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txt-第5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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间每个角落的古老时间那静静的记忆、她文雅得体的举止——一切都使我有一种阔别重逢之感。我放松身体,一动不动地沉浸在这样的气氛之中。我觉得自己即将失去这静谧安然的世界。
“饭现在吃?还是稍后一会?”
“饭不要了。肚子不饿。”我说。
“也好,饿了随时说。来杯咖啡?”
“谢谢。麻烦你了。”
我脱掉手套,搭在炉耳烘烤。而后坐在炉前一根根清点手指似的烤手,望着女孩取下炉上的水壶往杯里倒咖啡的情景。她递给我一杯,随即独自坐在桌前喝自己的咖啡。
“外面雪下得很大,眼前都几乎看不清。”我说。
“呃,要连下好几天呢。直到空中厚厚的云层把雪一古脑儿下完。”
我把咖啡喝了一半,端起杯走到她对面椅子坐下,杯子放在桌面,不声不响地看了一会她的脸。如此凝视之间,我不由黯然神伤,仿佛自己被吸进了什么地方。
“等到雪停的时候,雪肯定积得很厚,厚到你看都没看过的程度。”
“不过我或许看不到了。”
她从杯上抬起眼睛看着我。
“为什么?雪谁都能看到的嘛!”
“今天就不读古梦了,两个人说说话。”我说,“事情非常重要。我有很多话要说,希望你也说说。不碍事吧?”
她揣摸不出我想说什么,只是在桌面交叉着双手,用迷惘的眼神看着我点了下头。
“我的影子已奄奄一息。”我开口道,“想必你也知道,今冬冷得厉害,我想他熬不了多久,无非时间问题。影子一死,我就将永远失去心。所以我现在必须在此决定好些事:我自身的事,你的事,和其他所有这类事情。能够用来思考的时间已所剩无几。即使能够长时间深思熟虑,得出的结论我想也是同样。结论已经得出。”
我喝了口咖啡,再次在头脑中确认自己得出的结论有无错处。没有错。然而无论选择哪条道路,我都决定性地失去了很多东西。
“我大概明天下午离开这个镇子。”我说,“从哪里如何出去我还不知道,影子会告诉我。我和影子一道离开这里返回原来的世界,在那里生活。我将像从前那样拖着影子,在喜怒哀乐当中年老体衰,最后死去。也许那个世界适合于我,我想。我将在心的操纵支配下生存。这点你可能不会理解……”
女孩目不转睛地注视我的脸——那样子与其说是注视,莫如说是窥看我的脸所在的空间。
“你不喜欢这镇子?”
“你一开始就说过,假如我来此是为了寻找安宁,肯定正中下怀。我的确中意这里的静谧与安详。而且我也知道,要是我彻底失去心,这种静谧与安详就会变得十全十美。镇子上不存在任何使人痛苦的东西。也许我将因失去这镇子抱憾终生。尽管如此,我还是不能在这里裹足不前。因为我的心不允许我以牺牲自己的影子和独角兽为代价留在这里。天论我得到怎样的安详平稳,我都不能欺骗自己的心,纵使心在近期内完全消失。这不是同一回事。东西一旦受损,即便彻底消失也仍将永远处于破损状态。我说的意思你可明白?”
她沉默良久,凝神注视自己的手指。杯中的咖啡已不再有热气腾起。房间中一切都静止不动。
“一去不复返了?”
我点点头:
“一旦离开,就永远回不来这里。这点确切无疑。就算我想回来,城门怕也不会敞开。”
“这样你也可以的?”
“失去你是非常难过的事。我爱你。这种心理状态是难能可贵的。我不愿意在不惜使之扭曲变形的情况下得到你。与其那样,还不如趁有心之时失去你,这总还可以忍受。”
房间再度陷入沉默,惟独煤块的毕剥声不无夸张地回荡着。炉旁挂着我的大衣、围巾、帽子和手套。每一件都是这镇子给我的。虽说质朴无华,但都沁有我的心。
“我也设想过只让影子逃走而我独自留下。”我对女孩说,“问题是这样一来,我势必被赶到森林里去,再也无法同你相见。因为你不能住在森林里。能住在森林里的只限于影子尚未全部消除而体内仍有心存留之人。我有心,你没有。因此你甚至追求我都不可能。”
她悄然摇头道:
“不错,我是没心。母亲有过,我没有。母亲由于剩心而被赶去森林。我还没对你说过,母亲被赶去森林时的情景我记得清清楚楚。如今有时还想:如果我有心,恐怕会同母亲永远在森林里相依为命。而且,如果育心,我也可以正常地追求你。”
“即使被赶去森林你也认为还是有心好不成?”
她出神地盯着桌面上攥的手指,随后把手指松开。
“记得母亲说过,只要有心,去什么地方都一无所失。可是真的?”
“不知道。”我说,“我不知道是否果真那样。不过你母亲是那样相信的吧?问题是你相信与否。”
“我想我可以相信。”她紧紧盯住我的眼睛说。
“相信?”我愕然反问,“这个你能够相信?”
“或许。”
“喂,好好想想,这点至关重要。”我说,“你能够相信什么——而无论是什么——这点显然是心的作用,懂么?假定你相信什么,相信的结果很可能适得其反。如若适得其反,必然有失望随之而来。这便是心的活动。莫非你还有心?”
她摇头道:
“不清楚。我只是回想母亲的事,再往前的事从没想过。我想恐怕仅仅能够相信罢了。”
“估计你身上还残留某种东西同心的存在有关。只是被紧紧关在里面出不来,所以才一直没有被围墙发现。”
“所谓我身上还残留着心,指的可是我也像母亲那样未能彻底消除影子?”
“不,大概不是的。你的影子的确已死在这里,被埋进苹果林,这点有案可查。但你身上以你母亲的记忆为媒介而有类似心的残影或断片的东西存留下来,想必是它使你摇摆不定。如果顺这条线走下去,应该可能到达某个地方。”
房间中静得近乎不自然,仿佛所有的声音都被外面飘舞的雪花吸尽。我觉得围墙似乎在某处屏息敛气地倾听我们的谈话。实在过于寂静了。
“谈谈古梦好了。”我说,“你每天生成的心都被独角兽吸去成为古梦对吧?”
“嗯,那是的。影子死后,我们的心便被独角兽们吸得一点不剩。”
“既然那样,我应当可以从古梦中一个个解读你的心吧?”
“不,那不可能。我的心并非被归结为一个整体吸进去的,而是支离破碎地被很多独角兽吸入体内。那些碎片同别人的碎片错综复杂地交织在一起,无法分辨,你不可能认出哪个是我的思绪哪个属于别人。不是吗?这以前你一直在读梦,不是猜不出哪个是我的梦吗?所谓古梦便是这么一种东西。谁都不能将它解开,它就是要在这混沌状态中归于消失。”
她说的话我完全领悟。我虽然每天读梦不止,却丝毫把握不住古梦的含义。而现在剩给我的时间仅有21小时。我必须在21小时内设法找出她的心。也真是不可思议:在这不死之镇,所有的选择都要求我在有限的21小时内做出。我闭目合眼,做了几次深呼吸。我必须集中全副神经,找出解开谜团的突破口。
“去书库吧。”我说。
“书库?”
“去书库边看头骨边想。说不定能想出妙计。”
我拉起女孩的手离开桌旁,绕到柜台后面,打开通往书库的门。她按下电灯开关,昏黄的光线立时照出架上的无数头骨。头骨落了一层厚厚的灰,在幽暗中浮现出已变色的白色。
它们以同样角度张着嘴,用黑洞洞的眼窝同样凝视着前方的虚空。它们吐出的冰冷冷的沉默化为透明的雾霭笼罩着书库。我们背靠墙壁,久久看着头骨阵列。冷气砭人肌肤,彻骨生寒。
“我的心真的可以解读出来?”她盯着我的脸问。
“我想我可以读出你的心。”我沉静地回答。
“怎么个读法?”
“那还不晓得。”我说,“但肯定读得出。这点我有把握,肯定会有好的办法,而且我肯定找得到。”
“你想辨别落在河里的雨珠?”
“听我说,心这东西同雨珠不同。它既非从天上掉下来的,也不能同别的相混淆。如果你能相信我,就相信我好了。我一定找得到。这里无所不有,又一无所有。我保准能找出我渴求的东西。”
“找出我的心!”稍顷,她这样说道。
35。冷酷仙境指甲刀、奶油调味酱、铁花瓶
车开到图书馆是5点20分。时间仍绰绰有余,我决定下车在雨后的街上游逛一会。走进柜台式啤酒屋,边喝啤酒边看电视上转播的高尔夫球,又在娱乐中心玩电子游戏机来打发时间。那是一场用装甲炮歼击渡河而来的坦克阵的游戏。起初我方占上风,但随着战斗的进展,敌方坦克多得竟如铺天盖地的放鼠群,终于攻陷了我方阵地。阵地陷落之际,画面犹发生核爆炸一般全是耀眼的白热光。旋即打出这样一行字:GAMEOVER—INSERTCOlN。我顺从地往投币口投入一枚百元硬币。于是音乐四起,我方阵地完好无损地再现出来。这是一场不折不扣为失败而进行的战斗。若我方不败,游戏便永无休止。而永无休止的游戏是索然无味的。那样不但娱乐中心吃亏,我也伤脑筋。不久,我方阵地被再次攻陷,画面又闪出白热光,继而又现出那行字:GAMEOVER—INSERTCOlN。
娱乐中心旁边是一间五金店,橱窗里煞有介事地摆着各种各样的工具。有扳手、扳紧器、套装螺丝刀,连电动打钉机、电动螺丝刀也在此一展风姿。还有装在皮套里的一套德国进口的便携式工具。皮套只有女用钱包大小,里边却满满塞着小锯、小锤和电笔。旁边摆着30只一套的雕刻刀。这以前我从未想过雕刻刀竟有30种变化,因此这30种一套的雕刻刀给了我不小的震动,30只刀每只都略有差异,其中几只的形状真叫我猜不出该如何使用。较之娱乐中心的嘈杂,五金店永远静得如冰山背后。光线幽暗的店内柜台旁坐着一个戴眼镜的头发稀稀拉拉的中年男子,正用螺丝刀拆卸什么。
我蓦然心动,进店物色指甲刀。指甲刀摆在刮须刀旁边,如昆虫标本摆得整整齐齐。有一个的形状甚是不可思议,如何用法全然叫人摸不着头脑,于是我挑了它拿到柜台。这是枚长约5厘米的不锈钢片,扁平扁平,想象不出按什么地方才能剪掉指甲。
我一到拒台,店主便把螺丝刀和已拆开的小型电气起泡器放在下面,教我如何使用这指甲刀。
“好么,请注意看着。这是一,这是二,这是三。喏,这不就剪下来了?”
“果然。”我说。
的确是一把极妙的指甲刀。他把指甲刀又恢复成钢片,还给我。我按他说的,再次使之变为指甲刀。
“东西不错。”他俨然泄露天机似的说,“赫格尔产品,终生受用。旅行时方便得很。
不生锈,刀刃结实锋利,剪狗爪都没问题。”
我花2800日元买了下来。指甲刀装在小小的黑皮套里。我付罢零币,他又开始拆那起泡器。很多螺丝钉分别按大小放在好看的白碟里。碟中排列的黑色螺丝钉看上去显得喜气洋洋。
买罢指甲刀,我回到车上边听《勃兰登堡协奏曲》边等她。并思索碟中的螺丝钉何以显得喜气洋洋。很可能因为螺丝钉已不再是起泡器的一部分而重新恢复了自己作为螺丝钉的独立性所使然。或许由于主人提供白色碟子这一堪称破格的漂亮居所也未可知。不管怎样,看上去喜气洋洋毕竟令人快慰。
我从衣袋里掏出指甲刀,再次组合起来略略剪了一下指甲尖。又装回皮套。剪切感触不坏。五金店这地方颇有点像受人冷落的水族馆。
临近6点闭馆时分,图书馆大门走出很多人来。看样子大部分是在阅览室用功的高中生。他们大多手提和我的同样的人造革旅行包。细细打量之下,高中生这类存在总好像有点不大自然。其某一部位过于膨胀,而另一部位又略嫌不足。诚然,在他们的眼睛里,我这一存在恐怕显得更不自然。所谓人世便是这么一种东西。人们称之为代沟。
高中生里边也夹杂着老人。老人们在杂志阅览室里看杂志或浏览四大报纸打发完周日午后,便如大象一样贮存好知识,返回等吃晚饭的各自家中。老人们的模样倒不似高中生给人以有欠自然之感。
这些人走光后,传来蜂鸣器的响声:6点。听到这响声,我不由觉得饥肠辘辘——我实在好久不曾有这种感觉了。想来,从清早到现在我只吃了半个火腿鸡蛋三明治一个小饼和生牡蛎。昨天也差不多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