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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节

手机 作者:刘震云-第2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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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庄的木匠老宋学徒。严老有跟老宋是熟人。虽然是熟人,但拜师时,送了老宋半腔羊。一年下来,严白孩能 打小板凳了。但这年夏天,严白孩却撇下老宋,跟阉猪劁牲口的老周跑了。严老有虽然跟老周也熟,但严老有认为,木匠是个正经营生,阉猪劁牲口见人说不出口。严老有想将严白孩捉回来,送给老宋。老宋却说:
  “算了,他坐不住。”
  严老有将严白孩捉了回来,绑在家里的条凳上,一绑五天。第六天,将老宋叫来,指着条凳上的严白孩说:
  “坐得住呀。”
  没想到严白孩在条凳上说:
  “爹,我跟师傅不对脾气,没话。”
  严老有兜头扇了他一巴掌:
  “那你跟一个劁猪的就有话了?”
  严白孩:
  “我跟他也没话,但我爱听猪叫。”
  接着扯着脖子在那里学猪被阉时的声音:
  “吱——吱——”
  严老有叹了一口气,搓着手对老宋说:
  “这畜生忒不着调!”
  老宋在门框上“啪啪”敲了两下烟袋锅,站起身要走。严老有又将二儿子严黑孩拉到老宋面前,严黑孩比严白孩小一岁。严老有指着严黑孩对老宋说:
  “要不你把他领走吧,这孩憨。”
  严白孩跑的时候老宋没急,刚才严白孩学猪叫时他也没急,现在急了:
  “憨就能当木匠了?你以为木匠都憨?”
  瞪了严老有一眼,撅撅地走了。
  阉猪劁牲口的老周胆大。周围村庄的猪阉完,牲口劁完,他突发奇想,要去口外;山西的毛驴都是从口外贩来的,想着那里牲口多,劁牲口有营生。严白孩跟老周去口外的头天晚上,他以为他娘会哭,他爹会将他绑在条凳上。没想到他娘没哭,他爹也没绑他。他娘在麻油灯下计算到口外的路程。突然一声惊叫:
  “两千多里,一天走七十,得一个多月。”
  不为严白孩,为这路程,哭了。严老有在门框上“啪啪”地磕着烟袋锅:
  “口外,脸生面不熟啊。”
  严白孩:
  “头两天不熟,挨脚就熟了。”
  严老有:
  “那就死在外边吧。从今往后,咱俩不算爷俩,再见着,顶多算一个熟人。”
  严白孩随老周去了口外。一去三年,没有音信。想着严白孩已经十八岁了。严白孩走后的第二年,严老有将严黑孩送给魏家庄做豆腐的老魏当徒弟。严黑孩虽然人憨,但心里明白着呢。学做豆腐三年出师,但严黑孩一年半就自己回家开了豆腐坊。一个十六七岁的孩子,挑着豆腐挑子,顺着山梁沿村喊:
  “打豆腐——”
  “严家庄的豆腐——”
  1926年和1927年,晋东南风调雨顺。严老有给东家老万家种地,严黑孩挑担卖豆腐,两年下来,家里竟积了五十银子。父子俩合计,翻拆了三间西房。看着新房新院,严老有说:
  “我靠!”
  这年秋天,同是老万家佃户的老马得肺气肿噎死了。老马一辈子不爱说话,,生前除了爱喝酒,冬闲还爱到镇上看人斗蛐蛐。看着看着自己也斗上了。最后弄得跟蛐蛐比跟人近。家里一顶破毡帽,都拿到镇上当赌注。死后连棺材钱都没留下。老婆孩子,准备裹条席把他埋了,严老有出了两块大洋,给老马买了一副薄板棺材。老马老婆没说什么,东家老万感动了。老万把严老有叫过去问:
  “你跟老马也是朋友哇?”
  严老有:
  “不是呀,他活的时候毒,俺俩不对脾气。”
  老万:
  “不对脾气,你还给他买棺材?”
  严老有:
  “兔死狐悲,一块扛了十几年活,不是朋友,也是朋友了。”
  老万拍着脑袋想,点了点头。将帐房先生叫来,让拿出五块光洋,给老马办丧事。出殡那天,酒席摆了四桌。东家老万亲自来吊了唁。老马生前虽无人缘,死后却极尽哀荣。出殡那天晚上,老马老婆来找严老有。老马老婆是个麻子。老马老婆:
  “老严,棺材一入土,我才知道,我成了寡妇。”
  严老有见她提棺材,忙说:
  “千万别提钱的事,东家那里也别提,都是朋友。”
  老马老婆:
  “是老马朋友,再答应他老婆一件事。”
  严老有:
  “你说。”
  老马老婆:
  “大姑娘十六了,到你家做媳妇。”
  严老有一愣。老马老婆:
  “我脸上麻,姑娘脸上不麻。”
  老马老婆走后,严老有老婆笑了:
  “两块大洋,买个媳妇儿,值。”
  严老有兜头啐了老婆一脸唾沫:
  “她这是送媳妇儿吗?她把全家都送来了!”
  又摇头:
  “老马一辈子没心眼,我也小瞧他老婆了。”
  又看刚翻拆的西厢房:
  “全是这房给闹的。”
  老马老婆的意思,现在是十月,离腊月剩两个月,年关前把喜事办了。喜事办可以,但喜事办给谁,严老有却有些犹豫。从年龄讲,应该办给严白孩,可他现在在口外;从对家里的贡献讲,应该办给严黑孩,西厢房有一半是豆腐钱。严黑孩这些天也有些骚动。这天五更鸡叫,严老有起身去茅房,发现院里月光下有一个人影,忽高忽低,把严老有吓了一跳。走近看,原来是严黑孩,正一个人在那里练拜天地。磨房里,小毛驴正一声不吭地拉着石磨,在磨豆子。他不拜天地严老有觉得应该先给他娶媳妇,他私下一练严老有火了。严老有上去踢了他一脚:
  “王八蛋,大麦先熟,还是小麦先熟?”
  遂决定先给严白孩娶亲。可严白孩在口外,两千多里,怎么告诉他呢?正巧第二天村里路过一个驴贩子。驴贩子是河南人,姓崔,带一个伙计,要到口外贩牲口,路过严家庄,天晚了,在村里打尖歇宿,住在东家老万的牲口棚里。晚上,严老有到东家牲口棚去看老崔。揣了一方豆腐,拿了两根葱,提了半瓦罐红薯干烧酒。驴贩子老崔的伙计在牲口棚支了几块砖,上边放了一口锅,下边烧着火,正从口袋里倒出两捧米煮饭。地上铺着稻草,稻草上铺着铺盖,老崔正躺在草铺上,手扣着后脑勺看槽上的牲口吃草。他的头一转,严老有发现他长着一对招风耳。给东家喂牲口的叫老吴,老吴是个哑巴,平日讨厌严老有的嘴老在说,看严老有进来,瞪了严老有一眼,扔下拌料棍走了出去。严老有也没介意。倒是驴贩子老崔看到严老有进来,手里提着吃物,吃了一惊,从草铺上坐起身,端详严老有半天,说:
  “不熟。”
  严老有:
  “我这人好朋友。”
  老崔晃着招风耳笑了,指着做饭的伙计:
  “这是小刘。”
  小刘是个矮矬子,脑袋圆乎乎的,对严老有一笑。看上去倒是个憨厚孩子。严老有让小刘将豆腐加小葱拌了拌,拿过两只小碗,就在草铺上与老崔喝酒。酒过三巡,严老有开始说话:
  “听说大哥要到口外贩驴?”
  老崔点点头。
  严老有:
  “既然是去口外,小弟有一事相求。”
  老崔止住他:
  “先别说这些,请问大哥属什么?”
  严老有:
  “属龙。”
  老崔:
  “你属龙,我才属鸡,你是大哥。”
  严老有笑了:
  “既然是老弟,就算当哥的求你一件事。”
  老崔:
  “好说。是不是想捎回来两头毛驴?”
  严老有摇摇头:
  “不捎毛驴,就是想捎一口信。”
  老崔:
  “啥口信?”
  严老有:
  “我那不成气的大孩,在口外劁牲口,老弟到口外遇到他,让他赶紧回来。十八了,该成家了。”
  老崔笑了:
  “原来就是这事,好说。”
  这时做饭的小刘插言:
  “口外可大了,哪里正好遇到他?”
  严老有对老崔作揖:
  “那就麻烦老弟寻摸寻摸,事很急呀!”
  伙计小刘又要说什么,老崔用手止住小刘,对严老有说:
  “一下找不着令郎,我可以先找山西口音;找着一个山西人,就找着了所有的山西人。好说。”
  严老有敬了老崔一碗酒:
  “一看兄弟就是常在外边混的人,比当哥的有见识。他叫严白孩,左眼角有一大痦子。”
  老崔:
  “什么时候让他回来?”
  严老有:
  “年关之前,一定要赶回家,女方等着。”
  老崔将一碗酒一口喝下去:
  “放心,绝误不了事。”
  严老有也将一碗酒一口喝干:
  “再路过严家庄,这里就有你一个家。”
  这天晚上,严老有和老崔都喝大了。

严朱氏(二)
  老崔家住河南济源府。老崔他爷是种地的,老崔他爹是个卖盐的,到了老崔,开始贩毛驴。老崔贩毛驴不是独本生意,他有两个好朋友,一个老蒋,一个老邢,三人合股,由老崔来跑腾。由河南到口外,走走停停,去时两个多月,来时赶着牲口慢,得三个多月;一年十二个月,也就能跑两趟。伙计小刘是老蒋一个表侄,跟老崔学贩驴已经两年了。老崔原来是个爱说爱笑的人,但常年在外贩驴,就顾不了家。有一年年关回来,老婆早跟一个货郎跑了。虽然老蒋老邢又共同给他张罗了一个老婆,新娶的比跑的还年轻,但从此有人的时候老崔 也说笑,没人的时候爱一个人闷着头想心事。老邢对老崔说:
  “要不你歇两年,我来跑吧。”
  老崔:
  “还是我跑吧,惯了。路上还好些,老呆在家里,更闷。”
  老崔今年四十一岁。人一过四十,性子就变坦了。伙计小刘才十七岁,性子急。两人赶路的时候,老崔爱半下午就歇宿,小刘爱催着再赶一程:
  “太阳还老高呢。”
  有时赶着赶着天黑了,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又冷又饿,没个去处,老崔就骂小刘:
  “你爹死了,急着奔丧!”
  小刘便笑:
  “叔,夜里出路!”
  第二天一早,老崔和小刘告别严家庄。老崔肩上搭着褡裢,小刘肩上扛着铺盖和小米,严老有又送他们到十里之外。过了一道山梁,前边就是长治境,老崔对严老有说:
  “大哥,回去吧。”
  严老有学着文词儿:
  “前边山高路远,兄弟多保重。”
  将一坨豆腐交给小刘,又嘱咐老崔:
  “你侄子那事,千万别忘了。”
  老崔:
  “放心,年关之前,一定让他回来。”
  那时中国农村还不兴握手,两人在山梁上,对着拜了两拜。看着老崔和小刘向山下走去,越走越远,一直到变成两个小黑点,严老有才返回严家庄。
  老崔和小刘继续往口外赶路。走走停停,一天能赶八九十里。十天之后,到了阳泉府。这时老崔开始拉肚子。说不上是小刘做饭手脚不干净,还是路上受了风寒,还是水土不服。住店之后,老崔骂小刘:
  “日你娘,饭都做不干净,还学做生意?”
  小刘挣着脖子在那里分辨:
  “米在河里淘了五遍!”
  又说:
  “咱俩吃的是一样的饭,我怎么不拉稀?”
  老崔火了:
  “就算这次干净,上次在洪洞,粥里吃出一个老鼠,你怎么说?”
  小刘噘着嘴不再说话。老崔以为肚子拉上一两泡也就过去了,没想到当夜起来八次。每次绞着腿赶到茅房,刚一蹲下,下边像水一样“哗啦”就下来了。第二天早起便四肢无力,头冒金星。只好停在了阳泉府,住在店里将息。小刘上街给他抓了一副中药,借店里的药铞子给老崔煎。药吃下去,拉稀倒是止住了,又开始心口疼。又抓药治心口疼。心口疼好了,又开始打摆子,身上一阵热一阵冷。热的时候像进了蒸笼,冷的时候像掉到了冰窖里。又抓药治打摆子。好多年不得病,这次都结伴来齐了。左病右病,在阳泉府盘桓了半个月。光药钱和店钱,花去五块大洋。单是得病没有什么,病总有好的那一天,老崔还可以和伙计小刘继续上路,但这天夜里,出了大事,几个强盗从墙头翻进来,拿着杀猪刀,将店里的客人洗劫了。强盗都用黑布蒙着脸,高高低低,看不清面目。偶尔说话,似乎是榆次口音。老崔褡裢里有二百块光洋,是去口外贩驴的本钱,白天搭在肩上,夜里睡觉枕在头下,须臾也不离身,也被强盗搜了出来。老崔顾不上打摆子,一边喊小刘,一边起身与强盗撕拽,被一个强盗一棒子打在头上,晕到炕上。等他醒来,发现强盗不但抢走了贩驴的本钱,而且将伙计小刘也绑走了。客店的主人,站在地上筛糠。虽然第二天也到府衙报了官,但强盗来去无踪,只听出一个口音,一时三刻案子哪里破得了?两百块大洋,三十匹毛驴呀,老崔浑身一阵阵出汗,倒是打摆子一下全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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