津乐道,甚至还加上些许神话色彩。据说榕华公的母亲一日在一棵老榕树下面打盹,有神仙托梦给她,说她命中应得贵子,醒后便怀了孕,这就是榕华公命名的由来。后来榕华公果然中了乾隆甲午科的进士,当年桂林人考科举中进士大概是件天大的事,长期以来,桂林郡都被中原朝廷目为“遐荒化外”之地,是流放谪吏的去处。不过桂林也曾出过一个“三元及第”的陈继昌,他是清廷重臣陈宏谋的孙子,总算替桂林人争回些面子。    
      


第四部分(念想)少小离家老大回—我的寻根记(2)

    我们这一族到了榕华公大概已经破落得不像样了,所以榕华公少年时才会上桂林城到一位本家开的商店里去当学徒,店主看见这个后生有志向肯上进,便资助他读书应考,一举而中。榕华公曾到四川出任开县的知县,调署茂州,任内颇有政绩。榕华公看来很有科学头脑,当时茂州农田害虫其多,尤以蚂蟥为最,人畜农作都被啮伤,耕地因而荒芜,人民生活困苦。榕华公教当地人民掘士造窑烧石灰,以石灰撒播田中,因发高热,蚂蟥蔓草统统烧死,草灰作为肥料,农产才渐丰收,州民感激,这件事载入了地方志。榕华公告老还乡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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