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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节

中国史学名著-第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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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政府高明到这样,在什么时候又退步堕落下来,到春秋时代又是这个样子的呢?我们应有一讲法,即是说这《尧典》里讲的靠不住,《尧典》是战国人的伪书。又如讲《禹贡》,我们看过全部《左传》里的地理,怎么那时人没有《禹贡》九州观念呢?我们便可判《禹贡》是伪书。又如我们今天讲,春秋时代是一个封建社会,这话便有些不通。诸位读西洋史,他们的中古时期封建社会有没有国家组织呢?那时还没有像法国英国等现代国家,但我们春秋时代有晋、齐、秦、楚,许多国家了。西洋史上要封建社会过了才有现代国家兴起,然而西洋的现代国家,直到今天,英国还是英国,法国还是法国,没有更在其上的一个统一政府。西洋史上的统一政府,乃在封建社会以前的罗马帝国。可是中国便不同。春秋时代已经有了很高明的国际公法,又有一个周天子在上面,那么我们怎可说春秋时代是个封建社会呢?所以我只讲中国古代是有封建政治,而并非封建社会。西方人的封建社会,是在无政府状态下的东西,和我们完全不同。我此刻这样讲,诸位不要认为很简单,在此六十年来,似乎只我一人这样讲,在我认为讲得很清楚明白,只为我读了一部《左传》,《左传》是我讨论古史一个基准的观点。

                                我再举一书,诸位都知有郭沫若,他写一书名《中国古代社会研究》,他根据《易经》,根据龟甲文,说中国那时还是一个渔猎社会,正从渔猎社会渐进到畜牧社会去。在龟甲文里,一次打猎捉到多少猪或多少羊,所以说那时主要生活还是在渔猎时代。但这话也有些讲不通。社会从渔猎进化到畜牧,再从畜牧进化到耕稼,进化到有大贵族,有许多像样的诸侯,有中央统一政府,那不是简单一回事。请问中国人什么时候才一下子一跳,而进步到《左传》这个时代的呢?我们一方面要讲中国人不进步,一方面却把中国人的进步又看得太易太快,出乎这个世界人类历史演进的常轨之外了。诸位尽看他引了许多龟甲文,许多《易经》上的话,看他有证有据,但拿一部《左传》来一看,就知双方不能相通。因此我们要研究中国古史,应该把《左传》做一个我们对历史的基本知识,即一个标准的看法。从此推到上边去,可以不会大错。

                                再讲到下面,我可以告诉诸位,诸位定该研究一下古代史,才能懂得下面的历史。古代史也可把来作研究下面历史的一个基准观点。我们此刻研究秦汉以后,也多有看错的,毛病在哪里?因为在上面没有弄清楚。要弄清楚上面,最好还是读《左传》。我们要研究古史,研究西周,研究商和夏,先要有个准备工作,有一个靠得住的基础和标准,那么一定要看《左传》。诸位要读廿四史,通常我们说,先读《史记》、《汉书》,或者再加上《后汉书》、《三国志》,合称四史,先把四史熟了,下边有办法。但《左传》又是读四史之基准。诸位莫说我要研究宋史,先去读《左传》有什么用?但研究宋史也要有个基准,从上向下。如诸位要进我这个客厅来听课,定要从大门进来,不能说这和我不相干。我们今天的错误,在我们先没有一个做学问的基准或说立脚点。

                                此下我继续提出两书,一是《国语》,一是《国策》。前人多谓《国语》和(左传》同出左丘明,故《左传》称“内传”,《国语》称“外传”,此说殊不可信。《国语》分国记载,如后代十六国春秋之类,和《左传》编年体裁不同,故读《国语》亦应分国来读。如《鲁语》和《齐语》不同,大抵邹鲁儒生多拘谨保守,故多经生儒家言。而《齐语》则如盂子所说:“子诚齐人也,知管仲晏子而已矣。”今《齐语》只讲管仲,与管子书里材料相通。《晋语》则出三晋之士,韩。赵、魏三家,比较上重功利法制与纵横思想。最早当渊源于子夏,后来演变出吴起。当然不能说子夏便是法家纵横家之祖,可是三晋虽则多产法家纵横家,而论其最先原始,则起于儒家。那里的儒家所讲,则比较更近于史学。亦可说孔子的七十弟子后学在邹鲁本乡的,还都是儒家传统,而他们慢慢地传到三晋,就渐变为功利法制,乃至纵横这几派。其时如宋国,又和其他国家不同。宋是商代之后,春秋时有一个宋襄公,想把讲仁义来霸诸侯,被楚国打败。后来又有一个向戍,召开弭兵大会,来求当时的全世界大和平。那些都是宋国人搅的花样。更后来有墨子,他亦应是商代之后,他思想亦较特别。古人说:商尚鬼,商代人是带有一种宗教迷信的。墨子书里便有“天志”“明鬼”诸篇,不脱商代人色彩。孔子之伟大,正因他是商代之后而到了鲁国,周尚文,孔子崇拜周公,遂集古代商周两代大成而又上通之于虞夏。还有楚国,和北方诸夏又稍不同。天文学在楚国很盛,中国古代天文学上用的名词都很特别,我怀疑它和楚国有关系。特别如楚辞,其中如屈原的《离骚》、《天问》,那里讲的中国古史非常多,他们又是一套。恰如我们讲现代欧洲,意大利人同英国人不同,英国人同法国人不同,法国人同德国、奥国人又不同。地域不同、传统不同。中国在春秋时代也有很多的不同。诸位读《国语》,读《鲁语》就多儒家言,《齐语》就只讲管仲,多法家言,《晋语》更较近读历史,《楚语》又是另外一种。在《国语》里有一篇《郑语》,其实这一篇《郑语》只就是从《楚语》中分出来。又如《吴语》、《越语》,《吴语》也只是从《越语》中分出,只讲范蠡文种,讲的是权谋权术,这些在春秋时代还没有,是后来新兴的,而把来假托在范蠡身上。倘使我们这样来看《国语》,便知《国语》材料也并非不可靠,但决不是说编《左传》余下来的材料便成《国语》。《国语》应是由另一人来编集,这些材料也是从各国来,但未能像《左传》这样汇在一块而把来融铸了。而且这些材料,时代先后各有不同,像《鲁语》,便多是后起儒家借着古代某人某事,添油添酱,润饰成篇。如此之例,《左传》中也有。在《左传》中的记事部分,决非伪造,但《左传》中记言部分,便有些不可靠。若我们要取材《左传》来写一部春秋时代人之思想史月p在运用材料上,便得小心。《齐语》中的管子,则决非春秋时代之真管子。而《晋语》则比较是记事部分多,或许会有更早于《左传)中的材料也不可知。

                                我们随着讲到《国策》,《国策》里有大部分材料尽是纵横家之言,都出三晋之士。然而《国策》中如《魏策》、(赵策》等,有一部分材料却很近《国语》中的《晋语》。可见当时历史材料三晋为多,有很可信的,也有很不可信的,那便是纵横家言了。

                                我在《先秦诸子系年》里讲《左传》,就连带到讲到《国语》,主要把《国语》分国看,认为《国语》这书是杂拼的,只把很多材料拼在一起。有的材料早,有的材料迟。齐国人的话,鲁国人的话,晋国人的话,楚国人的话,越国人的话,都不相同。再把这看法来看《国策》,近乎《国语》的是一部分,三晋纵横之士的说话又是一部分。讲到这里,我要提出一个极大的问题,就是中国古代人对历史记载有一个很特别的地方,就是所谓“记言”“记事”之分。诸位都说历史是记事的,但中国古人看重历史,不仅看重其事,还更看重讲话。从前人认为(尚书》是记言的,如誓、浩。谟、训,不都是讲话吗?我第一次讲(尚书》,提出《召浩篇》,那就是召公同人讲话。《国语》《国策》里很多只是讲话,一段一段保留在那里,就是历史。而《左传》中主要的,乃是两百四十年的事情放在那里,便显然见得一是记言,一是记事了。

                                我们再进一步讲,固没有在事情中没有讲话,也没有讲话而不牵涉到事情的,这里我们不能太严格地分。我在《西周书文体辨》里,就说讲话里必兼记事,而《左传》亦在记事里就连带记着很多的“言”。我们只能说中国古代言与事并重,说话同行事一样看重,但并不能说中国古代人把讲话同行事分别开,如说“左史记言,右史记事”,这话恐有些靠不住。又如说:“动则左史书之,言则右史书之”,一个天子的行动,由左史写下来,他的讲话,由右史写下来,此和说左史记言,右史记事,恰相反对。又且在古书里可找到许多史官名,而并无所谓左史与右史的分别。所以我疑心这些话靠不住。可是中国古代人对于历史既看重事情又看重讲话,那是一定的。

                                现在我们再讲到记言,这个“言”字也和我们现在人所讲“思想”有一些不同。当然讲话都由思想来,可是说中国历史里看重讲话,不能便说是看重思想。思想二字乃是我们的现代观念,而且我们今天所讲的思想,也和西方人讲“哲学”有不同。我曾写了一本《中国思想史》,但并没有称它为《中国哲学史》。言和思想和哲学,这三者均是稍有不同。言和事紧密相连,但并不即是思想。思想可和事分开,但并不即是哲学。哲学乃是思想之有特殊结构的。如纵横家言,我们最多只能说那时有一套纵横思想,但并不能说那时有一套纵横家的哲学。

                                从另一方面讲,言一定是思想,哲学也一定是思想。我们可以这样说,随便的说话就是言,这些说话用特殊的某一种的说法来说,就变成了哲学。这不是说话不同,而是思想方法之不同。思想一定要成一个体系,非如胡思乱想。但这个体系,又可分两种。一种是生命体,一种是机械体。怎叫生命体呢?如盆里这一枝花,这是有生命的。怎叫机械体呢?如这张桌子,它是一个机械体。我们思想的发展,都应有一个生命。思想发展就有许多话,话多了,遂成为一个结构,而那结构太固定性了,便好像机械似的,那就成为了一套哲学。中国人思想偏近生命性的,它的发展仍只应称之曰“言”。如孔子讲话,自然从他的思想来,但我们今天每有人说孔子的思想没有组织,不成为一套哲学。组织也只是一套结构,但结构得太严密,或说是太形式化了,便成为机械化,便会减少或损失了它的生命性。孔子以前有一位叔孙豹,他讲人有立德,立功,立言三不朽。暂不讲立德。立功立言不就是言与事并重吗?叔孙豹那句话,两千五百年到今天,我们中国人还在这样讲,这不是他的立言不朽吗?但这只是一句话,并不成一套哲学。西方一位哲学家讲话,他往往不是在讲一句话而往往是在写一本书。有组织,有结构,讲到最后,自成一套理论。中国人的理论,往往脱口而出,只是说话。没有系统,没有组织,一个人在那里平白出口讲,不成哲学,可是它确是一番思想啊!虽然由他一个人随口讲,竟可跑到我们全世界人的心里,大家认为对,那就是立言。

                                又如说马克思,他著的《资本论》,若说资本家怎样赚钱,论到资本的利润,说这是剥削劳工阶级,这是马克思住在伦敦天天看报与访问调查各个新兴厂家,有根有据,才提出这些话,这些话确是对,但在中国人简单一句话就讲明白了,这称做“为富不仁”。要赚钱发财,总是有点不很仁道。在我们只是一句话,在马克思则成了一套哲学。若马克思这套哲学只讲到这里月p么今天就会有人驳他,说今天如美国人工资这样高,而且一个大资本家的厂公开发卖股票,工人也可买,赚来的钱还要抽很高的所得税,所以美国人今天已不能叫做资本主义的社会,已经是共产主义的社会了,可是这句话最多只能驳马克思,不能驳中国人为富不仁的话,资本主义还是为富不仁。这且不讲。马克思因要讲经济利润,慢慢讲到阶级斗争,再讲上去,讲历史哲学,讲唯物史观,讲存在决定意识,这就成了一套哲学。他的《资本论》,千门万户有一个大的结构,急切要驳倒它,便不易。中国人一句话脱口而出就是一句话,可是这句话也可颠扑不破,此所谓立言。故我们中国人的思想是生命性的,这句话就是一个思想之菁华,像一棵树从根慢慢长出枝,开花结果,有生命。西方人的一句话,往往成为思想的一块化石。如马克思说:“存在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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