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花·烟雨·江南-第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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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人就像是突然中了一箭,整个人跳起来,狂呼着奔出去。
寒光又一闪。他的人又立刻飞了回来,仰面跌倒,一个人也已断了五截。
鲜红的血,又开始在青砖上流动。
大厅里静得甚至可以听到血液在地上流动的声音,一种令人魂飞魄裂的声音。
雷奇峰双拳紧握,似已将冲出去,和黑暗中那杀人的恶魔决一死战,但小雷却拉住了父亲。
他的手还是很稳定,缓缓道:“九幽一窝蜂到的地方,一向寸草不留,何况人!”
黑暗中突然有人笑了。笑声如鬼哭,若不是来自九幽地狱中的恶鬼,怎会有如此凄厉可怕的笑声。
笑声中,门外已出现了一个人,褐黄色的衣服上,绣着黑色的花纹,右腕上缠着白绫,吊在脖子上,白绫上血渍殷殷,一只手已被齐腕砍断。没有人能看见他的脸。
他脸上戴着个青铜面具,面具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从面具中露出的那双眼睛。
一双充满了怨毒和仇恨的眼睛。他慢慢地走进来,眼睛始终盯在小雷脸上。
仆人都已进入了屋角,缩成了一团,只剩下雷家三个人还留在大厅中央,显得说不出的孤立无助。
这褐衣人穿过大厅,走到小雷的面前,眼睛还是盯着他的脸,过了很久,才慢慢地将断手举起:“是你?”
小雷点点头。
褐衣人也慢慢点了点头:“很好,还我的手来。”
他的声音单调而冷淡,但他眼睛里却似有种自地狱中带来的毒火。
小雷看一看他的眼睛,忽然笑了笑:“这只手反正已不再能杀人,你要,就拿去。”他的手一扬,断手就已到了褐衣人手里。
褐衣人用自己的左手,捧着自己右手,垂着头,凝视着。然后他忽然一口咬在自己的断手上。
每个人都可以听到牙齿咬断骨头的声音。
有的人已开始呕吐,有的人已晕过去,就连雷夫人都垂下头,去看自己手里的刀。
雁翎刀如一泓秋水,刀尖却已颤抖。
只有小雷,还是静静地在看着,看着这褐衣人将自己的断手一口口吞下去。
然后,他才抬起头,盯着小雷,一字字说:“这只手已没有人再能拿走了。”
小雷点点头:“的确没有了。”
褐衣人也点了点头:“很好。”
他居然没有再说别的话就转过身,慢慢地走了出去。他走得很慢,但却没有人阻拦他。
他走得很慢,但每脚都似踏在别人的关节上。
有的人已倒下去,倒在自己刚才呕吐过的地方,关节似已瘫痪,再也站不起来。
雷奇峰看着这褐衣人走出去,也没有出手阻拦。
十三年的等待,已使他学会了忍耐。十三年的忍耐,已使他学会了如何等待。
现在他虽已看到了毒蛇,却还没有看到蛇的七寸,所以必须还要等。
他若要出手,那一击必须打中毒蛇的要害,绝不能再容毒蛇反噬。
就在这时,只听到“夺,夺,夺,夺”四声响,对面高墙上,忽然有四条长索飞入了大厅,索头的弯刀,“夺”的一声,钉入了大厅的横梁。
接着,就有四个人从长索上滑了过来。四个死人。
四个已死了很久的人,尸体已完全枯槁僵硬,但却还是被药物保存得很完整,满头披散的长发,也仍然黑亮如漆。
没有人能看到他们的脸——幸好没有人能看到他们的脸。无论多可怕的面具,也绝不会有他们的脸可怕。他们已死了十三年。
死在十三年前,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雷奇峰认得他们,他虽然也没有看过他们的脸,但还是认得出他们。
九幽一窝蜂的装束和面具看来虽似完全相同,但每个人的面具上,都有点特别的标志。
雷奇峰一眼就认出了他们的标志。因为十三年前,他曾经亲手摘下这四个人的面具,仔细观察了很久。这四个人就是死在他手下的。其中有一个正是九幽一窝蜂的蜂后。蜂后的面具上有一朵小小的桃花。
第一部分人面桃花(4)
四
人面桃花蜂,江湖第一凶。
雷奇峰看到了这桃花面具,看到了这面具上的桃花,胃部立刻收缩,几乎也忍不住要呕吐。
江湖中有很多人都知道他杀了她,但却没有人知道他曾经付出多么惨痛的牺牲和代价。
直到十三年后,他只要一想起那天晚上的事,还是忍不住要呕吐。
那天晚上,他们去围剿这一窝蜂,去的人一共有十一个。
十一位武林高手,能活下来的,也就只有他一个。
那一战的悲壮惨烈,直到多年后,他还是连想都不敢去想。
幸好现在这人面桃花蜂,已只不过是具尸体而已。
尸体无论保存得多么完整,也绝不能再杀人了。
雷奇峰拍了拍他儿子的肩,心里觉得很庆幸。因为这少年人的运气比他好,总算没有在她活着的时候看到过她。
在人面桃花蜂活着的时候,看见她的少年人都得死!而且是种很特别的死法。
你只要听到她的一笑,已足以令你永坠地狱,万劫不复。
死人当然是不会笑的。
雷奇峰刚松了口气,全身的血液就突然冰冷冻结。
他突然听到有人在笑,笑声甜美娇媚,如春天的花,花中的蜜。人面桃花蜂又笑了。
没有人能形容这种笑声。那绝不是死人的笑声,更不是从地狱中发出的笑声——假如那真是地狱中才能捉到的笑声,也一定有很多人愿意到地狱中去找寻。
雷奇峰厉声暴喝:“你是什么人?”
笑声更甜:“你不认得我?我却忘不了你,也忘不了十三年前在枫林中的那一夜。”
“你不是她,你骗不了我。十三年前,她已死了。”
“不错,十三年前,我已经死了,所以现在我才要你还我的命来!”
她的笑声如仙子,另外三具尸体的声音却如鬼哭:“还我的命来,还我的命来……”
有风吹过。僵硬的尸体在风中摇荡。
小雷突然一跨步,横身挡在他父亲前面。
他的声音还是很镇定:“抱歉,手可以还,命却没法子还的。”
人面桃花蜂在甜笑着,一字字道:“那么就用你们一家老小九十七条命来还!”
雷夫人的目光还是凝注着刀尖,忽然冷冷地道:“命可以还你,只不过……”
人面桃花蜂道:“不过怎么样?”
雷夫人道:“我还要问你一句话。”
人面桃花蜂道:“你问。”
雷夫人道:“十三年前的那天晚上,你们在枫林里究竟做了什么事?”
人面桃花蜂媚笑道:“那当然是见不得人的事,聪明的妻子就算知道,也会装糊涂的,你又何必多问?”
雷夫人霍然转身,面对着丈夫,脸色已苍白如纸:“原来你一直在瞒着我,一直在骗我,原来你根本没有杀死她。”
雷奇峰涨红了脸,道:“你相信她,还是相信我?”
雷夫人道:“我只想听真话。”
雷奇峰急得跺脚道:“我们三十几年夫妻,到现在你还吃醋。”
雷夫人板着脸,冷冷道:“八十年的夫妻也一样会吃醋的。”
雷奇峰着急道:“就算你要吃醋,现在也不是时候。”
雷夫人厉声道:“我不管现在是什么时候,你若还不肯说老实话,我先跟你拼命。”
女人吃起醋来,的确是什么都不管的,无论多通达明理的女人,一旦吃起醋来,也会变得不可理喻。
雷奇峰叹了口气,苦笑道:“好,我告诉你,那天晚上……”
说到这里,他忽然向他的妻子眨了眨眼睛。这对患难与共,生死相守的夫妻,立刻同时出手。
两柄刀立刻同时向人面桃花蜂刺了过去。
第一部分人面桃花(5)
雁翎刀本是刀类中较轻巧的一种,但在雷家夫妻的手中使出,威力已大不相同。
雷奇峰世代相传的“奔雷刀法”,不但迅急万变,而且强霸威猛。
两柄刀如惊虹交剪。他们的人心意相通,他们的刀也已配合得天衣无缝。
人面桃花蜂的身子吊在长索上,看来似乎根本无法闪避,但就在这时,长索一阵颤动,长索上吊着的四个人,立刻箭一般倒退回去。
一眨眼间,四个人都已没入门外的黑暗中。
雷夫人轻叱一声:“追!”
雷奇峰父子同时开口:“追不得!”
“不必追。”
烛影摇红,灯花闪动,长索上吊着的四个人,忽然又流星般滑了进来。
这四个人背后显然吊着滑轮,当真是倏忽来去,快如鬼魅。
雷夫人冷笑,挥刀。这一刀走势更急,长虹般的刀光一闪,已迎上了人面桃花蜂。
这一次人面桃花蜂居然没有退。
“波”的一声,刀锋砍在她身上,如击败革,她的人竟赫然裂开,一裂为二。
一股桃红色的烟雾立刻散花般喷了出来,雷夫人发觉中计时,人已仰面跌倒。
这人面桃花蜂非但不是活人,也不是死人。人在长索上滑回去时,已在黑暗中掉了包。
雷奇峰的刀也已堪堪砍在另一具尸体上,发现这变化,立刻硬生生顿住刀锋。
谁知这人既不是死的,也不是假的。雷奇峰刀锋一挫,手腕已被这人扣住,半边身子立刻麻木。小雷一个箭步窜出,但另两个人身子在长索上一荡,四条腿连环向他踢出。
他身形半转,避开了来势较快的两条腿,反掌斜切另两条的足踝。
“波”的一声,足踝已被拍碎,又有一股桃红色的烟雾喷出。
这两个人竟也是一真一假,假人的腿,是借着真人的悬荡之力踢出来的。
小雷凌空一个翻身,掠空三丈。
他虽然及时避开了这一阵毒烟,但他的父亲已落入别人掌握中。
笑声如鬼哭,雷奇峰脸色惨白,手里的刀已跌落,眼睛盯着这人面具上的一只鬼眼。
鬼眼蜂阴恻恻笑道:“还我的命来吧。”
他身子一缩,似乎想拉着雷奇峰退回去,谁知就在这时,本已晕倒在地上的三个青衣家奴,突然一挥手,数十点寒星暴射而出。
鬼眼蜂的身子立刻被打成了蜂窝,连一声惨呼都未及发出。
雷奇峰一甩腕,恰巧接住了小雷抛过来的刀,反手一刀。
鲜血飞溅,两条腿凭空掉了下来,两条有血有肉的腿。
没有腿的人惨呼着,自长索上滑了回去,鲜血一连串洒在地上,也正像是一瓣瓣飘落了的桃花。
小雷已冲回来,跪倒在他母亲身旁。雷夫人的脸色如金纸。
雷奇峰沉声问道:“怎么样?”
小雷紧咬着牙,颊上青筋一根根凸出。那三个青衣家奴已翻身跃起,一排横挡在他父子的身前,三个人的衣襟都已掀起,露出了腰间皮带上的紫革囊。
三只手按在革囊上,手指瘦削,长而有力,指甲却修得很短。暗器名家的手,大都是这样子的。
黑暗中又响起了那销魂的笑声:“满天花雨,平家三兄弟,几时做了别人奴才的?倒真是叫人想不到的事。”
平家三兄弟阴沉沉的脸上,全无表情。
要发暗器,应得要有一双稳定的手,要有稳定的手,就得先磨炼出铁一般的神经。
人面桃花蜂的笑声不停:“雷奇峰,你真是个老狐狸,居然神不知鬼不觉的,将平家三兄弟买回来藏在家里,我佩服你!”
她的笑声虽甜美,雷奇峰却根本没有听。对他说来,世上绝没有任何声音能比得上妻子的呼吸。雷夫人的呼吸如游丝。小雷抬起头,看着他父亲。
雷奇峰也跪了下来,跪在他妻子身旁,俯下身,轻轻耳语:“人面桃花蜂十三年前已死了,这次来的是假的。”
雷夫人的脸僵硬如石,目光却温柔如水。
她看着他,他不但是她的丈夫,也是她同患难共生死的朋友。她一直相信他,就像相信自己一样。现在,她知道自己已必须离他而去,可是她眼色中并没有恐惧。
也许有些悲哀,却绝没有恐惧。死并不可怕。
一个女人,只要能得到个对她一生忠实的丈夫,死又算得了什么呢?
雷奇峰轻轻握起她的手,她的目光却已转向她的儿子。
她喉咙里忽然有了声音——一种伟大的力量使得她又能发出声音。
那应该是爱的力量,母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