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乱-第47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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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常无论他说的话是否正确,陈演寿都很少违拗。谁料今天老人突然犯了倔,回头瞪了谋主一眼,恨恨地道:“我当然知道大将军所谋是长远之策。但世子可别忘了,南下的狼骑并非骨托鲁一家。这些天来,罗艺和他的虎贲铁骑也一直没有任何动静。若是我等在此长期与骨托鲁僵持不下,其他人难道不懂得把握机会么?”
李建成被问得一愣,默默地退开了去。李旭仍然不赞同陈演寿的建议,但也不能否认罗艺没有与骨托鲁勾结的可能。毕竟骨托鲁自东北方而来,放着距离其最近的安乐郡不打,却绕开了整个幽州,首先攻打的是涿郡,其中猫腻明眼人一望便知。
“况且,狼骑和部族武士配合今日生疏,明日便会变得稍稍熟练。后日便会愈发熟练!”转头面向众人,陈演寿倔强地坚持,“我等不趁着其起配合生疏,地形不熟时将其一举击溃。待他熟悉了地形,懂得了互相配合时再决战,岂不是损失更大?坐失良机,老夫深为大将军所行为憾!”
老长史到底要干什么!李旭腾地一下站了起来,手扶帅案,怒目圆睁。但看到陈演寿那焦虑的神情,他又将怒火强行压了下去。据他的了解,老长史绝不是如此不知进退的人。可他在担忧什么?为何不能当众直说?
陈演寿的目光恰恰看过来,对上了李旭迷惑的眼神。二人的目光在空中轻轻一碰,立刻互相错开了去。几乎与此同时,李旭心里涌起一个非常的预感。陈演寿仿佛也料到了些事情,身体以常人难以察觉的程度颤抖了一下,说话的声音渐渐小了起来。
“老夫心急,大将军勿怪。且容老夫把话说完,若是大将军觉得没有任何道理,尽管按既定方案调兵遣将,老夫决不再胡乱干涉!”
“陈叔请讲!”李旭淡淡笑了笑,目光再次看向老长史的眼睛。
这次陈演寿没有避开,而是让李旭清楚地看到了自己眼里的忧郁。叹了口气,他继续问道,“大将军今日所列之阵,可是出于大隋昔日与突厥对抗之阵图?”
“的确如此。陈叔目光独到。”李旭心里不太高兴,却本着尊重老人的姿态,如实回答。他今天破敌所用之阵,脱胎于大隋刚刚立国时,对抗突厥狼骑的步兵战阵。当年杨坚刚刚篡夺宇文家自代,国力空虚,购不起太多战马。驻守于长城附近的边军将士们便是凭着这些简单的军阵和血肉之躯,一次次挡住了塞外部族的进攻。直到大将军王杨爽打造出了虎贲铁骑,边军将士们才不再光靠两条腿和一杆长槊与骑在马背上的敌军拼命。随着时光流逝,当年的长城守卫者们都解甲归田了,但阵图和训练方法却随着一代代将士的轮替,不断地传承了下来。
“但李将军改造过此阵,专门为了对付弓箭战马冲击!”陈演寿今天的行事虽然有些乖张,目光却没有因为冲动而变得浑浊。白天仅仅是匆匆一瞥,他就分辨出了博陵军战阵与当年大隋旧日战阵的关系与区别。
“阵中之阵,是张须陀老将军当年所创。晚辈只是将大隋旧阵和张老将军的创新综合了一下!”李旭又皱了皱眉头,缓缓回应。他所列的军阵中,大阵之内套着无数小阵,士卒之间彼此配合相当严密。前者来自大隋边军,小阵却是张须陀对付人多势众,缺乏训练的土匪专门创建。当年秦琼、罗士信等人曾经给小阵取了个非常好听的名字,叫七蕊梅花。虽然名字听起来风雅无比,但每支花蕊都是一件兵器,支支蕴藏着杀机。
还有一个秘密,李旭不能宣之于口。那就是,自从去年黄河一战,博陵骑兵损失殆尽。保住了博陵六郡后,他一直想着如何用步卒对付虎贲铁骑的践踏。所以才不得不将来自边军的阵图与张须陀老将军所授之学综合起来,衍生出今日之阵法。可以说,自从去年夏天之后,博陵军步卒一直以虎贲铁骑为假想敌来训练,所以遇到完全以骑兵为主的突厥精锐,才能打得对方狼狈不堪。
“请恕陈某倚老卖老,这破敌之策的根基,便是在你的大阵上!”陈演寿双目放光,嗓音因为激动而略显颤抖。“老夫今天一见你这大阵,便想得是如何将其威力发挥到最大。突厥人不擅长步战,疏于配合。而你这大阵之中,蕴含的正是步战与配合的精华。突厥人和其仆从武士只适合打顺风仗,而你这大阵,却犀利无比,令他们根本无法在局部占到上风。只要将军能把突厥人再向今天这样顶出山谷一回,世子麾下的河东兵马便不会错过机会。在座诸君率领猛士从中配合,管教突厥人此后不敢南望!”
“陈老将军可能说得详细一些。如果突厥人不顾自己人生死,组织弓箭堵截,如何处理。如果突厥人在山谷外事先布置下重兵,如何应对?万一交战时我方受挫,如何挽回?老将军只说胜,却不说何以胜,恕时某断难苟同您老之见?”一直默默观察着河东诸人的时德方从陈演寿的话里听到了些阴谋味道,抢上前,咄咄逼人地反问。
陈演寿微微一笑,仿佛早已胸有成竹。“依照老夫之观察。李将军这大阵,是可以随意加大缩小,变化因地形而异的吧?”
“那需要长期训练。我博陵士卒虽精,能列入阵中的,也只有万余!”时德方虽然不得不佩服老人目光之精,依旧冷笑着提醒。
“万余足够。时司马莫急,听老夫将话说完。你这军阵,前排将士多披重甲,后排将士多为轻装,人与人间隔三尺,本来就能抵消一部分羽箭的作用。若是遇到擅长用弓的敌手,外侧还可以再加一排巨盾手,以保护本军,是也不是
”
时德方无法否认老长史说得话,只好冷笑着点头。陈演寿得意地四下看了看,继续说道:“方才大将军也曾试图在阵中补充一些弓箭手,以狙杀敌军将领。老夫的意见是,从河东军中抽调一万弓箭手,三千弩手,分批次跟在你这军阵之后。既不会乱了贵军之阵脚,也能对敌军的弓箭进行压制。”
中原的角弓制作精良,射程和力道远好于武士们手中的普通弓箭。弩的射程更远,力道更强,杀伤力更非草原上单一材质制造的岂弓能及。草原弓箭手的的长处在于他们的箭射得准,射速快。双方弓箭手如果一对一单挑,精于射艺的草原汉子肯定能站得上风。但两军交战,讲究的是羽箭的瞬间覆盖密度而不是准确度,所以一万弓箭手和三千弩手,足以压制局部战场武士们的攒射。
只是万一出战失利,博陵军将士凭着彼此间配合的娴熟和长槊陌刀的锋利,可能有一半机会退入关墙内,跟在博陵军身后的河东弓箭手,却几乎没有活着生存的机会了。
见盟友也下足了本钱,时德方心情稍稍平和。想了想,向陈演寿做了个请的手势,静静听老长史的下文。
陈演寿再次看了看李旭,又看了看依旧满脸木然的李建成,偷偷在心里叹了口气,然后继续道:“古语有云,狭路相逢勇者胜。山谷本来就摆不下太多兵。开始正面接触之时,一万兵和三万兵,其实相差不大。博陵军大阵在前,我带着河东弓箭手在后,初战之时,狼骑很难占到便宜。而在博陵军侧翼,众位豪杰所带的弟兄可以跟上。狼骑正面节节败退,侧翼即便有所反应,凭得也是个人之勇。论步下的身手,突厥武士又岂能能与中原豪杰提并论?”
经过他这么简简单单的一梳理,博陵军大阵的外观已经不只是一个三角接一个四方,而是一杆矛头,又长出了两个翅膀。活脱一个奇门兵器流金镋。具体实战效果怎样,在座的各方将领凭着多年行伍经验,都猜测得差不离。可以说,如何配合上不出问题,此阵几乎是古今第一凶阵,突厥人一时半会不可能有破解之道。
看了看大伙的表情,陈演寿又道:“此阵就是个镏金镋,能不能发挥威力,关键在四个地方。第一,为阵锋,非武力高强,心智坚定者不能担之。此人不能从外界找,必须于博陵军出。”
李旭反复计算了一下,知道陈演寿没疯狂到将所有守军全压上去。既然那样,按照他的设想打上一仗也好,至少可以重挫敌军锐气。想明白了此节,心意已经松动,点点头,答应道:“大牛和张将军俱可为之。若是此阵切实可行,明日可由崔郡守暂代张将军守卫麒麟谷。”
陈演寿面露喜色,继续道:“第二,此阵需要一个阵核。统一调度全军。老夫以为,唯有大将军能担任,阵法一旦发动,进退皆有大将军掌握。”
“也好,我就来当这阵核!你继续说!”李旭既然答应了第一步,也不再阻挠陈演寿的推演,笑着应承。
“第三,此阵需要一个阵腰,统帅弓箭手和弩箭手。必要之时,射住阵脚,死战不退。老夫行伍多年,经验丰富,愿担此职。”
在座当中除了李建成外,别人没资格与他争。所以这个位置也顺利地定了下来。陈演寿安排完了关键三个位置,又请群雄推举一人为左侧阵翼,一人为右侧阵翼,完成了整个大阵的初步规划。
群雄见李旭也转向支持陈演寿的安排,纷纷请缨为阵翼,直争得各不相让。最后,李旭裁决由时德睿为左翼,韩建紘副之,率领中原绿林。刘季真为右翼,上官碧副之,总管塞外马贼。又请李建成总督留守大军,河间郡守王琮副之,随时准备出城接应。大将姜宝宜统带三万河东士卒为后卫,跟在军阵之后,待敌军被击溃,立刻乘胜追杀,扩大战果。
安排完了本阵部署,李旭又与建成协商,决定将埋伏山中的王伏宝和窦琮连个杀手锏也使出来,只要机会来临,立刻去抄骨托鲁老营。
此法甚险,但一战竟全功的机会也非常大。群雄多是亡命之徒,所以虽然心情紧张,却士气高涨。当夜按计划点齐了兵马,统一安排休息。只待带二天骨托鲁来攻,便杀其个有来无回。
安排完了明日出击规划,李旭和李建成又一道检点军务,根据白天损失情况,重新调整了三处隘口的人员配置。白天战斗中受伤的将士被抬回张家堡,着随军郎中妥善医治。战斗中损失的器械,消耗的弓弩,也安排军需官连夜补足。待二人互相商量着将所有杂事处理完毕,时间已经到了深夜。半轮明月爬到了当空,将长城内外照得一片皎洁。
“仲坚,今日之事,陈叔也是出于好心!”临回自家寝帐前,李建成终于找到了一个合适机会,讪讪地向李旭致歉。
“陈叔的谋划非常得当。他既为长史,又为你我之长辈。自然要知无不言。倒是你我,今日脾气过于急躁了!”李旭宽厚地笑了笑,低声回应。
见对方的确没有一点见怪的意思,李建成悬在心中的石头终于落地。长出了一口气,笑着道:“陈叔本来不是这样子。我估计最近一段时间他也累坏了,所以行事顾不上小节。这里所有兵事安排还是由你为主。若是仲坚觉得大伙哪样做得不妥,尽管说于我知晓!”
“那是自然!”李旭点头答应。
二人相视而笑,然后拱手告别。月光下相背着行了十余步,李建成又猛然转过神来,冲着李旭的背影喊道:“明日,我在城头亲自为仲坚擂鼓助威!”
“明日与世子一道杀贼!”李旭回头挥了挥手臂,大笑着走远。
随同他一道回营的周大牛等人也笑,都道世子为人虽然婆婆妈妈了些,却不失一个厚道汉子,值得相交。时德方却轻轻哼了两声,不置可否。待双方彼此之间距离去得更远了,他悄悄扯了扯李旭的绊甲丝绦,低声提醒道:“大将军难道不觉得河东诸君做事有些乖张么?世子建成的确是个好人,但那陈老长史的谏言,分明是打着咱们跟狼骑拼个两败俱伤主意!”
“德方,此话没有证据不可乱讲!”李旭横了时德方一眼,低声训斥。
时德方跟李旭久了,知道自家主将不会因言而罪人。摇了摇头,坚持道:“不是我乱讲。放着地利不用,非逼着大将军与敌人决战,其中肯定藏着蹊跷。明日虽然各路英雄齐出,但我博陵军尽是精锐,若是战事不利,损失的人数未必最多,创伤却必然最重!”
“就是!他河东那数万兵马,几个月便能拉起来。咱们博陵子弟却都是训练多年的老兵,轻易难以补足!”方延年对李建成等人也是戒心重重,在旁边低声附和道。
两个重要谋士都如此认为,闻者无不骤然心惊。都到了如此关键时刻,河东诸君还在算计自己人,所为的确太让人心寒了。当下,有人便低声向李旭建议,连夜重新升帐,否决明日的战事安排。也有人建议干脆跟李建成将话挑到明处,如果他们依旧执迷不悟,博陵六郡便将此事公诸与天下,看看那些聪明人谁还能笑得出。
“恐怕你等猜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