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皮鼓-第1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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久就要承担对我的教育的那个格蕾欣·舍夫勒,乃是我的口味的体现者。
小锤路舍夫勒面包房后面的寓所里的一切,我见了就要恼火。装饰性的小台布,
绣有盾形纹章的垫子,潜伏在沙发角上的克特一克鲁泽设计的玩偶'注',比比皆是
的长毛绒做的动物,呼喊大象'注'的瓷器,触目皆是的旅行纪念品,刚开了头的编
织物:用钩针织的、用毛线外打的、用手编的、结扣的、刺绣、花边、像耗子牙似
的镶边,真是五花八门。这个地方甜蜜优雅,逗人喜爱,但天地狭小,令人透不过
气来。冬天炉火太旺,室温太高,夏天开出许多花来,毒气熏人。我想来想去,只
有一个解释:格蕾欣·舍夫勒没有儿女,她多么想要孩子好替他们编织啊!天晓得
该怪舍夫勒还是怪她自己。她要是有那么一个孩子的话,准会把他包裹起来,包上
用钩针编织的毯子,镶上珠子、花边,还用十字针绣上一个小小的亲吻。
我来到此地,来学习大写和小写字母。我费了好大的劲儿才避免损坏瓷器和旅
行纪念品。我把毁玻璃的嗓子留在家里了。当格蕾欣觉得我敲鼓已经敲够了,露出
马齿和大金牙微笑着把我膝上的鼓拿走,放到玩具狗熊中间去时,我也就睁一只眼
闭一只眼,忍了。
我同两个克特一克鲁泽设计的玩偶交朋友,把这两个小乖乖搂在怀里,拨弄着
这两位始终露出惊讶目光的贵夫人的睫毛,同她们俩相爱。我对玩偶的钟情是假的,
但却因其假而煞似真,我想以此来讨好格蕾欣两针平计、两针倒针编织成的心。
我的办法不错。第二次登门,格蕾欣就把她的心打开了,或者说,拆开了,像
拆长统袜一样,把整根极长的、鬈曲的、好几处已经打上结的线给我看。她打开了
所有的柜子、箱子和小盒子,把全部钉珠子的废物抖搂给我看,整摞的儿童上装,
儿童图嘴,儿童裤子,尺寸正好够五岁孩子穿戴,她都拿出来举在我眼前,给我穿
上,又脱下来。接着,她给我看舍夫勒在军人协会荣获的神枪手奖章;之后,她给
我看照片,其中有一部分同我家的完全一样;末了,她又去拿小孩衣服,天晓得还
找什么逗孩子的小玩意儿,结果翻出了几本书来。从小孩衣服底下找出书来,这可
是奥斯卡算计到的。奥斯卡听见过她同妈妈谈论书籍,他知道,她们两人还在订婚
前以及后来几乎同时年纪轻轻就结婚的时候,便如何热中于交换书籍,从电影院旁
边的流通出借图书馆借书,家里的读物琳琅满目,使殖民地商品店和面包房的婚姻
增添光彩,使这两对夫妇开阔眼界。
格蕾欣能向我提供的书并不多。自从她埋头编织以来,就不再读书,并同我妈
妈——她由于扬·布朗斯基的缘故,也不再读书——一样,把读书俱乐部(她们两
个加入这个俱乐部已有年头)的许多精装本集子转给还在读书的人,因为那些人既
不编织,也没有扬·布朗斯基。
破旧的书毕竟也是书,并因其破旧而显得神圣。我在这里找到的书,内容芜杂,
毫无疑问,大部分是格蕾欣的哥哥泰奥书箱里的货色。水手泰奥已死在一艘荷兰出
海渔船上。他的遗物有七八卷克勒的《船队年鉴》,所载船舶都是早已沉没了的,
《帝国海军军阶》,《保罗·贝内克'注',海上英雄》——这些显然都不是格蕾欣
的心灵所渴求的食粮。埃里希·凯泽'注'的《但泽城历史》和那本《罗马之战》—
—那几场大战是一个名叫费利克斯·达恩的人,在托蒂拉和泰雅、贝利萨和纳赛斯
的帮助下打的'注'——在经常出海的泰奥手里,已被磨得失去了光泽,掉了书脊。
据我判断,属于格蕾欣的藏书的是一本关于借方与贷方的书'注',一本歌德谈亲合
力的书'注',以及篇幅极大、插图丰富的《拉斯普庭和女人们》
'注'。
可供选择的书太少,我无法迅速决定,犹豫良久,才先抓了写拉斯普庭的那本,
后抓了歌德的那本。我不知道自己抓的是什么,只是听从我所熟悉的内心的声音。
我一下子选中了这两个人,这件事确定和影响了我的生活,至少是我妄自抛开
了我的鼓时所过的生活。直到今天(奥斯卡由于求知心切,已经逐步地把疗养院图
书室的书籍都浏览了一遍),我对席勒之流嗤之以鼻,而摇摆在歌德与拉斯普庭之
间,在万事通与祈祷治病术士之间,在乐于被女人迷惑的、光明的诗国王侯与用符
咒迷惑女人的、黑暗的术士之间。我有时把自己看作是拉斯普庭那一党的,并且害
怕歌德的不容异见,其原因在于我有几分怀疑:如果你,奥斯卡,生活和擂鼓在歌
德那个时代,他或许会认为你是违反自然的,会宣判你是违反自然的体现者。他会
用甜得发腻的蜜饯喂他的自然——尽管这自然那么“不自然”地大摆架子,你毕竟
也一直在赞赏和追求着它——和他的合乎自然的东西,却拿起他的《浮士德》,要
不然就拿起《颜色学》这本厚书来,置你这个可怜的糊涂虫于死地。
回过头来谈拉斯普庭吧!他在格蕾欣·舍夫勒的协助下,教给了我大写和小写
字母,教我对女人要殷勤体贴,并且,每当歌德使我受委屈时,他就安慰我。
一边学习读书,一边装成无知愚人,这可真不容易。我觉得这比我多年来模仿
小孩尿床要难得多。尿床无非是天天早晨证明我生理上的一种失调,而本来我是完
全不需要这样的。假装愚昧无知,也就是说,要我掩藏自己飞速的进步,不断地同
正在露头的智力上的自负作斗争。成年人说我是尿床的孩子,我可以容忍,心里满
不在乎,可是,我不得不年复一年地在他们面前扮作傻瓜,这却使奥斯卡和他的女
教师感到委屈。
格蕾欣一见我从小孩衣服堆里把书籍拯救出来,就高兴得放声欢呼,并立刻意
识到自己负有当教师的天职。我成功地使这个被毛线缠住了身的、没有孩子的女人
从毛线中解脱出来,还使她差不多感到幸福。如果我选择《借方与贷方》作为课本,
她会更加高兴的;但是我坚持要选拉斯普庭。她买了一本正正经经的《识字入门》
来给我上第二课,我却还是要拉斯普庭。她一再带诸如《长鼻子矮人》'注'、《大
拇指》之类的神话和童话故事给我,这样我就不得不最后打定主意出声讲话了。
“拉普平!”我喊道,或者换成“拉舒兴!”有时我装得非常愚笨,让他们听到奥
斯卡咿呀学语,“拉苏!拉苏!”地说个不停,这样一来,格蕾欣一方面懂得我喜
欢那一种课本,另一方面又蒙在鼓里,没觉察到我选择字母的天才已经开始萌芽。
我学得很快,按部就班,也不多想什么。一年以后,我觉得自己好像置身于彼
得堡,住在全体俄国人的专制君主的私寓里,进出虚弱多病的皇太子'注'的保育室,
往来于阴谋家和教区牧师之间,尤其是成为拉斯普庭的神秘仪式的目击者。这种情
调颇合我心意。因为这里有一个人物作为中心。散见书中的、当时的人所作的铜版
画也说明了这一点。画的中央是拉斯普庭,络腮胡子,煤炭般乌黑的眼珠,四周是
夫人们,只穿黑色长统袜,余下一丝不挂。拉斯普庭之死,给我印象尤深。人家给
他吃已下了毒药的大蛋糕,给他喝已下了毒药的葡萄酒,他吃了,却还要蛋糕,于
是人家就开枪打他,射入他胸膛里的铅弹却使他产生了跳舞的兴致,于是人家又把
他绑起来,扔进涅瓦河的一个冰窟窿里。这全是男性军官们干的。大都会圣彼得堡
的夫人们,从来不给她们的小父亲拉斯普庭吃有毒的蛋糕,反倒对他有求必应。女
人们相信他,而军官们为了能重新相信他们自己,非得首先把他除掉不可。
对这个健壮如牛的祈祷治病术士的生平和死亡竟然不止我一个人感兴趣,您说
这奇怪不奇怪呢?格蕾欣又在重温她结婚之初读书时的快慰。她有时高声朗读,这
时她会浑身无力;她一读到“神秘仪式”这个词儿,就会颤抖,会带着异常的叹息
声吐出这个具有魔力的词来;当她念“神秘仪式”这个词时,她简直准备去参加了,
然而她仍想象不出神秘仪式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当我妈妈一同到小锤路面包房楼上的住房来旁听我上课时,事情就变糟了。有
几回,上课变成了举行神秘仪式,她把给小奥斯卡上课的事抛到九霄云外,竟像是
专为自己搞仪式才来的。每念三句,便响起一阵二声部的格格痴笑,笑得嘴唇干裂。
在拉斯普庭的魔力驱使下,这两个已婚妇女越凑越近,在沙发垫上再也坐不安稳,
腿压着腿,开初的痴笑最后变成叹息。读了十二页关于拉斯普庭的书,所产生的效
果或许是她们在日落之前根本不曾想要、不曾期待过、但又愿意此时就接受的,对
此,拉斯普庭肯定不会提出异议,他甚至会永远免费供给的。
末了,这两个女人一边“主啊,主啊”地念着,一边窘迫万状,理着蓬乱的头
发。这时,妈妈说出了她的担心:“小奥斯卡当真一点也不懂吗?”“别傻了,”
格蕾欣打消她的疑虑说,“我费了那么大的劲,但是他又学又不学,我看,他是永
远也学不会读书的。”
为了证明我的无知状态已无法变更,她还补充说:“你想想,阿格内斯,他把
我们的拉斯普庭撕了一页又一页,揉成纸团,后来就不晓得他弄到哪里去了。有时
我真想撂挑子不教他了。但是,当我看到他一见书本就那么高兴,我就想,算了吧,
让他撕吧,毁吧!我已经同阿列克斯'注'说了,让他在圣诞夜送一本新的拉斯普庭
给我们。”就这样,我——读者将看到——我成功了——逐渐地,在三四年之内—
—格蕾欣·舍夫勒教我读书的年头比这要长一些——把拉斯普庭这本书撕下了一半
以上,装出任性的样子,实际上却是小心翼翼地把书页揉成团,藏在毛衣里,带回
家去。到家后,在鼓手藏身的角落里取出纸团,铺平,理成一摞,不受任何女人的
干扰,偷偷地独个儿阅读。对歌德那本书,我用的办法与此相仿。每隔三课,我就
叫喊着“多特”,要求格蕾欣给我念。我不愿只信赖拉斯普庭一个人,因为我不久
就明白,在这个世界上,每一个拉斯普庭都有一个歌德作为对立面,每个拉斯普庭
后面拽着一个歌德,或者不如说,每个歌德后面拽着一个拉斯普庭,如果有必要的
话,甚至还要创造出一个拉斯普庭来,以便接着可以对他进行谴责。
奥斯卡拿着他没有装订的书,蹲在屋顶室,或者自行车架后面海兰德老先生的
货棚里,像洗牌似的,把《亲合力》和《拉斯普庭》的散页混在一起,于是合成了
一本新书。他读着,微笑着,越来越惊讶地看到,奥蒂莉'注'端庄地挽着拉斯普庭
的胳膊在中部德国的花园里散步,而歌德则同某个名叫奥尔加的放荡的女贵族坐在
雪橇上,在寒冬的彼得堡市内,参加完一个神秘仪式,又驶去参加另一个。
好吧,让我们回到小锤路我的教室里来。虽说我表面上看来毫无进步,格蕾欣
却在我身上得到了少女般的快慰。在我身旁,在那个俄国祈祷治病术士看不见的、
做着祝福手势的、多毛的手底下,她青春焕发,甚至把她新获得的生命力分给了室
内盆栽菩提和仙人掌。如果舍夫勒在这几年里,偶尔把手指从面团里拔出来,把面
包房的小圆面包换成另一种小圆面包,如果格蕾欣愿意被他捏、揉并抹上鸡蛋清,
再加烘烤的话,天晓得炉子里出来的会是什么。或许最后会烤出一个婴儿来。要是
给格蕾欣这种乐趣,那有多好呢!可惜没有。
正因为如此,她在万分冲动地读了《拉斯普庭》之后,两眼炯炯,头发略微有
点蓬乱,启动马齿和金牙,但又没有东西可咬,口里念着“主啊,主啊”,心里想
的是陈年的发酵剂。由于妈妈有她的扬,不能帮格蕾欣什么忙,所以,在我的课上
完这一部分之后的几分钟,要不是格蕾欣有一颗如此快活的心,恐怕是会不欢而散
的。
她赶紧跳起来走进厨房去,拿着咖啡豆磨具回来,像是捧着一个情人似的,一
边歌唱,一边把咖啡磨成粉末。她忧郁而充满感情地唱着《黑眼睛》或《红衣裳》
'注',我妈妈给她伴唱。她带着黑眼睛走进厨房,做上水,水在煤气上烧着的时候,
她又跑到楼下的面包房去,常常不顾舍夫勒的反对,取来刚出炉的和早已烤好的糕
点,把描花杯子、奶油罐、糖钵和蛋糕又摆到小桌子上,中间还散放着几朵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