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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节

中国史学名著-第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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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帝的儿子。亦称王,王者往也,大家都向往他。中国古代有夏,夏王便是上帝的儿子,天下统一于夏王室之下。后来商周迭起,可知周亦不能永此统治,将来还要有新王朝代之而起。中国古人此种观念之伟大,实是历久弥新。今天我们人类已经可以上月球,世界交通形成了一个。然而在我们人的脑子里,这世界究是支离破碎的,有耶教、有回教、有共产主义、有资本主义,四分五裂。若和中国古代人的世界观来相比,这里显有不同。若使科学再发达,而终于没有一个天下一家的观念,那岂不更危险?纵使宗教复兴,但以往各宗教信仰上对内对外各项斗争,也没有统一过。只有中国,唐、虞、夏、商、周一路下来,是一个大一统的国家,地广人多,四千年到现在,推溯到我们古人早有此一种政治观点,确是了不得。说来似平常。但从政治观可推广到整个人生观,乃至整个宇宙观,中国此下思想学术俱从此发端。今试问为何只有中国人很早便来讲这一套?而这一套则正讲在《尚书》里,我们岂可把它忽略了!

                                中国人必称周公孔子,那是有理由的。我们撇开周公来讲中国思想,把战国先秦来比拟希腊,真所谓从何说起。我们讲中国史,断不该只从战国讲起。讲中国思想,也断不该只从老子孔子讲起。至少要追溯到西周,从(西周书》,从周公、召公讲起,而这样讲的话,伪古文《尚书)里也就有很多材料可用。诸位不要说我不学思想史,这些和我无关。做学问的先把自己关在一小圈子里,坐并观天,所见自小。若说此刻没有工夫,这却不要紧,可慢慢来,此事不争迟早。又如诸位认为我此刻讲了题外之言,但题外或许更重要。我的讲题是历代史学名著,因此只在历史系的人来听,中文系哲学系的人都不会来听。在学问大范围内,重重筑关筑墙,但关外墙外,自有天地,别要把我们的兴趣、理想、抱负,都被关死。或许我这番话可帮诸位另开一条路,通到关墙以外去。

                                此刻接下讲第二部书,孔子的《春秋》。

                                《春秋》可说是中国第二部历史书。实际上说,《春秋》乃是中国正式第一部历史书。《尚书》各自分篇,只如保留着一些文件,或档案。试作一浅譬,如我们眼前有一个少年棒球七虎队到美国去打了败仗回来,各方欢迎讲话,应有尽有,报纸上连篇累牍,剪报的贴在一起,标题“欢迎七虎队回国”,却只有打败仗之详情,不在这许多文件中。《尚书》有些处是如此。孔子《春秋》则不然,它是历史书中之编年体,前后两百四十二年,从鲁隐公元年开始,照着年月日一年一年地顺序编下,以后中国便不断有编年体的史书,直到今天。只有《春秋》以下,《通鉴》开始,中间有七八十年时间未编上。这事顾亭林《日知录》里曾说过。此下《资治通鉴》开始至今,一年也没有断。这样没有一年中断的编年史,全世界怕也只有中国有。至于从《春秋》到《通鉴》,中间断的八十年,在我的《先秦诸子系年》里,也逐年来把它审订了。诸位或许又要认为只学历史,不学诸子,看我书名便不想看。遇到学诸子学的,也只想在我那书里找寻些对诸子有关材料,那我对此一方面的贡献,也就全无可说了。

                                孔子《春秋》因是一部编年史,故其书取名《春秋》。每一年必有春、夏、秋、冬四季,标举春秋两字,便代表了每一年。又每年四季共十二月,每月三十日,逐年逐月逐日,有事即载,无事即阙,亦有一事而连续分载在几天几月几年几十年的。如是般的历史记载,实在该当得我们把伟大二字来批评它。我们说孔子《春秋》是中国一部极伟大的历史书,实也一些不过奖。但《春秋》实非孔子首创,孔子以前已有。《左传》昭公二年载:“韩起聘鲁,见易象与《春秋》,曰:周礼尽在鲁矣。”可见孔子以前,鲁国早有《春秋》。墨子书里也说:“吾见百国春秋。”则《春秋》各国皆有。但为何韩起到鲁国始见《春秋》呢?孟子书里说:“晋之乘、楚之祷机、鲁之春秋,一也。”可见当时各国都有历史记载,而史书的名字不同,更应是史书的体裁也不同,鲁《春秋》之体裁或许更接近周王室之所规定,所以韩起见之,要说周礼在鲁了。

                                孟子书里又说:“王者之迹熄而诗亡,诗亡然后春秋作。”这里另有问题该作一交代。上次讲过:中国古代有《诗》丶《书》两种书,孔子教人也常《诗》、《书》并举。我们此刻讲中国第一部古史是《尚书》,第二部是《春秋》,如何盂子却说:“王者之迹熄而诗亡,诗亡然后春秋作。”把《诗》和《春秋》合在一块讲,这是什么意思呢?其实古人之史也不完全在《书》里,而有在《诗》里的。古诗三百首,其中历史事迹特别多。远溯周代开始,后稷公刘一路到文王,在《诗经》的《大雅》里整整十篇十篇地详细描述,反复歌诵,这些都是历史。从另一个角度看,这些历史,或许比《西周书》里的更重要。《西周书》里仅是几批档案与文件,而《诗经·大雅》把西周开国前后历史原原本本,从头诉说。今若说,那时更接近历史记载的是《诗》不是《书》,此话也不为过。周王室是天下之共主,周王是一位天子,一位王者,每到冬天,他所封出的四方诸侯都得跑到中央来共朝周天子,而周天子在那时祭其祖先,更主要的是祭文王,许多诸侯一同助祭,就在这庙里举行祭礼时唱诗、舞蹈,唱的便是周文王一生的历史功绩,所谓雅颂,便是如此般的用来作政治表扬。又如周天子有事派军出征,在临出以前有宴享,宴享时有歌舞,打了胜仗回来,欢迎凯旋,同样再有宴享歌舞,此等歌词或是策励,或是慰劳,皆收在《诗经》里。那时遇礼必有乐,而礼乐中亦必寓有史,这些都是周公制礼作乐精意所在。所以我们读《诗经》,固然可说它是一部文学书,但同时也可说它是一部历史记载,不仅“雅颂”是史,即讽刺亦何尝不是史。到后来,王者之迹熄了,诸候不常到朝廷来,朝廷也没有许多新的功德可以歌唱,专是些讽刺,那究不可为训,所以说王者之迹熄而诗亡。但究亡在什么时候呢?照一般说法,这应在宣王以后,至于平王东迁的一段时期中。

                                但说“诗亡而后春秋作”,此语又该有一交代。《春秋》是正式的历史记载。那时四方诸侯来中央朝王的是少了,而周王室却分派很多史官到诸侯各国去,这些证据,在先秦古籍里尚可找。即如太史公《史记》,记他祖先也就由周王室转到外面的。那时周王室派出的很多史官,他们虽在各国,而其身份则仍属王室,不属诸侯。如《春秋》载“晋赵盾弑其君”,“齐崔杼弑其君”,那时晋国齐国的史官,下一个“其”字来称齐君晋君,可见赵盾崔杼所弑,照名义上讲,并不是晋史官齐史官之君。史官由周天子派来,义不臣于诸侯。崔杼可以把当时齐史官杀了,但不能另派一人来做,于是齐史之弟便接其兄职再来照写“崔杼弑其君”,崔杼再把他杀了,又有第三弟继续照样写,崔杼没奈何,只得不杀了。而在齐国南部尚有一位“南史氏”,听了齐国史官记载“崔杼弑其君”,兄弟连被杀害,他捧着笔赶来齐国,预备续书此事,及闻齐史已定书其事,崔杼不再杀害而止。那真在中国历史上可以表示出中国人重视历史精神一项可歌可泣的伟大故事。我们此刻在谈中国史学名著,我想连带应该知道些中国历来的史官制度,以及历来中国人那一番重视历史的传统精神才是。此下历代史官制度,均有史籍可考,此处不提,只讲孟子这两句话。大概在宣王时,或许周王室便早正式分派史官到各国去,其时周之王政一时中兴,尚未到崩溃阶段,此后王者之迹熄而诗亡,而以前那些分派出外的史官却大见功效,即是所谓“诗亡而后春秋作’了。

                                其时各地史官,各以其所在地发生事变呈报中央王室,并亦分别报之各地史官,此之谓赴告。大概鲁国守此制度未坏,各地史官赴告材料均尚保持完整,因此韩起见了鲁《春秋》而说周礼在鲁。孔子则是根据此项材料来作《春秋》。当然并不是全部抄撮,在孔子自有一个编纂的体例,和取舍的标准,及其特殊的写法。所以说“笔则笔、削则削,游夏之徒不能赞一辞”。当知史官分布,乃是周代一制度,而孔子作《春秋》,则是私家一著述。由政治转归了学术,遂开此下中国之史学。所以孟子说:其文则史,其事则齐桓晋文,其义则丘窃取之矣。这是说《春秋》一书的底材,还是鲁史旧文。但从孔子笔削以后,则此《春秋》既不是一部鲁国史,也不是一部东周王室史,而成为一部诸夏的国际史,亦可称为乃是那时的一部天下史或称世界史。用那时的话来说,主要则是一部诸夏霸政兴衰史。孔于为何要如此般来编写此《春秋》,在孔子自有其中道理,故日:“其义则丘窃取之矣。”由此一转手,政府的官史,遂变成了民间的私史。所以孔子又说:“春秋,天子之事也,知我者,其惟春秋乎,罪我者,其惟春秋乎。”在当时,周王室分派史官到各国,随时报告所在各国之事变,此项制度,自有其意义与作用。但到平王东迁,此项制度作用已失,意义全非。孔子把来脱胎换骨,化臭腐为神奇,他的《春秋》所载遂成为整个全中国,整个全天下的历史。时代尽管杂乱,他所写出的历史,则是一个统一体。而且在此历史之内,更寓有一番特殊精神之存在。所以孟子又说:“孔子作春秋而乱臣贼子惧”。乱臣贼子则只是时代性的,面孔子《春秋》则成为历史性的。春秋时代转瞬即过,而中国历史则屹然到今。时代的杂乱,一经历史严肃之裁判,试问又哪得不惧?孔子以前的乱臣贼子早已死了,哪会有惧?但《春秋》已成,孔子以下历史上的乱臣贼子,则自将由孔子之作《春秋》而知惧。

                                《春秋》在当时,已崭然成为一新史。既不是王朝之官史,也不是诸侯间各自的国别史,而成为一部当时的大“通史”,亦可说是“当时的世界史”。有此人类,有此世界,即逃不掉历史批判。所谓历史批判,一部分是自然的,如此则得,如此则失,如此则是,如此则非,谁也逃不出历史大自然之批判。而另一部分则是道义的,由自然中产生道义。自然势力在外,道义觉醒则在内。孔子《春秋》则建立出此一大道义,明白教人如此则得,如此则失,如此则是,如此则非。此项道义,论其极致,乃与历史自然合一,此亦可谓是天人合一。孔子《春秋》大义,应该着眼在此一点上去认识。

                                但今天我们中国的学者,怕不容易接受此观点。今天的中国学者们,好像认为中国历史就无资格放进人类世界史中去,世界史之大条贯则只有西洋历史。只可惜西洋人写世界史太晚了,直到最近代才有,孔子《春秋》则确然是在他当时的一部世界史。所谓其事则齐桓晋文,乃是说在其书中所表现的乃是其时诸夏一部大整体的大全史。自然亦可说是人类当时文化一部大整体的大全史了。远在两千五百年前,孔子早已有此眼光,早已有此见解,正在全世界人类文化史史学史上有它卓然无比的价值。

                                此刻另讲一问题,孔子《春秋》既不是完全照着鲁国史官旧史没有更动,则试问他又如何般来改动旧史?此刻我们找不到鲁国《春秋》之存本,此问题就无法讲。孟子说“其文则史”,只是说大体上孔子《春秋》是依据鲁国旧史的。但如在鲁庄公七年《公羊春秋》说:“不修春秋曰:雨星不及地尺而复,君子修之曰:星陨如雨。”此一条虽偶然提及,但可知孔子对《春秋》旧文必有修正无疑。但所修者主要是其辞,非其事,由事来定辞。由辞来见事,辞与事本该合一不可分,所以说:“属事比辞,春秋教也。”但若说仅把旧史修改几个字和几句辞,如此写下,此其价值究何在,此问题则成为自来治《春秋》者一大问题。上一堂讲过,《尚书》难读,可是《春秋》更难读。《尚书》难读仅是字句不易通,而《春秋》难读则并不在字句上。后人要在字句上来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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