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花一世界-第1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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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里只剩下了我和那玄衣道士两人,他又不说话,静悄悄地,弄得我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一心巴望着他能快些打破这沉默,不料,他甫一开口,我又立刻觉得,他还是不开口的为妙……
只听他波澜不惊慢条斯理——连头发丝儿都没颤上一颤——地开口了:“秦姑娘请了。”
我懵了,有好一阵儿都是恍恍惚惚的,等我醒过神来,发现自己一只手摸着下巴一只手抚着胸口,看来我潜意识里首先惦记的是下巴有没有惊掉了,其次惦记的是心跳有没有吓停了。
“你……你……你……你你你……”我从心底里鄙视自己,怎么就像没见过世面似的被人一句话就堵成结巴了……我……我——赶紧顺顺气——我可是活了两世的!!
我要紧两眼先对着天花板望好——我从上辈子起就有个很尴尬的毛病,但凡说谎话,总忍不住要脸红,当着人面说的时候尤其厉害,所以最好的法子就是,先不看那人——端好手肘子,伸出右腿,很有架势地打横一跨,双腿叉开,与肩同宽,右脚面微微外斜,两脚遥遥呈丁字形,声音往高一扬,又往低一落:“呃——哦!小生并不姓秦,且不知道长这‘姑娘’二字又是从何而来?”
我盯着天花板不敢挪窝,没看见他的表情,只有那拂尘,因是衬着黑衣,格外显眼,余光也能瞧见那长白毛晃悠悠地飘了飘。
“秦姑娘,”他开口了,先就又是这仨字,他说得轻飘飘,可对我却是极具震撼力,我不得不努力克制,提醒自己要镇定,就算不当心露了马脚,那马身子还是争取要藏藏好,说不定还能挽回露出来的那点儿脚趾头,“秦姑娘就不必隐瞒了,余观姑娘,步下虽健,然使力并不重,着那官靴颇有几分滞重。姑娘一身紧扎束,乘马,又带着兵器,显是习武之人,若为男儿,早已惯了这官靴,岂会这般辛苦?”
他说得简短,我却一听就傻了眼,原来,都是这鞋子惹的祸!要说清这缘故,还得先说说现下的服饰潮流。这年头,人们出客时脚上穿的有三种最是常见,第一种便是官靴,男人们一般都穿这个,多用牛皮缝制,帮子统子底子都是极硬的,听说光是硬底儿就要用八九层牛皮钉上,我现在脚上穿的也就是这种官靴。第二种是绣花鞋,不管是大户还是小家,娇滴滴的或者自诩娇滴滴的小姐是必穿的。第三种是蛮靴,习武的女儿家多爱穿这个,样式和官靴有些像,只不过是用羊皮缝制,用料也没官靴那么七层八层地吓人,顶多也就是三五层小羊皮,穿在脚上又软和又舒适。我平时也顶喜欢穿它,只是这次出来因是着了男装,鞋子也不好不配套,只好舍了蛮靴,穿了官靴。这么一换可真是苦了我了,官靴又硬又重,穿在脚上夹脚不说,还磨脚后跟,一路上弄得我苦不堪言。这下可好,穿着这靴子走路时的别扭样,愣是把我的底儿全给漏了……
我呐呐了半天作不来声,心说这老道是真够狠的,你说这衣服头发饰物配件什么的出了差错,我还能狡辩个几句,可这走路的姿势……我倒是能说我自小残疾,走路就是这么着的,可这话连我自个儿都不信,要说服他,我可实在是连百分之一的把握都没有……
我实在没办法,就想认了算了,刚要开口,忽然愣住了:哎?不对啊!这老道就算看出了我是女孩儿,怎么连我姓什么都知道?
“呃……”小小地扬了下声调,再没底气往下沉了,“你又怎么知道我姓秦……”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这句式,根本就是默认了老道说得对,我就是姓秦,再加一个“又”字,索性连之前的“姑娘”也认全了……完了!这下不要说马脚了,连马头都露给人家了……
我也不怕脸红了,把眼睛也转了下来,终于可以大大方方地盯那老道了。只见那老道端着拂尘,一双眼睛真是精光四射,再加他含义不明地一转一阖,直教我后背心都凉飕飕的。好不容易候得他开了口,只听他不紧不慢地道:“月前本观有一位贵客,姓秦,表字叔宝。这位秦爷曾对贫道言过,家传瓦面金装锏,只在其妹手中改成了纺锤形……”
作者有话要说:(作者按:本章题目中“识兔”二字取自《木兰诗》“雄兔脚扑朔,雌兔眼迷离,双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雌雄”)
第十章
魏玄成淡语暗试 徐茂功深藏不露
咿!我说这老道咋啥都知道!闹了半天,是我二哥早就跟他泄了底啊!!什么靴子啊步法啊都是幌子,真实情况是,他一看我那锏就知道我是谁了……
我斜了他一眼,心下实在又是愤懑又是不甘,当下也没多想,只为了争口气,一抱拳,张口就是:“原来魏观主和我二哥是旧识,小瑶失敬了!”
我眼瞅着对面那张脸的神色恍惚变了,那双微阖的眼睛又睁大了几分,我越发觉得那对黑瞳亮得几乎要晃人的眼,而此刻,这如炬一般的目光正专注地投在我的身上。
又是一番沉默,我禁不住暗地里埋怨,这老道,怎么好也罢歹也罢,老爱拿不说话这一招打马虎眼,偏生我最受不得的就是没人吱声,安静比喧闹要难捱得多啊!
他的唇忽地又动了动,这回我有了经验,不敢奢望他能露出个和善点的表情。不料,他嘴角向上一勾,本来紧抿着的上下唇也随之松了,竟隐隐地像是含了个不甚分明的笑。他略略垂头,轻嗽了一声,再抬起头来时,嘴角已恢复如常,那抹隐约的笑也消失得一干二净,直教我怀疑起刚才是不是眼错瞧差了。“不想秦姑娘也识得贫道。”他的语气极淡,仿佛这是件再平常不过的事,而至于刚才他显然流露出的惊讶,大概要么与此事无关,要么就是我的幻觉。他提了提拂尘,极自然地搭在胳膊上,提步走到一边的椅子旁,宽大的袍袖一抖,拂过本来已很干净的椅面,这才坐了,冲我点了点头,拂尘的尾尖颤了颤,朝墙边的床微微一跳。我便走过去,挨着床沿坐好,看他还有什么说的。
“贫道确是姓魏,”……
不想他一开口自我介绍起来,我心里仍是很有些不平,也是一时逞强,想也没想就打断他接道:“道长姓魏,名征,表字玄成,原是为官者,因看不惯世事,挂冠退隐,和你那个老小孩师弟一起在这里隐居,我说得可对?”
我想他这回是真的吃了大惊了,索性连掩饰的意思也没有了,只拿眼睛盯着我瞧。他那等专注的神情把我弄得很紧张,绷紧了每一根神经,数着心跳算计他接下来会说的话。不料就在这静得一根针没掉下去就能被听到——如果有这么根针出现的话——的时候,忽地起了一个轻微的“扑”声,就在我迷茫地愣神,搞不清那是个什么声响的时候,紧接着一声“嗤”彻底击晕了我——他……笑了……?
这绝不是刚才那样模糊的含混的笑,这是清清楚楚的明确的笑,不单是半张的嘴、上扬的唇角,那笑意甚至还蔓到了他的眼睛里,那双点漆似的黑瞳闪烁着弯成了半月形,“老——小孩……”他哈哈笑着重复了一句——说真的,先头我还真没想到,他也会像这样地笑……
我拿手托着下巴,又把手肘子支在大腿上,两脚勾起,蹬在床沿上,蜷起整个身子,朝他翻白眼,从眼睫的缝隙里窥他。大约他到底是感觉到了我目光中的冰冷——反正我是没笑,他止了笑声,只有那双眼睛还是弯弯的,眼睑偶尔微微一跳,连带着那两道长而浓的眉也不时轻轻耸起。
“秦姑娘所言不差,”他微阖了阖眼,只是还没等我松口气,那双眼睛又炯炯地瞧着我了,“然则不知秦姑娘又是如何得知这些的?”
我吧登着两眼傻看他,心里话:魏征到底是魏征,半点大意不得,这回他就这么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得,我又只有做木鸡的份了……
“啊——哦——”我嘴里在支吾,心思转得飞快,还没等我把所知道的语气词兜转过一遍,我心里已有了主意,堆起一脸的讪笑冲魏老道咧嘴:“道长为官中正清廉,这远近乡民哪个不知哪个不晓!道长美名,就是小女子也听得如雷贯耳,又岂会不知?”
我虽说了这一大通,可心里到底是在打鼓。说魏征的名头大,那当然是不会有错的,问题是——贞观年间的魏征是大大的有名,但是东岳庙里的魏征到底有多大名我可心里没底……
我撑着笑,直到腮帮子发起酸来,不由皱着眉,扁了扁嘴。不料刚一转头,又撞上魏征那双眼睛了,那眼睛,黑是黑,白是白,看着清冷,偏生只是那么稍稍一触,就教我心里灼灼地起了炽热感。直吓得我赶紧抻平了眉心,拉开嘴,扯起一脸的傻笑抵挡对过的目光,生怕被看穿了心思。
“原来如此。”
他说得平淡,我却暗吃了一惊,盯着他发起呆来。他……他就这么信了?可看他的脸,戴了面具似的声色不露,真是一点儿都瞧不出端倪。
我还在犯嘀咕,他却已站起身来,像是准备离开了。我缩着脖子,想把憋了半天的气给吐出来,不想他忽地开了口,教我一下子呼也不是吸也不是,把脸都憋红了,“秦姑娘,贫道有一事不明。”他就这么平板地开了口,然而紧接着的后文很快就证明了我额头上沁出的冷汗是有先见之明的,“秦姑娘从山东而来,既来到这东岳庙,想必走的是往潞州的官道。贫道猜测,当是秦爷许久未归,秦姑娘此行是寻兄去的。”他说到这里,便拿眼睛瞧了瞧我,眼神里多有些询问的意思,我不禁下意识地点了点头,猜不透这番看似平常的开场白后正文又会是什么。魏征顿了顿,见我认可了,才慢悠悠地接了下去,“秦姑娘既已知秦爷曾暂留此地,为何并不向贫道问起秦爷?”
魏征,字玄成……魏征,字玄成……
我脑子木了,像卡壳的机器似的就只剩了这五个字捣腾来捣腾去……为什么?为什么?还不是因为我早就知道二哥病在东岳庙,幸好有这俩老道给医了病,这会儿已被后知后觉的单雄信接去了潞州二贤庄养病……
我是真懊恼啊!我本该装作一无所知,一听魏征说起二哥就大为惊喜地扑上去拉着他问二哥,问他怎么会认得二哥,二哥又怎么会在这东岳庙,二哥现在又在哪儿,为什么没有回家……可偏偏我逞强,要跟魏征针尖对麦芒地炫耀我对他的底细也不陌生,早就忘了装模作样这茬儿……魏征啊魏征,人都说眼里不揉沙子,我看这老道儿,别说什么沙子,根本连灰尘都是不揉的!我就是这么一小点儿一小点儿——我伸出小指头凌空比划——一小点儿破绽,谁想那头儿底儿面儿里儿都教他兜搂了个齐全。我真觉得,在他面前,我就是个水晶心肝玻璃人儿,哪里还能藏得住什么去!
我嘴一张,横竖横——豁出去了!眯缝着眼嬉皮赖脸地伸头朝魏征拱了拱:“嗯!”我先清了清嗓子,给自己壮壮胆气,才接道,“这很简单。魏道长是见了我的锏才知道我的来历,锏又不在这屋里,魏道长定是在进屋之前就见着了锏,却一个人来找我了,那我二哥肯定已不在这里了。”想起二哥,我不禁笑了笑,那么久没见二哥了,虽然知道他一切都好,可还是很想他。我这一路上虽然有些坎坷,但总算是顺利到了这里,明天就可以求着魏征带我去找二哥了。想到这里,我就什么都不怕了,说错话也好,露马脚也罢,有什么大不了的?有二哥在呢!我想着,说出话来底气也足了不少,“因为我二哥要是在这里,一定早来找我了!”我瞥了一眼魏征,他脸上倒是比刚才多了几分笑,只可惜那似笑非笑的架势,仍旧叫人摸不着头脑,“既然二哥不在,那我又何需多问一声。魏道长若是知道二哥的去处定会告诉我,若是不知道,我就是问了,也仍是得不着答案。”
“原来如此。”
他又是这么一句,刚才我还以为这话平淡,现在却觉得这寻常的四个字从他嘴里说出来,分明就是欲推还就、似是而非的太极八卦手,深浅不明,底细半点不露,愣是叫人茫然无措。我也不敢答话,闷头只等他继续。
“日前单二员外来做法事,适逢秦爷病在观中,单二员外因仰慕秦爷已久,坚请秦爷去了庄子休养。”
终于听魏征说出了这番话,我心里的石头才算落了地,赶忙装模作样地追问:“我二哥病了?这是怎么回事?”
魏征的目光一闪,我心里就一跳,我攒着手心里的汗,再不甘也没用——就这么半小时都不到的时间,我都快得恐魏症了……好在他这次总算没停多少时间,开口答了:“秦姑娘无需忧心,秦爷只是失饥伤饱,风寒入骨,调养一阵,不会有大碍。”
失饥伤饱,风寒入骨……我一听魏征说的这两句话,鼻子立即就酸了,想到二哥在潞州受的那些苦,头一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