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花一世界-第6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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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有些预感到这样平静的日子可能不会持续太久,可有他在身边,我还是尽情地享受着这份安静淡然的快乐。他会牵着我的手,带我看遍少华山的险山峻岭。回到山寨,我就变着方儿地做各样吃食,古今中外,只要我能想到的,我都尽量做出来。他总是吃得很少,可如果是我做的,他便会多吃上几口。我喜欢托着下巴在一旁看着他吃,他吃起来文雅极了,我总是要感叹:上辈子听说书的,说到绿林豪杰,总要说人家大块吃肉大碗喝酒,真该让那些个人来看看少华山的绿林头儿,非把他们惊得眼珠子都掉下来不可……
那一日,天气很好,一早起来,王伯当便说带我去山下走走。我很高兴,少华山附近有许多我和他的回忆,我还真有些想再看看当日他养伤的那个小宅院。
下得山来,他似乎也是一样的心思,驾着马就往从前的那座小镇子小跑而去。我嘻嘻哈哈地跟着他,学着他的样子,在马上坐得笔直,却是一会儿就累了。不觉叹了口气,这个人,真正的名门之后,骑马、吃饭、写字、看书……那架势,总是看着就贵气,就雅致。我虽也是将门,可从小国破家亡,许多事娘虽也说过一两句,可到底疏忽了好些。
近了镇子,忽然见着好些人,多是女子,扶老携幼地沿着小道往山那头走去。我看着好奇,禁不住停下马来,拉住一个老大娘问她:“大娘,你们这是去哪儿啊?”
老大娘瞧了我一眼,又瞧瞧王伯当,和善地笑了起来,道:“姑娘不是本镇的人吧?”
我点点头,有些害羞地朝王伯当溜了一眼,轻声道:“我是来看他的。”
老大娘微微一怔,眯缝着眼又瞧了一回王伯当,低头凑近我,压低声音道:“好!好!姑娘好眼光,这位公子一看就是富贵人家的少爷,长得也好,对姑娘也好吧?”
我不太习惯听一个陌生人对我的事儿评头论足,不觉有些忸怩。看这大娘笑得颇有几分羡意,我又不禁得意,终于还是点了下头,小声应了一句:“嗯……”
老大娘神秘地朝我挤挤眼,道:“那姑娘更应该去一趟了。”
我奇怪道:“大娘说的是哪里?”
老大娘答道:“姑娘刚才不时问我们去哪里吗?我们啊,是去贞女娘娘庙,贞女娘娘灵得很,有少女求个如意郎君啊,新妇求个平安幸福的,都能得贞女娘娘护佑。就连我们人老了,也想去给儿女们求个签儿,孩子们好了,我们也就定心了。”
“贞女娘娘庙?”我更奇怪了,几年前,我和王伯当到这里来的时候,可从没听见过有这样一座庙啊,我不禁疑惑地朝王伯当瞥了一眼,想着问问他可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王伯当瞧见了我的目光,大约他也奇怪我和那老大娘怎么谈了这许久,便也下了马,走了过来。
老大娘已兴致勃勃地跟我解释起来:“贞女娘娘就是我们这儿的人,几年前,她丈夫死了,没有银子,她就在这官道边上跪着,卖身葬夫。后来遇上了一个好心的公子,给了她些银子,贞女娘娘葬了夫君,就在那墓碑上一头碰死了。我们感念娘娘,就大家集资给她建了祠,隔三差五地来拜祭拜祭。先前也没想过求娘娘保佑,就是有几个年轻人,领着自己的郎君去拜过娘娘,那后来的日子,个个儿都是蜜里调油,美的那就别提了!邻里看着羡慕,也都去求求贞女娘娘,娘娘人好心善,去求她的人人都得她显了灵,高兴的什么似的。没上几月,贞女娘娘庙香火不断,连几十里外头的人,都特地跑来求娘娘。”
老大娘说得起劲,我却已呆了。贞女娘娘……我想起那个在客栈哭着求掌柜的收留她受伤夫君的妇人,想起那对只能到深山老林求医问药的苦命夫妻,想起那个终是在山上伤重不治而亡的男子,还有在官道边上跪在尘土里的妇人。
原来贞女娘娘,就是当年赵嗣道的妻子,那个苦命的女人。没想到她……竟自尽了……是因为王伯当说的那几句话吗……老大娘还说是“好心的公子”,可若她知道,贞女娘娘的死便是因为这位公子说了几句重话,她还会这么说吗……
我垂着头不说话,心里很是沉重。老大娘正说得起劲的时候,这时又劝我道:“姑娘,一定要去贞女娘娘庙求娘娘护佑!保你以后跟那位公子小日子和和美美,早日抱上大胖孩子!”
我还没有回答,王伯当已笑着开了口:“大娘,谢谢你了,我们会去的。”
我一愣,转头看他,他打算去吗?
老大娘见鼓说有了效用,高兴得什么似的,笑着就走了。我还呆站着,忽听王伯当在我耳边道:“怎么了,还愣着?上马,我们就跟着她们一起去吧。”
“真的要去吗?”我还是犹豫着。
“当然。”王伯当翻身上马,一边道,“赵嗣道也曾是我少华山的弟兄,当年我们又有过一面之交,于情于理都该去看看的。”
他已这样说了,我便也随着上了马,可心里仍是难过。当年,是因为我们,这位赵夫人才起了“死”的念头,如果不是因为那天在官道上遇见我们,听王伯当说了那几句话,也许赵夫人现在还好好地活着……王伯当已走在了前头,我看着他的背影,有一句话终究是没能问出来:这样去……不会觉得愧疚吗……
我们随着那些女子一路走去,贞女娘娘庙并不远,就在镇子口上。走近一看,只是一座小小的土庙,样子很简陋,可里头香烟缭绕,就连门口的梯级上都有人放着香烛,显然,那位老大娘没有说错,贞女娘娘庙的香火很是旺盛。
我们随着人群一路进去,正殿里有一尊泥像,虽然有些粗糙,但看那样子,分明就是那位“卖身葬夫”的妇人。来的女子有独自一人跪在蒲团上拜祝的,也有和心上人一起双双在泥像前跪倒,低声地说着什么,不时向对方看上一眼,传递一个浅笑。
我只是站在一旁看,王伯当忽然牵起我的手,站到了泥像前,低着头像是默默地在念着什么。我仰头看那泥像,不知是故意做成如此,还是因着泥像时间久了,色调有些暗,使这泥像的脸看上去很是忧伤。我只是一遍一遍地重复着对不起,心里止不住地想,如果那天她不是遇见我们,她现在不会是一尊泥像,也不会这样悲伤了吧……
我想得伤心,不由得向她拜了下去,起身时微一侧目,竟看见王伯当也拜了下去。我吃了一惊,王伯当那样骄傲的人,竟会拜一个已死去的平凡女子,我还真没有想到。是因为他的心里也盛着愧疚吗?他没有想到,他的一句话竟断送了一条生命,是有些懊悔了吧……
出了贞女娘娘庙,我到底还是忍不住问他:“你……求了什么?”为什么拜她的话,我终是问不出口,只好这样道。
他笑了笑,回答:“那位大娘说是灵验的话,多半只是他们的一厢情愿,有瑶瑶在我身边就足够了,还有什么要求的?”
他说得恳切,我高兴起来,笑问道:“那你为什么也拜了?”
王伯当看了我一眼,面上肃穆了起来,郑重道:“像她那样守妇德的女子,当得王某一拜。”
我听了他这句话,满腔的欢喜都在瞬间没了踪迹,他不是因为对赵夫人愧疚,不是因为怜惜那样的一条生命就这样陨落,而是……赞扬她的所作所为……什么时候,轻生也成了值得敬仰歌颂的美德了……
我再也没有了游玩的兴致,本来还想去看看当日的那所小宅院,现在却只觉得郁郁,什么都提不起兴致。王伯当以为我是因为知道故交过世觉得难过,宽慰了我几句,说的却都是赵夫人是殉夫的,现在一定和她的夫君在地府相守相伴,过着幸福日子的话。我听着越发烦闷,却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王伯当见我这样,便也不再往小镇去,带着我回少华山去了。
刚上了山,就听到李如珪在山寨里大呼小叫,团团转着喊:“八哥!”
“出什么事了?”他未及换衣,连茶也没喝上一口,就赶着过去了。
李如珪见着王伯当回来了,急匆匆地大步走过来,一脑门的汗,身后还跟着齐国远。
我心里一跳,直觉地感到这事儿不寻常。李如珪也就罢了,但是齐国远脸上的神情也很有几分紧张,是出了什么大事了吗……
王伯当迎向他们,却并不着急先问,目光从齐国远看到李如珪。几个人的眼里有一种共通,仿佛不用片言只语,就已是心知肚明,唯独我还在暗自揣测。
“八哥!”齐国远终于开了口,伸开手,手心里是一块鸡血石。
这种样子的鸡血石,我认得的,那是二贤庄单雄信用以号令各路绿林好汉的信物。
王伯当接了过来,解下裹在石头上的信笺,刚看了几个字,脸色就变了,立即吩咐齐国远和李如珪道:“去挑三十个精壮,准备出发,其余人留守山寨。”
听到这一道命令,齐国远和李如珪的眼睛都亮了起来,干脆利落地应了一声,转身就往外头。
“勇哥哥。”我靠近王伯当,轻轻道。
他伸手揽住了我,我抬起头看他,原来不止齐国远和李如珪,就连他的眼里,也隐隐流蕴着异样的神采,“四哥和七哥被靠山王拿了。”
我这一惊非同小可,程咬金和尤俊达,竟然被老杨林抓住了!可是,老杨林不是一直在山西吗?什么时候回来了?小程那个家伙,好好在尤俊达的庄子里享福就是了,怎么就偏偏犯在了老杨林的手里,难怪单雄信要发了绿林令,点齐各路英雄,聚会山东。
“瑶瑶,你也收拾一下,明日一早就出发。”他嘱咐了我一句,便走了。
我一个人默默地走回屋子,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如果可以,我倒愿意一辈子都在这少华山,哪里都不要去。一下山去,世界仿佛在瞬间变大了,有些东西就这样变得不确定起来,让我隐隐地感到害怕。
第二天一早,我和王伯当、齐国远、李如珪以及三十个壮丁,在山寨前整装待发。我有些不安,齐国远和李如珪却都是一副兴奋的模样,大概习武者都是希望能有一展雄才的机会吧,王伯当也一定很高兴,只是他不像齐李二人,喜怒都形于色。齐国远和李如珪带着三十个壮丁往山下行去,我落在后头,忽然,听到一个声音在我的耳边轻轻道:“瑶瑶,我已经让人给贞女娘娘庙捐了银子,替赵夫人塑一个金身像。你别再记挂这件事了,从昨天起就没见你笑过了。”
我愣了愣,原来他一直在关注着我的反应,把我的感受放在心上……我禁不住地感动……可是……心里还有一丝犹疑,一抬头,却见他正期待地看我,心念一动,终是对他笑了笑,他的眉宇间也有了喜色,展颜回我一笑,这才打马到前头去了。我瞧着他走远,感动过后,却是更为强烈的不安
我们一行三十四人,从少华山出发,日夜兼程,不过几天,就赶到了山东。正想着要怎样进城,就见前头有人迎了上来,是谢映登!
“小谢弟弟!”久别重逢,又看到小谢弟弟,我禁不住把心底的那些不安都抛下了,只是欣喜地招呼他。
小谢弟弟走过来,先笑着和我打了招呼,又朝王伯当瞧了一眼,目光里分明有一点疑惑。王伯当坦然一笑,伸手揽过了我,小谢弟弟微微一愣,忽然也笑了起来,又转向我,悄悄地眨了眨眼。我被他的样子逗乐了,噗嗤一笑,不觉朝王伯当靠近了一步。
“你怎么到城外来了?”王伯当向谢映登问道。
“是徐三哥让我来迎你们的,”小谢弟弟轻声道,“徐三哥说,城门盘查得紧,今晚兄弟们就歇在城外,等各路都到齐了,明日听他号令。”
我不由撇了撇嘴,心里话,果然就是这老道事儿多。
当晚,我们歇在了城外的一处农舍,连地方都是徐茂功指定的。说起来,这老道也不是这里的人,怎么对四下各处的地方倒比我还熟些。住了下来以后,还有各处来往通消息的人,我们便陆续知道,鲁明星鲁明月他们到了,屈突通屈突盖他们到了,盛彦师黄天虎他们到了……一直到凌晨,各路人马都到齐了。
一大早,刚开了城门,二哥便来了,小罗成也一块儿跟着。因为王伯当的关系,我有些害怕再见到小罗成,虽然在少华山时,王伯当已说了,他明白我的心,不会再介意这些,可是,我的心里,总还是放不下那一份担心和不安。
二哥见到我也很喜欢,只是他事儿忙,略说了几句家里的话,一个转身就被别人拉走了。这回小罗成没有跟着一起走,留了下来。可这孩子人是留了下来,魂儿却不知丢到了哪里,一个人闷闷地在角落里坐着,也不跟人搭话,别人问问他,他也不理。手里拿了个空酒杯,直着眼睛发呆。
我盯着他瞧了半晌,终是忍不住,提了一壶酒,朝他走了过去。直在他身旁站了好一会儿,他竟还没有注意到。我只好笑着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