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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节

铁皮鼓-第4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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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来!”我忍不住放声大笑,民军这才明白,他们在我和扬面前出了洋相,于是
停止了吼叫,并说道:“原来如此!”民军把我和扬带到邮局院子里,同那三十个
人站在一起。他们都举起胳臂,手抱着后脖子,口渴难忍,被摄进了新闻纪录片。
    民军刚把我们从旁门里押出来,新闻片的拍摄者就转动固定在一辆小轿车上的
摄影机,把我们拍进那部很短的影片里。后来,这部短片在所有的电影院里放映过。
    他们把我从站在墙下的那批人里拉出来。此时,奥斯卡想起自己是个侏儒,想
起三岁孩子对任何事情都无需负责,又感觉到自己的脑袋和四肢疼痛难当,并让自
己抱着鼓跌倒在地上挣扎。这次发作,半是真的,半是装假,并且始终紧紧抱住了
我的鼓。他们把我抬起来,塞进一辆党卫军民军部队的汽车里,准备把我送到市立
医院去。汽车开时,奥斯卡见到扬,可怜的扬痴呆而幸福地独自在傻笑,举起的手
里捏着几张牌,左手捏着一张牌——我相信,那是红心Q——朝着乘车离去的儿子
奥斯卡挥动。



  

 


                              他躺在萨斯佩

    我刚把最后一段又读了一遍。虽说我并不满意,但这反而更像是出自奥斯卡笔
下的文字。为了写得简明扼要,他的笔有时根据有意写得简明扼要的文章的要求作
一些夸张,如果不是撒谎的话。
    不过,我想坚持真实性,给奥斯卡的笔来一个出其不意,因此还要在这里补充
两点。其一,扬最后那一盘牌,也就是他非常遗憾地未能打完又可能会赢的那一盘,
不是无主,而是缺两张王牌的方块。其二,奥斯卡在离开信件存放室时,不只是拿
了那面新鼓,还拿了那面破裂的旧鼓。它是同那个没了背带的死人以及信件一起从
篮子里倾倒出来的。此外,还要补充一点。当时,民军一个劲地喊:“出来!”用
手电照着,拿冲锋枪逼着,我和扬只好从信件存放室走出来。我们刚出门,奥斯卡
便站到两名民军中间寻求保护。他觉得这两个倒像他的表舅似的,心肠很好,便假
装悲泣,一边指着扬,他的父亲,打着手势控诉,把这个可怜人比划成一个凶恶的
人,就是他,把一个无辜的孩子拖进波兰邮局,用波兰人那种不人道的做法,把这
个孩子当做防弹的盾牌。
    奥斯卡指望扮演犹大能保住他的好鼓和破鼓,而且果真如愿以偿。民军踢扬的
腰背,用枪托杵他,却让我拿着两面鼓。一个中年民军,鼻子和嘴巴旁有一家之主
担忧操心而留下的皱纹,他抚摩我的脸。另一个谈金色头发的小伙子,他一直笑得
眯缝了眼睛,因此别人看不清他眼睛的颜色。他把我抱了起来,弄得我既难受又尴
尬'注'。
    今天,我不时为这种不体面的姿态感到羞愧,因此我总是说:扬当时不曾察觉
到,他的心仍在牌上,后来也是如此,不论民军想出什么招数,取笑也罢,残酷对
待也罢,都不能把他从施卡特牌上引开。当扬已经进入纸牌房屋的永恒王国,并幸
福地居住在这样一所空中楼阁中时,我们,民军和我——因为奥斯卡是属于民军之
列的——则站在砖墙间,站在门廊的石板地上,在镶有石膏上楣的天花板下。天花
板与外墙及隔墙是互相咬住的,然而一想到那些日子里所发生的最糟糕的事件,就
不免使人提心吊胆,因为所有这些我们称之为建筑的拼凑物,在这种或那种情况下,
是会失去它们的聚合力的。
    当然,以上这种看法是日后才有的,它并不能开脱我的罪过。这尤其是因为,
把纸牌房屋看做是唯一符合人的尊严的住宅这一信念,当时对我来说并不陌生——
今天,我一见到脚手架就会联想到拆除房屋。除此而外,还有一个因素,那就是怕
自己是扬的亲戚而受到牵连。那天下午,我坚信扬不只是我的表舅,我的假想的父
亲,而且是我真正的父亲。这使扬一跃而居于领先地位,并永远同马策拉特区别开
来,因为马策拉特要么是我的父亲,要么什么也不是。
    在一九三九年九月一日——我假定读者在那个不幸的下午也已承认那个不幸的、
玩纸牌的扬·布朗斯基是我的父亲——在那一天,我犯下了第二桩大罪过。
    尽管我抱憾终身,但我不能否认,我的鼓,不,我本人,鼓手奥斯卡,先葬送
了我可怜的妈妈,之后又将扬·布朗斯基——我的表舅和父亲送进了坟墓。
    可是,在那些日子里,一种罪责感在我心中纠缠不休,怎么也驱不走。它毫不
客气地逼得我把头埋在医院病床的枕头里,于是,我也就像每个人一样,原谅了自
己蒙昧无知。那时节,蒙昧无知是一种时髦,直到今天,它还像一顶时髦的小帽子
似的戴在某些人的头上。奥斯卡,狡猾的无知者,波兰人的暴行的无辜牺牲品,发
高烧,神经发炎,被送进了市立医院。他们通知了马策拉特。那天晚上,他已向警
察局报告我丢失了,虽说我是不是他的私产还始终没有定论哩。
    那三十个人,外加扬·布朗斯基,举着双臂,两手抱着后脖子,在拍完新闻片
之后,先被带到撤空了的维克托里亚学校,随后关进席斯施坦格监狱,末了,在十
月初,把他们移交给废弃了的萨斯佩旧坟场围墙后面松软的沙土。
    奥斯卡是从哪里知道的呢?我从舒格尔·莱奥那儿得悉的。官方自然不会公布
在哪儿的沙土地上,在哪儿的墙下,枪毙了这三十一个男人,又如何把他们埋在怎
样的沙土地里。
    
 
    黑德维希·布朗斯基先接到一份通知,要她搬出环行路的寓所,让给一个级别
较高的空军军官的家眷居住。她在斯特凡的帮助下收拾箱笼什物,准备搬到拉姆考
去,她在那里有几公顷土地和森林,佃户的住房也是她的。正在这当口,当局又给
这位寡妇寄来一纸公文。她的眼睛虽然反映出了这个世界的痛苦,但却不能理解这
种痛苦。她在儿子斯特凡的帮助下才慢慢搞清楚白纸上黑字的含义。
    通知如下:

        军事法庭办公室,埃贝哈特·St·L·小组41/39
    黑德维希·布朗斯基太太:
        布朗斯基,扬,因参加游击队活动,被军事法庭判
    处死刑,并已被处决,特此通知。
                                       军法总监
                                      策勒夫斯基
                            一九三九年十月六日于索波特

    读者自会看到,通知中对萨斯佩只字未提。他们体恤家属,免去他们修坟墓的
费用。那是一座合葬坟,墓穴极大,需要扔下无数鲜花。安葬费,也许连运输费,
都由当局自己包了。他们填平了萨斯佩的沙土地,拣走了子弹壳——只有一颗除外,
它一直留在地里——因为遍地子弹壳会破坏一所体面的公墓的外观,虽说这座公墓
早已废弃了。
    但是,这一颗始终留在那里并与我们大有关系的子弹壳,却被舒格尔·莱奥找
到了。不论什么葬礼,纵使严加保密,都瞒不过他。此人是在安葬我可怜的妈妈,
安葬我那位满身伤疤的朋友赫伯特·特鲁钦斯基时认识我的。他肯定也知道,他们
把西吉斯蒙德·马库斯埋在哪里,可是我从未向他打听过。十一月底,人家刚把我
从医院里放出来,他遇见了我。由于能够把这颗泄露天机的子弹壳交给我,他感到
非常高兴,几乎到了欣喜若狂的地步。
    在我拿着那颗子弹壳(它的铅子儿也许就是扬挨上的),跟随着舒格尔·莱奥,
并引领您,读者诸君,去萨斯佩公墓之前,我不得不先请诸君将但泽市立医院儿科
病房的金属床同此地疗养与护理院的金属床作一番比较。这两张床都漆上白瓷漆,
然而仍有区别。若用折尺去量的话,儿科病房的床比较短,床栏杆却比较高。虽说
我宁愿睡一九三九年那种短而高的笼子,但是,我在今天这张为成年人用的床上仍
然达到了清静无为的境地。几个月以来,我一直在要求换一张栏杆更高而照旧是白
瓷漆的金属床,但是同意与否,我则听凭疗养院领导去决定。
    今天,我与来访者之间几乎无屏障可言。可是,当年在儿科病房时,每逢探望
日,那高耸的栅栏便将我同来访者马策拉特,同来访者格雷夫和舍夫勒夫妇隔离开
来。到我快出院时,我的床栏杆还把那座以外祖母安娜·科尔雅切克命名的、活动
的、四条裙子的大山分割成若干块。她来了,焦虑,叹息,呼吸困难,时而举起她
那双多皱纹的大手,展开粉红色的皲裂的手掌,随后又胆怯地放下她的手掌,垂下
她的手,啪的一声打在自己的大腿上。这一声响今天犹在我耳边回响,不过,我只
能在鼓上模仿出一个大概来。
    她初次来探望,就把自己的哥哥文岑特·布朗斯基也带来了。文岑特抓住床栏
杆,无休止地或讲或唱或边唱边讲波兰女王,童贞女马利亚,声音虽小,却咄咄逼
人。奥斯卡真希望有名护士留在这两位老人身边。因为他们两个指摘我,用布朗斯
基家炯炯的目光盯着我,不顾我正苦于在波兰邮局打施卡特而引起的头痛和发烧,
期待我作出表示,说出一句使他们宽慰的话,告诉他们,扬在最后几个小时里一直
在玩施卡特牌并且胆怯害怕。他们要我作证,说明扬是无罪的,似乎我能够洗清扬
的罪,似乎我的证词会有什么分量和说服力。
    如果我给埃贝哈特小组的军事法庭打这样一份报告的话,该怎么写呢?我,奥
斯卡·马策拉特承认,在九月一日前夕曾守候过回家途中的扬·布朗斯基,用一面
急需修理的鼓把他引诱到那个波兰邮局里去,扬·布朗斯基本来已经离开了那个邮
局,因为他不想守卫它。
    奥斯卡没有写这样的证词来为他假想的父亲开脱罪责。当他决心把当时的经过
情形告诉这两位老人时,他就开始痉挛,弄得护士长只好缩短探望时间,并禁止他
的外祖母安娜和他假想的祖父文岑特再来医院。
    这两位老人——他们从比绍步行到这里,还给我带来了苹果——离开了儿科病
房。他们真是乡下佬,走起路来小心翼翼,手足无措。外祖母飘荡着的四条裙子和
她哥哥散发着牛粪味的星期日服装越去越远,我的罪责,我的极大的罪责,越来越
大。
    这么多的事情一下子同时发生了。当马策拉特、格雷夫夫妇和舍夫勒夫妇捧着
水果和点心拥到我的床前时,当我外祖母和她哥哥文岑特由于从卡特豪斯到朗富尔
的铁路还不通,便从比绍经戈尔德克鲁格和布伦陶步行到我这里来时,当护士们穿
着使人知觉麻木的白服装,喋喋不休地讲着医院里的种种闲话,在儿科病房里代替
了天使时,波兰还没有丢失,但过不久就要丢失了。末了,在举世闻名的十八天之
后'注',波兰丢失了,尽管不久又证明,波兰还没有丢失;今天也是如此,不顾西
里西亚和东普鲁士同胞的意愿,波兰还没有丢失。
    啊,你疯狂的骑兵!——在马背上摘乌饭树的紫黑浆果。手执饰有红白两色小
旗的长枪。忧郁的骑兵中队,传统悠久的骑兵中队。图画书里的进攻。在罗兹和库
特诺附近越过战场。代替了要塞的莫德林。啊,策马驰骋,多精湛的骑术!一直在
等待着晚霞。当前景和背景都能入画时,骑兵才开始进击'注'——因为战斗是可以
入画的,死神是画家的一个模特儿——在奔驰中保持平衡,随后倒下,偷吃乌饭树
的紫黑浆果,野蔷薇果劈啪爆裂,使骑兵浑身发痒,否则他们决不会蹦。枪椅兵,
他们身上又发痒了,连马带人在干草堆里翻滚——这又是一幅画——他们聚集在一
个人后面,在西班牙,他名叫堂吉诃德,在波兰,他叫潘基霍特,一个纯血统的波
兰人,高贵得可悲的形象,他曾教枪骑兵如何在马背上吻女人的手,于是他们此刻
连连端庄地吻死神的手,仿佛死神是位贵夫人。不过,在此这前,他们先要集合,
背后是晚霞——因为浪漫情调是他们的后盾——前面是德军的坦克,克虏伯·冯·
博伦和哈尔巴赫'注'的养马场里的种马,举世无双的纯种马。可是,那位半是西班
牙半是波兰的骑士,误把死神当做贵夫人的骑士,天才的潘基霍特,真是天才过分
了!他手里系小旗的长枪落地,白红两色。他呼唤自己的部下去吻贵夫人的手。自
立在屋顶上,白红两色,晚霞,樱桃吐出核来,白红两色,潘基霍特呼唤骑兵:
“马背上高贵的波兰人,那不是钢甲坦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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