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皮鼓-第1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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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皮鼓。她有什么理由要打?如果她想打的话,又为什么要打我的鼓?我背后不干
不净的野小子不是有的是吗?难道非打我的鼓不可吗?她不懂擂鼓艺术,根本就一
窍不通,她有什么理由要加害于我的鼓?瞧她眼里是怎样的凶光?准备打人的是什
么野兽?它是从哪个动物园里逃出来的?它要寻找什么食物?接下来又要攫食什么?
——兽性也钻进了奥斯卡体内,我不知道它是从哪个深渊里爬上来的,钻过鞋后跟、
脚后跟,越爬越高,控制了他的声带,使他发出一声野兽春情发动时的叫喊声,足
以震碎一座哥特式教堂全部折光的彩色玻璃。
换句话说,我吼出一声双响的叫喊,把施波伦豪威尔的两块眼镜片化为粉末。
她的眉毛下边出了点血,没有镜片的镜框后面,两只眼睛眯成了缝,摸瞎着朝后退
去,最后开始号啕大哭,丑态百出,对于一个公立学校女教师来说,也太没有自制
力了。这时,我背后那一帮小子吓得不敢吭声,有的牙齿打架,有的钻到了课桌底
下。有几个偷偷从一张课桌溜到另一张,向母亲们身边靠拢。她们可知道这是一场
灾祸,便要打肇事者,准备扑过去抓住我妈妈。要不是我抱着我的鼓离开了课桌,
她们非把我妈妈揍一顿不可。
我从半瞎的施波伦豪威尔身边走过,到了被复仇女神团团围住的我妈妈身边,
拉住她的一只手,将她一把拽出了一年级甲班灌满过堂风的教室。我们穿过有回声
的走廊,下了为巨人的孩子建造的石楼梯,经过积有面包渣儿的喷水的花岗岩石缸
以及大门敞开的体育馆里单杠下正在发抖的男孩。妈妈手里一直还捏着那张纸条。
出了佩斯塔洛齐学校的大门,我把她手里的纸条拿过来,把课程表团成了一个毫无
意义的小纸球。
摄影师站在门口的柱子中间,等候拿纸口袋的一年级学生和母亲们出来。奥斯
卡答应让他给自己和那只经过一场混战却未曾丢失的纸口袋照一张相。摄影师让奥
斯卡站到一块黑板前,把它当做背景;黑板上写着:我入学第一天。
拉斯普庭与字母
方才,我给我的朋友克勒普和护理员布鲁诺——他只是用一半的注意力听着—
—讲奥斯卡第一次同课程表打交道的故事。我谈到:摄影师给身背书包、手执纸袋
的六岁孩子拍摄明信片大小的照片,而历来当做背景用的黑板上写的是:我入学第
一天。
不言而喻,这个句子只有母亲们读得懂,她们站在摄影师背后,比自己的孩子
更加激动。站在写着这个短句子的黑板前面的孩子,要到一年以后,或者在翌年复
活节过后一年级新生入学那天,或者从留给他们自己的照片上,才能认出这些字的
意思,才明白原来那些像画片一样美的照相,是他们入学第一天拍摄的。
这句铭文标志着生活里新阶段的开始,它是用粉笔写在黑板上的,那种聚特林
字体'注',带棱带角、恶狠狠地爬行着,凡是圆笔道都写错了,鼓鼓囊囊的。事实
上,聚特林字体正是用来写引人注目、简明扼要的话,如日常标语之类。还有一些
文件证书,我虽然不曾见过,但是据我猜想,也是用聚特林字体写的。我想到的有
牛痘卡、体育证书和手书的死刑判决书。聚特林字体我不会念,却能凭直观去猜想。
黑板上那句话开头的字母M,我当时就觉得它像一个双套结,散发着麻绳味儿,不怀
好意地提醒我注意绞刑架。我倒是愿意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念,而不这样去胡乱猜
测。请不要以为我已经学会了字母,所以一见施波伦豪威尔小姐就以高屋建瓴之势
大造其反,击鼓抗议,唱碎玻璃。不,不是的,我深知自己只凭直观去猜测聚特林
字体是远远不够的,我缺乏学校里最基础的知识。遗憾的是,奥斯卡不喜欢施波伦
豪威尔小姐灌输知识的那套方法。
因此,当我离开佩斯塔洛齐学校时,我并没有打定主意要让我的入学第一天变
成我在校的末日。学校上不成了,我们回家去吧!我丝毫不存这类念头。在摄影师
把我永远照进底版里去的当口,我就在想:你站在黑板前面,站在这一句或许有意
义、可能预兆不祥的句子下面。你可以根据字形笔体来猜测,唤起许多联想,譬如
单人囚禁、监护、看守长以及用一根绳子绞死所有的人等等,但是,你毕竟解释不
出这个句子的意思。由于你对着半被浮云遮蔽的天空大喊大叫的愚昧无知,你就再
也不可能踏进这所用课程表安排时间的学校了。奥斯卡呀!你上哪里,上哪里去学
大写和小写字母呢?
对于我来说,有小写字母也就够了。但是,那些自称为成年人的大人的生存虽
说不能一眼望尽,但也不能想象为无边无涯,这个事实使我推断出,有小写字母,
也就有大写字母。他们不倦地用大字本和小字本的《教义问答手册》,用大字和小
字的一乘一来证明大写字母和小写字母存在的理由,甚至国宾来访,也要根据佩戴
勋章的外交使节和达官贵人到场的人数来选定大小车站。
在以后的几个月内,马策拉特和妈妈都不再为我受教育的问题操心。他们已经
试过一次,我妈妈费了不少周折,最后丢脸出丑,不再想尝第二次滋味。他们也学
表舅扬的样子,每当低头瞧我时,就连声叹气,搬出我三岁生日那桩旧事来:“没
关活板门!是你没关上的,没错!是你在厨房里,在这之前,你下了一次地窖,没
错!是你去拿什锦水果罐头准备饭后小吃的,没错!是你让地窖的活板门开着的,
没错!”
妈妈对马策拉特的指责说对也对,说不对也不对;关于这一点,上文已有交待。
但是,他承担了责任,有时还要哭几声,因为在这种情况下,他的心肠也会软下来
的。接着,妈妈和扬·布朗斯基就安慰他,说我,奥斯卡,是他们必须背负的十字
架'注',是不能改变的命运,是不明原因但是必须经受的考验。
因此,我不指望这几个受着严重考验、命里注定要背负十字架的人能给我什么
帮助。我的表舅妈黑德维希·布朗斯基虽然经常来,带着我以及她两岁的女儿玛尔
加一同到斯特芬公园去玩沙箱,可她也当不了我的教师。她脾气很好,但是笨头笨
脑。霍拉茨博士的护士英格,头脑不笨,脾气可不好,我也不能指望她,因为她聪
明,她可不是一般的值班护士,而是没人能顶替的助手,所以,她不可能为我腾出
时间来。
五层楼公寓的楼梯有一百多级,白天,我要上下几次,敲着鼓,一级一级地询
问有什么办法可想,闻一闻,十九家房客中午吃什么。不过,谁家的门我都不去敲,
因为无论是老海兰德、钟表匠劳布沙德、肥胖的卡特太太,还是特鲁钦斯基大娘—
—尽管我很喜欢她——都不可能成为我未来的教师。
屋顶室住着音乐师和小号手迈恩。迈恩先生养着四只猫,并且老是酗酒。他在
“青格勒屋顶花园”伴舞,圣诞夜他同另外五名醉鬼在积雪的街道上四处溜达,高
唱众赞曲同严寒搏斗。有一次,我在屋顶室碰上他。他穿着黑裤子,白衬衣,仰面
躺着,没穿鞋的脚在拨弄一只喝空了的杜松子酒瓶,吹着小号,美妙至极。他没有
放下他的铜管乐器,只是转动眼珠,向站在他身边的我溜了一限。他承认我是可以
给他击鼓伴奏的人。他的乐器对于他不如我的铁皮鼓对于我这么珍贵。我们的二重
奏把他的四只猫都赶到屋顶上去了,并且使瓦片也轻微地震动起来。
我们奏完音乐,放下乐器,我就从套头毛线衫下面掏出一张过期的《最新消息
报》来,打开后,蹲在小号手迈恩身边,把这份读物递到他面前,请他教我认大写
和小写字母。
但是,迈恩先生一放下小号便昏昏睡去。只有三件东西是他的精神寄托:杜松
子酒、小号和睡眠。虽然我们经常——确切地说,在他进党卫军骑兵乐队当乐师并
从此戒了几年酒之前——事先不用练习就在屋顶室给烟囱、瓦片、鸽子和猫演二重
奏,但是他始终成不了我的教师。
我也试着找过蔬菜商格雷夫,曾多次走访斜对面的地窖菜铺,因为他不爱听鼓
声,我也就没背着我的鼓。看来进行基础学习的条件是有的:在两间一套的住房里,
在店铺里,在柜台上下,甚至在比较干燥的土豆窖里,到处都是书,冒险故事书,
歌本,《天使似的漫游者》'注',瓦尔特·弗莱克斯'注'的
著作,维歇特'注'的
《简朴的生活》,《达夫尼斯和赫洛亚》'注',关于艺术家的专论,一摞摞的体育
杂志,还有图片集,上面满是半裸的男孩,不知道什么原因,他们大多数是在沙丘
之间追球,显示出抹油的、发亮的肌肉。
当时,格雷夫在生意上已经遇到不少麻烦。计量局的检查员查出他的磅秤和桔
码有点问题。人家都在议论他搞欺骗活动。格雷夫不得不付了一笔罚金,买了新的
砝码。他心事重重,烦恼不堪,唯有他的书本以及同童子军一起开晚会或者周末远
足才能使他得到一点乐趣。
我走进店铺,他没有注意到,仍继续埋头写价格牌。我利用他写价格牌这个有
利的机会,拿起三四张空白卡片和一支红铅笔,摆出热心好学的样子,想用他写好
的价格牌当字帖,学写聚特林字体,并以此来引起格雷夫的注意。
在他眼里,奥斯卡的个子显然太小了,眼睛不够大,也没有那种然白的脸色。
于是,我放下红铅笔,挑出一本旧书,里面都是能引格雷夫注目的男孩裸体照片。
我敢断定,这些弯曲着或者伸展着肢体的男孩,对格雷夫来说,不是可有可无的。
因此,我斜捧着书,使他也能看到这些照片,再次引他注意我。由于这个蔬菜商在
没有顾客登门来买红菜头时总是全神贯注地涂写他的价格牌,所以我得敲敲书的硬
封面,或者飞快地翻页,弄出一些声响来,使他抬起埋在价格牌堆里的脑袋,关心
一下我这个文盲。
简而言之,格雷夫不理解我的意思。如果有童子军在他店里——下午总有两三
个小队长在他身边——他压根儿也不会注意到奥斯卡。若是他独自一人在那里,他
就会神经质地跳起来,由于被打扰而恼怒,板起面孔下令道:“把书放下,奥斯卡!
你又看不懂。你太笨,人又太小。你会把书弄坏的。这本书值六个盾还不止呢!你
要玩的话,这儿有的是土豆和卷心菜!”
他说着从我手里把书拿走,翻了一通,脸上毫无表情,让我独个儿站在皱叶甘
蓝、抱子甘蓝、红甘蓝和卷心菜中间,真是茕茕孑立,因为奥斯卡没有把鼓带在身
边。
虽然还有格雷夫太太在,而我在遭到蔬菜商拒斥之后,也总要到他们夫妻的卧
室里去,不过那时候,莉娜·格雷夫太太卧床不起已有好几个星期,像是生病的样
子,身上散发出穿烂了的睡衣的恶臭。她有什么就拿什么,唯独不碰可以教给我点
东西的书本。
在此后一段时间里,奥斯卡看到与他同龄的孩子身上挎着的书包,书包旁晃荡
着的、神气活现的擦石板用的海绵和小抹布时,心里总有那么点嫉妒。尽管如此,
他回想不起来自己当时曾有过诸如此类的念头,例如:奥斯卡,这可是你自己造成
的后果啊!学校的那一套你应该逆来顺受才是啊!你不该得罪施波伦豪威尔小姐,
结下这么一个死冤家啊!野小子们都超过你啦!他们已经学会了大写字母和小写字
母,而你呢?手里拿着《最新消息报》还不知道哪一头该冲上哩!
嫉妒是有那么一点儿,我方才已经说了,但不过如此而已。学校的那股气味,
闻那么一回就够我恶心一辈子了。用来擦那种漆皮已经剥落的黄框石板的、没有洗
干净的、一半被啃碎了的海绵或小抹布的味道,您可曾闻过?它含有最便宜的学生
所用皮书包里练字本的臭味,算术本的臭味,还有写起来吱吱响、有时卡住、有时
打滑、沾过唾沫的石笔上的手汗味。有时候,放学回家的学生把书包撂在我的近旁,
去踢足球或者玩掷球游戏,我便弯腰闻一闻这种正在阳光下蒸发的海绵。我不由得
想到,如果确实存在着魔鬼撒旦的话,他的胳肢窝底下准是这么一股酸臭味。
因此,使用石板和海绵的学校根本不合我的口味。但是,奥斯卡并不想说,不
久就要承担对我的教育的那个格蕾欣·舍夫勒,乃是我的口味的体现者。
小锤路舍夫勒面包房后面的寓所里的一切,我见了就要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