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丽莎白·科斯特洛:八堂课-第3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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带边的口袋里掏出一把钥匙,那钥匙几乎跟他的前臂一样长。他是否会在这个时候告诉伊丽莎白,大门是为她,只为她一个人,设立的?而且,他是否还会告诉她,命中注定,她永远不可能进门?她是否应该提醒那人,让他明白,她知道这处境的不利?
钥匙在锁孔里转了两下。“走吧,祝你满意,”那人说道。
伊丽莎白盯着门缝,一厘米,两厘米,那人把门打开,又关上。
“你已经看到了,”他说,“有关记录将显示这一切。”
她看见什么了?这门是用柚木和黄铜做成的,毫无疑问,它也是用寓言中的材料做成的。尽管她不太相信;但她预计到,那安置在门背后的东西,是无法想象的:一盏灯放射着耀眼的光芒,使肉眼昏花。不过,这灯光并非无法想象,只是很亮,也许比她迄今为止所知道的各种灯光都更亮;但它并不属于另外一种东西。可以说,它并不比镁光灯亮,镁光灯可以一直亮下去。
那人拍了拍伊丽莎白的胳膊。他做出这样一个动作,让人感到惊奇,因为这动作显得很亲密。她想着,那人像一个折磨别人的人;那样的人口口声声说,他不希望你受到伤害,目的只是为了要履行他们可悲的职责。“现在你看到了,”他说,“现在你可以更加努力地去尝试。”
* *
在咖啡馆里,她用意大利语点了一份饮料———她自言自语道,在这样一个像歌剧女演员一样的城市里,意大利语是最合适的语言———然后用现金付账,她是在钱包里找到这些纸币的;自己是怎么弄到这些钱的,她一点都记不起来了。事实上,这些钞票看起来很像假钞:一面是一个头像,那是一个十九世纪的杰出人物,长着胡子。另一面是数目,5,10,25,100,全都位于绿色和樱桃色的阴影之中。什么东西五块?什么东西十块?不过,服务员接受了那些钞票:从某种意义上说,钞票当然是好东西。
不管这是什么样的钱,她拥有的不多:四百块。一份饮料,加上小费,花去了五块。一个人没钱时,会有什么事情发生呢?有没有一个公益机构,我们可以把自己扔给它,求它施舍?
她向门卫提出了这个问题。“你要是一直不答应我的要求,那我就得跟你一起,住在你的门房里,”她说,“我可没钱住旅馆。”
这是个玩笑。因为这个家伙老是阴沉着脸,她只想让他有所震动。
“如果是长期的,”那人答道,“就有宿舍,里面有厨房和洗浴设备。所有需要都预先考虑到了。”
“厨房还是流动厨房?”她问道。那人没回答。很明显,在这个地方,人们不习惯被开玩笑。
宿舍是一个没有窗户的房间,很深,很矮。一盏孤零零、赤裸裸的灯泡照着过道。两边各有两排铺位,分别用一根看起来已经陈旧的木头连在了一起,而且都漆成了铁红色。她觉得那木头是一根滚木。事实上,当她凑近些看时,看到了一些用蜡纸印刷的符号:100377/3 CJG,282220/0 CXX……大多数铺位上都有草垫:被套里装着干草,有热气逼近时,会散发出一种油脂味,还有一种陈年的甜香。
她想着,自己可以待在古拉格的任何一个集中营里,可以待在第三帝国的任何一个集中营里。所有这一切都是老一套,没有一点原创性。
“这是什么地方?”她问那个让她进屋的女人。
其实她不必问。在那女人回答之前,她就知道答案了。“这是等待的地方。”
那个女人———到了现在,她还犹豫不决,要不要称她为囚犯头———本身乏善可陈:一个身形笨重的农妇,穿着一套不成样子的灰色工作服,披着一块方巾,脚上穿着便鞋和蓝色的羊毛袜。不过,她的目光很平静、很睿智。好笑的是,伊丽莎白觉得,她以前曾见过这女人,或者是一个跟这女人极为相像的人,或者是这女人的照片。
“我可以选择自己的铺位吗?”她问道,“还是连这个都早就替我定好了?”
“你选吧,”那女人答道。她的脸色显得神秘莫测。
伊丽莎白叹息了一声,选定了一个铺位,把行李箱放上去,拉开拉链。
甚至在这个小镇,光阴也在流逝。日子到了,终于轮到伊丽莎白受审了。她发现,自己是在一个空屋子里,一张又高又长的桌子前。桌子上有九个话筒,摆成了一排。桌子后面,是一堵墙,墙上有一幅寓意画,是石膏做的浮雕:两个盾牌,两把交叉着的长矛,有一只鸟。那鸟看上去像鸸鹋;但实际上可能是一只更加高贵的鸟,它用喙衔着一个月桂花环。
一个男人,她觉得是法警,给她拿来一把椅子,示意她坐下。她坐下来,等着。所有的窗户都关着,屋子里很闷。她朝那法警做了个手势,表示想喝点东西。法警假装没看见。
门开了,几名法官,她的法官,审她的法官,鱼贯而入。他们穿着黑色的袍子,她还以为他们是来自格威里的动物呢:鳄鱼、驴子、乌鸦、红毛蛀虫。但是,不,他们是她的同类,跟她属于同一个种类。甚至他们的脸都是人脸。所有人都是男性;老年男性。
她不需要法警的搀扶(此时,那法警已经来到她身后),自个儿站着。他们需要她表演一番,她希望自己能担当起他们所需要的角色。
中间的那位法官冲她微微点了点头,她也冲他点了点头。
“你是……”那法官问道。
“伊丽莎白·科斯特洛。”
“哦。申请人。”
“也可以说是恳请人;如果这样说,我的机会可以多一些的话。”
“这是你的第一次听讼?”
“是的。”
“那你想要———”
“我想进门。跨进门去。去应付后面的事。”
“是的。现在,你肯定已经知道了,这是信仰问题。你能给我们书面申诉吗?”
“我有一份申诉,已经修改过了,修改了很多次,改得很厉害。我敢说,已经尽我所能,修改到了极限。我相信,我不需要再作任何修改。我想,你们有复制件吧。”
“我们有。你说,已经改到极限了。我们中有人会说,进一步的修改总是要的。让咱们看看吧。请把你的书面申诉念一念。”
她念道:
“我是个作家。你们可能认为,我应该说,我曾经是个作家。不过,我之所以现在或过去是作家,是因为我现在或过去的身份如此。我并没有改掉自己的身份。到目前还没有。我感觉这身份挺适合自己的。
“我是个作家,我所写的是我所听到的。我是那不可见的世界的书记员,是世世代代许许多多书记员中的一个。这就是我的职业:有闻必录的书记员。我既不提问,也不对那些我所听到的话作出判断。我只是把话写下来,然后检验它们,检验它们的声音,以确保那都是我听到的。
“不可见的世界的书记员:我现在就说明,这都不是我自己的话,都是我从别人那儿借来的;他是更高一级的书记员,叫米沃什,是个诗人,你们也许听说过。几年前,他就把这些话听写下来了。”
她顿了顿。她希望他们在这个地方打断她。她预料他们会问:“口授者是谁?”她已经准备好了答案:“超越我们的力量。”但是,他们没有打断她,也没有问她。相反,他们的发言人在她面前摇晃着铅笔,说:“继续。”
第八课第八课 在大门口(2)
“在我能进行之前,得陈诉自己的信仰,”她念道,“我的回答是:一个称职的书记员不应该拥有任何信仰。对这种职业来说,信仰是不合适的。书记员应该只是时刻准备着,等着被使唤。”
她又以为会被打断:“谁的使唤?”可是,他们似乎没有任何问题。
“在我的作品中,信仰是阻力,是障碍。我力图让自己清除所有阻力。”
“没有信仰,我们就不是人。”说话声来自最左边的那位法官。她暗地里称他为“老母猫”。这是一个瘦削的小个子,非常矮,以至于他的下巴几乎都够不着桌面。事实上,在他们每一位身上,都有某种让人厌恶的喜剧特征。“太文学了,”她想着,“让这些法官坐成一桌,该是漫画家的主意。”
“没有信仰,我们就不是人,”小个子重复道,“伊丽莎白·科斯特洛,你对此有何说法?”
她叹了口气,“当然,先生们,我不想让自己的整个信仰都被剥夺。我自己觉得,我有意见,还有偏见,这些东西跟通常所说的信仰没有区别。当我宣称自己是个已经清除了信仰的书记员时,我指的是理想中的自我;理想中的自我能不让意见和偏见迫近自己,而我出于工作需要所记录的那些话语却穿透了我的心。”
“消极感受力,”那小个子说,“那在你心里的,你所宣称拥有的,是否是消极感受力?”
“是的,如果你喜欢这么说的话。换句话说,我有信仰,但我没有固守这些信仰。它们都不够重要,不足以让我固守。我的心不在它们上面。我的心,还有我的责任感。”
小个子噘起了嘴。他的邻座转过头来,瞥了他一眼(她可以发誓,她听见了羽毛发出的沙沙声)。“缺乏信仰这样的情况,你觉得,会对你的性格产生什么影响呢?”小个子问道。
“对我自己的性格?结果在此吗?我所奉献给那些读我书的人的,我所贡献给他们的性格的,我希望,其价值要远远超过我本人在信仰上的缺失。”
“你的意思是说,你自己的玩世不恭。”
玩世不恭。这不是她喜欢的说法;可是,在这种情况下,她乐于接受。幸运的是,这将是最后一次。幸运的是,她将不再需要委屈自己,去进行自我辩护,以及与之伴随的自我夸耀。
“我自己,说得正规些,是的,我确实玩世不恭。我没有本钱来十分严肃地对待自我,对待自我的各种动机。但是,对别人,对人类或人性,我认为,我没有玩世不恭,一点也没有。”
“那么说来,你不是没有信仰,”中间那人说道。
“不。没有信仰也是一种信仰。我是个怀疑论者。有时候,尽管我感到,连怀疑都变成了一种信条,但在怀疑和不信之间,还是有区别的;如果你愿意承认这种区别,你就叫我怀疑论者吧。”
一阵沉默。“继续,”那人说道,“继续你的陈诉。”
“这就完了。一切都已经包括在里面了。我的陈诉完毕。”
“你所陈诉的是:你是书记员,记录的是不可见的世界。”
“以及我无法相信的东西。”
“出于职业方面的原因?”
“出于职业方面的原因。”
“如果那不可见的世界不把你看做它的书记员,那该怎么办?如果你的任命很久以前就中断了,而你一直没有拿到有关的公文;那该怎么办?如果你从来不曾被任命过,那又该怎么办?你是否考虑过这种可能性?”
“我每天都在考虑这种可能性。我被迫这么考虑。如果我不是我所说的那样的人,那我就是一个伪君子。如果你们经过深思熟虑,裁定我是一个弄虚作假的书记员;那么,我只能低头认罪。我想,你们已经把我的记录,我一生的记录,都审查过了。出于对我的公平的考虑,你们不能忽视我的记录。”
“孩子们怎么样了?”
这声音嘶哑,还伴随着喘息。起初,她都无法辨别出,它是哪一个人发出来的。“八号”肥头大耳,面色傲慢,会不会是他发出来的?
“孩子们?我不明白。”
“还有,那些塔斯马尼亚人怎么样了?”他继续问道,“那些塔斯马尼亚人的命运如何?”
塔斯马尼亚人?在前一阵子,塔斯马尼亚岛是否发生了什么事,而她还没听说?
“我对塔斯马尼亚人没有任何特殊的看法,”她警觉地答道,“我一直觉得,他们极为正派。”
那人不耐烦地摆了摆手,“我说的是老辈塔斯马尼亚人,那些被灭绝的塔斯马尼亚人。对他们,你有没有一些特殊的想法?”
“你是不是说,他们的声音已经传达到了我身上?不,没有,还没有。在他们眼中,我可能还不够资格。也许,他们想要用一个他们自己的书记员,他们当然有权利这么做。”
她能够听出自己话音中的怒气。她在干什么呢?向一群老家伙进行自我辩护?他们可能来自意大利或者说意大利南部的某个小村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