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皮鼓-第6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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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李走了。后来听说,他们这几个,还有格蕾欣·舍夫勒和亚历山大·舍夫勒,在
最后一分钟登上一艘以前属于“力量来自欢乐”组织的轮船走了,朝什切青或吕贝
克方向或者朝一枚水雷驶去,被炸飞到了空中。总而言之,一半以上的住房和地窖
已空无一人。
我家地客的优点是有第二个入口,我们大家都知道,它在店堂柜台后面的吊门
下面。这样也就没人能看见,马策拉特把什么东西搬进了地窖,又把什么东西从地
窖里取出来。马策拉特在战争年头堆积在那里的贮存物资,谁看了都会妒忌我们的。
干燥、暖和的地窖里放满了生活必需品:各种豆类、面食、糖、人造蜂蜜、面粉和
人造黄油。几箱松脆面包片摞在几箱食用椰子油上。什锦蔬菜罐头同米拉别里李子
罐头、嫩豌豆罐头和李子罐头一起码在几个木架上,这是实干家马策拉特自己做的,
固定在墙头的栓销上。大约在战争中期,根据格雷夫的倡议,在地窖天花板和水泥
地之间加了几根横梁,使这个生活必需品仓库也成了符合规定的安全的防空室。马
策拉特曾多次想卸下这些横梁,因为但泽除了骚扰性袭击外还没有遭受过较大的轰
炸。任防空员的格雷夫死了,不能再劝告他。这时,玛丽亚求他保留这几根支撑的
横梁。为了小库尔特,她需要安全,有时也说是为了我。
一月底头几次空袭时,老海兰德和马策拉特合力把特鲁钦斯基大娘连椅子一起
抬进我家地窖去。后来,他们就不管她了,也许是她自己有所表示,也可能是抬上
抬下太费劲,便把她留在卧室的窗户前。一次对内城的大轰炸过后,玛丽亚和马策
拉特发现这位老太大下巴吊着,翻了白眼,好像一只黏黏糊糊的小苍蝇飞进了她的
眼睛里。
于是,卧室的门从铰链上卸下来了。老海兰德从他的仓库里取来了工具和几块
箱子板,抽着马策拉特给他的德比牌香烟,动手量尺寸。奥斯卡帮他干活。其余的
人都躲进了地窖,因为高地的炮轰又开始了。
老海兰德想快点干完,钉一个简陋的、两头一般大的箱子了事。奥斯卡主张做
成传统的棺材形状,寸步不让。我替他扶住木板,让他按我规定的尺寸去锯,结果,
他还是下决心做成了一头小的形状,这也是任何一个人的尸体所要求的。
末了,棺材看上去挺精致。格雷夫大太替特鲁钦斯基大娘擦身,从柜子里取出
一件刚洗过的睡衣,替她剪指甲,梳好发髻,用三根毛线针固定住。总之,她费了
不少心,使特鲁钦斯基大娘死后还像一只灰耗子,而她活着时,喜欢喝麦芽咖啡,
吃土豆煎饼。
这只坐在椅子上的耗子在大轰炸时抽了风,这时躺在棺材里,双膝是隆起的。
海兰德趁玛丽亚抱着小库尔特离开房间时,利用这短短的几分钟,敲断了她的腿,
这才钉上了棺材盖。
可惜我家只有黄漆而没有黑漆。于是,特鲁钦斯基大娘就躺在没上漆但一头小
的木板箱里被抬出寓所,下了楼梯。我背着鼓跟在后面,注意读棺材盖上面的字:
维特洛人造黄油——维特洛人造黄油——维特洛人造黄油,上下三行,间距相等。
这事后补充证明了特鲁钦斯基大娘的口味是什么。她活着的时候宁愿吃从纯植物油
脂提炼成的维特洛人造黄油,也不愿吃最好的真黄油,因为人造黄油使人健康,有
生气,有营养,吃了后精神愉快。
棺材放在格雷夫蔬菜店的平板车上。老海兰德拉车穿过路易森街,马利亚街,
过了安东·默勒路——那儿两幢房子在着火——朝妇科医院方向走去。小库尔特由
寡妇格雷夫太太照料,留在我家地窖里。玛丽亚和马策拉特推车子,奥斯卡坐在车
上,他更愿意坐到棺材上去,但是不准坐。街道堵满了从东普鲁士和韦尔德尔来的
难民。体育馆前的铁路下跨道简直难以通行。马策拉特建议在康拉德学校花园里挖
个坑。玛丽亚反对。老海兰德跟特鲁钦斯基大娘一样年纪,也挥手拒绝。我也反对
埋在校园里。不管怎样,我们也得放弃去市立公墓的打算,因为从体育馆到兴登堡
大街只准军用车辆通行。这样一来,我们就没法把这只耗子埋葬在她的儿子赫伯特
旁边了。我们替她在市立公墓对面、五月草场后面的斯特芬花园里挑选了一块地方。
土地封冻。马策拉特和老海兰德轮流抡尖头十字镐,玛丽亚在石凳旁挖常春藤,奥
斯卡趁机溜走,很快来到兴登堡大街的树干之间。交通混乱至极!从高地撤下的和
从韦尔德尔撤下的坦克对开过来。在树上——如果我记忆无误,那就是菩提树——
吊着人民冲锋队'注'队员和士兵。他们制服钮扣上的厚纸牌还能读出一些字来,写
着的是:这些树或菩提树上吊死的是叛徒。我观察了许多吊死鬼龇牙咧嘴的脸,一
般地作了比较,又专门跟吊死的蔬菜商格雷夫作了比较。我也观察了吊着的几束身
穿过于肥大的制服的年轻人,好几个我都以为是施丢特贝克——吊死的小伙子相貌
几乎都一样——我暗自说道,现在他们把施丢特贝克吊死了。他们是否也把卢齐·
伦万德吊死了呢?
这个念头犹如给奥斯卡插上了翅膀。他在树中间穿来穿去寻找一个吊死了的单
薄的姑娘,甚至敢于在坦克中间穿过去到达林阴道的另外一侧,但在那儿找到的也
只是士兵、年岁大的人民冲锋队队员和同施丢特贝克相像的小伙子。我失望地沿着
林阴道走到一半被毁的四季咖啡馆,勉勉强强地回去。当我站在特鲁钦斯基大娘的
坟墓旁,同玛丽亚一道朝坟丘上撒常春藤和簇叶时,卢齐正在被吊死的映像始终盘
旋在我心中,连细节都一清二楚。
我们不再把寡妇格雷夫的平板车送回蔬菜店。马策拉特和老海兰德把它拆开,
将构件全都放在柜台前。殖民地商品商递给那老头三盒德比牌香烟,一边对他说:
“也许我们还用得着这车子。这里比较保险些。”
老海兰德什么话也不说,但从几乎是空荡荡的架子上抓起好几包针和两纸袋糖。
随后,他趿拉着那双在来回路上和埋葬时一直都穿着的毡拖鞋出了店堂,让马策拉
特把架子上寥寥无几的剩余商品搬进地窖里去。
现在,我们几乎不再出洞去了。听说,俄国人已经到了齐甘肯山、皮茨根村,
临近席德利茨了。他们无论如何也得占领高地,才能朝城里直线炮击。右城、旧城、
胡椒城、前城、新新城、新城以及下城,是在七百年以上的时间内建造起来的,却
在三天内烧毁了。但这并非但泽城的第一次大火。波莫瑞人、勃兰登堡人、条顿骑
士团、波兰人、瑞典人(前后两次)、法兰西人、普鲁士人以及俄罗斯人,还有萨
克森人,在这之前就已经制造了历史,每隔几十年就觉得这座城市值得烧它一回。
现在呢,是俄罗斯人、波兰人、德意志人和英格兰人一起,第一百次烧哥特式砖砌
艺术的砖头,但并没有由此得到烤面包片。黑克尔巷、长巷、宽巷、大和小羊毛织
工巷在燃烧,托比亚斯巷、狗巷、旧城沟、前城沟在燃烧,壁垒和长桥在燃烧。克
兰门是木结构,火焰格外美。在小裤子裁缝巷,烈火给许许多多条光焰刺目的裤子
量尺寸。圣马利亚教堂从里面烧到外面,从尖拱窗里喷出节日灯火。圣卡塔琳娜、
圣约翰、圣布里吉特、圣巴尔巴拉、伊丽莎白、彼得和保罗、特里尼提和基督圣体
各教堂未搬走而剩下的钟在钟楼框架里熔化,铁水滴落,既无歌声,也无乐声。在
大磨坊里,研磨着红色的小麦。在屠夫巷里,散发着星期日烤肉的烧焦的气味。在
市剧院,初演《纵火者之梦》,一出双重含义的独幕剧。在右城的市政厅里,决定
在大火以后增加消防队员的薪水并追溯既往,圣灵巷以圣灵的名义在燃烧。圣方济
各修道院以喜爱并歌颂火的圣方济各的名义在欢乐地燃烧。妇女巷为父与子毁于一
旦。木材市场、煤市、稻草市场烧成灰烬,此乃不言而喻。在面包师巷,小面包不
再从炉里出来。在奶罐巷,牛奶煮得溢了出来。唯独西普鲁士火灾保险公司的楼房
鉴于纯象征的原因,未被焚毁。
奥斯卡对火烧向来不太感兴趣。若不是我把自己那点为数不多的但易燃的家当
轻率地放在晾衣间里的话,那么,当马策拉特爬上楼梯,到晾衣间去观看燃烧中的
但泽时,我也会待在地窖里的。必须救出我最后几个前线剧团备用鼓、我的歌德以
及拉斯普庭。我还得保护那柄夹在书里的极薄的绘图小扇子,也就是我的罗丝维塔,
即拉古娜在世时善于优雅地轻摇的那柄扇子。玛丽亚留在地窖里。小库尔特却非要
跟我和马策拉特上屋顶看大火不可。我一方面对我的儿子不加控制的热情感到生气,
另一方面却暗自说道:这是他的外曾祖父,我的外祖父,纵火犯科尔雅切克遗传给
他的。玛丽亚把小库尔特留在下面,允许我跟马策拉特一起上楼。我拿到了我的那
些家当,由晾衣间的窗户往外瞧了一眼,对这座古老的城市竟能振作起来而进发出
这种火焰四射的活力深感惊讶。
几发炮弹在附近爆炸,我们才离开了晾衣间。后来,马策拉特还要上去,但遭
到玛丽亚的禁止。他服从了。他向也待在地窖里的寡妇格雷夫一五一十地叙说这场
大火时,他哭了。他再次回到寓所去,打开收音机,但再也听不到什么声音。连燃
烧着的电台大楼火焰的咝咝声都听不到,更不用说会有什么特别新闻了。
马策拉特像一个不知道自己该不该继续相信圣诞老人的孩子那样犹豫着,站在
地答中央,拽着裤子吊带,第一次表示怀疑最终胜利,并且听从寡妇格雷夫的劝告,
摘下了上装翻领上的党徽,但不知藏到哪里去好,因为地窖是水泥地,格雷夫太太
也不愿把徽章从他手里接过来。玛丽亚认为,他可以把它埋在过冬土豆里,但马策
拉特觉得这还不够保险。而上楼去呢,他又不敢,因为他们马上就要来了'注'。如
果他们不是已经到了,那也在半路上。方才他在晾衣间的时候,他们已经在布伦陶
和奥利瓦附近战斗了。他几次三番表示后悔莫及,怎么没把这块水果糖留在楼上防
空沙里呢,如果他们在这里见到他,见到他手里还捏着这块水果糖的话……他把它
扔到水泥地上,正想要去踩它,发一阵狂,小库尔特和我,我们两个同时扑过去。
我先抓到了它。小库尔特挥拳打来时,我仍旧捏着它。小库尔特想要什么东西时,
总要动手打人,但是我没有把党徽交给我的儿子,我不想让他遇上危险,同俄国人
可开不得玩笑。这一点,奥斯卡当年读拉斯普庭课本时就已经知道了。在小库尔特
揍我,玛丽亚正要把我们两个拉开的时候,我却在考虑,如果奥斯卡在他儿子拳打
脚踢之下让了步,谁会在小库尔特手里发现马策拉特的党徽呢?是白俄罗斯人还是
俄罗斯人,是哥萨克人还是格鲁吉亚人,是卡尔梅克人还是克里米亚鞑靼人,是鲁
提尼人还是乌克兰人或者是吉尔吉斯人呢?
玛丽亚靠寡妇格雷夫的帮忙才分开了我们两个。我旗开得胜左手握拳捏着这块
水果糖。马策拉特高兴了,他的徽章没了。玛丽亚在对付号啕大哭的小库尔特。打
开的徽章别针扎我的手心。一如既往,我对这东西不感兴趣。马策拉特的党关我什
么事?我正要在背后把马策拉特的水果糖重新粘到他的上装上去时,他们也正好到
了我们头顶上的店堂里。从女人们的尖叫声判断,他们也很可能进了左邻右舍的地
窖。
他们拉开吊门时,徽章的针还在刺我。我别无办法,只得蹲在玛丽亚打战的双
膝前,观察水泥地上的蚂蚁,蚂蚁的军用大道从过冬土豆堆斜穿过地窖通往一个盛
满白糖的口袋。六个兵挤在地窖的楼梯上,端着机关枪,睁大了眼睛。完全正常的、
血统轻度混杂的俄国人,我这样估计着。在各种各样的叫喊声中,使人感到安慰的
是蚂蚁并没有因为俄国兵的露面而受丝毫的影响。蚂蚁只打算夺取土豆和糖,那些
手执机关枪的人则另有所图。成年人举起双手,我觉得这是正常的。这可以从每周
新闻片里看到;在波兰邮局保卫战后也发生过类似的举手投降的情形。可是,小库
尔特为什么要学成年人的样呢?我不明白。他应该以我——他的父亲为榜样,不然
的话也应该以蚂蚁为榜样才对。四个四方形制服中的三个对寡妇格雷夫产生了兴趣,
这僵硬的一伙人中顿时出现了一些活动。守寡已久、刚过了四旬斋期的格雷夫太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