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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节

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txt-第4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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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嗬,厉害厉害。”司机说,“不过也太狼狈了。脖子侧面红一块青一块的。”
  “知道。”我说。
  “没关系,这个我不在乎。”司机说。
  “为什么?”胖女郎问。
  “我只拉看上去喜欢听流行歌曲的年轻人,哪伯脏点也无所谓,只听这个就足够开心的了。喜欢《警察》?”
  “差不多。”我适当应和一句。
  “公司嘛,偏偏不让放进这种歌,要我用收音机放电台的音乐节目。开哪家的玩笑!什么玛蒂啦松田圣子啦,谁听那无聊玩艺儿!《警察》才叫绝!听一天都听不厌。莱戈也蛮好。你看呢,莱戈如何?”
  “不坏。”我说。
  《警察》磁带转罢,司机给我们听鲍勃·马利的恋歌。仪表板堆满盒式磁带。我早已筋疲力尽,加之又冷又困,全身活像要散架似的,谈不上欣赏音乐。但不管怎样,能让坐他的车已算是谢天谢地了。我从后面木然望着司机一边扶方向盘一边用肩头打着拍子。
  开到我住处门前停下,我付罢车费下车,给了一张千元小费:
  “买磁带好了。”
  “太高兴了!”司机说,“能再次碰到一起?”
  “是啊!”
  “不过,你不认为再过10年15年世上大多数出租车都会大放流行歌曲?你不觉得那样很好?”
  “是很好。”我说。
  但我想那是不可能的。吉姆·莫里逊已死有10多年了,我还从未碰上哪辆出租车放着德阿兹的音乐赶路。世间有变化的有不变化的。不变此的永远一成不变。出租车上的音乐便是其中之一。出租车收音机播收的永远是不堪入耳的名人一席谈或棒球赛转播之类。商店扩音器传出的是雷蒙·卢浮布尔的管弦乐,酒吧散的是波尔卡舞曲,年末商业街上听到的是本查兹的圣诞歌。
  我们乘电梯上楼。房间的门本应依然处于合叶脱尽的状态,不料不知何人已将门整个嵌入门框,乍看似乎门关得好好的。谁干的不晓得,肯定花了不少时间和气力。我像克罗马尼翁人打开洞门那样卸掉不锈钢门,把女郎让入室内,又从里面把门移过来,以免房间暴露。
  而后自欺欺人地扣上防盗链。
  房间收拾得整整齐齐。一瞬间我甚至怀疑昨天那狼狈场面是自己的错觉。原先所有四脚朝天的家具全部各就各位,一片狼藉的食品被清除干净,打碎的瓶罐和餐具的残片了无踪影,书和唱片返回书架,衣服被收进立柜,厨房卫生间卧室也已被擦洗得闪闪发光,地板不见半点垃圾。
  不过若仔细检查,仍可随处发现遗痕。打烂的显像管如时间隧道一样赫然开着空洞;电冰箱呜呼哀哉,里边空空如也;四分五裂的衣服己被统统扔掉,剩下来仅能装满一小皮箱;餐橱里仅存几个盘子和玻璃杯;挂钟停了;没有一件电器运转正常。显然,有人把不堪再用的东西挑出处理掉了,房间因而给人以神清气爽之感。宽宽敞敞,别无多余之物,甚至必不可少的东西想必都不止缺少一种。然而我又有些茫然,弄不清对于现在的我到底何为必不可少之物。
  我去卫生间打开煤气热水器,确认未被损坏之后,开始往浴槽里放水。香皂刮须刀牙膏毛巾洗头剂基本剩在那里,淋浴也没有问题。卫生间应当有许多物品不翼而飞,但我想不起失去的是什么,一件也想不起。
  我往浴槽放水和巡视房间的时间里,胖女郎躺在床上看巴尔扎克的《农民》。
  “法国也有水獭,嗯?”她说。
  “有的吧。”
  “现在也有?”
  “不晓得。”我回答。这种事我哪里晓得。
  我坐在厨房椅子上,动脑思索究竟何人为我收拾了这形同垃圾场的房间。是有人出于某种目的富有耐性地彻头彻尾拾掇了房间。或许是那两个符号士,也可能是“组织”里的人。
  我无法想象他们所思所为依据的是何基准。但不管怎样,我都感谢谜一样的对方把房间整理得如此整洁漂亮。回到这样的房间的确令人心情舒畅。
  水放满后,我让女郎先洗。女郎在书里夹上一枚书签下床,在厨房三下两下脱去衣服。
  脱得十分潇洒自然,我不由坐在床沿怔怔看着她的裸体。她的体形很妙,既像孩子又像大人。浑身都是白白嫩嫩的肉,俨然普通人的身体上上下下涂了一层果冻。而且胖得十分匀称,不注意险些忘记她胖这一事实。胳膊大腿脖颈腰部都膨胀得赏心悦目,如鲸鱼一般珠滑玉润。较之身体,乳房并不很大,紧绷绷地隆起。臀部也丰满得恰到好处。
  “我的体形不差吧?”女郎从厨房问我。
  “不差。”
  “使肉长到这个程度是件很辛苦的事,要吃很多很多饭,还得吃蛋糕啦油炸的东西啦等等。”
  我默然点头。她洗澡时,我脱去衬衫和湿裤子,换上剩下的衣服,倒在床上思忖下一步怎么办。时间已近11点半。剩余时间仅有24小时多一点点。必须好好筹划一番才行,决不能让人生最后24小时稀里糊涂地过去。
  外面仍然下雨,静静的细细的雨,几乎分辨不出。若窗前没有雨滴顺檐滴下,甚至下没下雨都无从知晓。汽车不时从窗下驶过,传来溅起路面薄薄积水的声响。也可听到几个小孩招呼谁的声音。女郎在卫生间哼着听不清旋律的小曲,大概是她自己创作的。
  躺在床上不久,睡意汹涌袭来,但不能就势睡去。一睡必是几个小时,什么也做不成。
  但若问不睡干什么,自己也全然不知干什么好,我取下床头灯伞上的橡胶圈,摆弄了一会又放了回去。反正不能呆在房间不动,闷在这里一无所得。要去外面做点什么。至于做什么走到外面再作打算不迟。
  想来,人生仅剩24个小时这点颇有点妙不可言。该干的事原本堆积如山,实际上却一个也想不起来。我又取下台灯伞的橡胶圈,用手指来回旋转。蓦地,我想起超级商场墙壁上贴的法兰克福旅游宣传画:有河,河上有桥,河面浮着天鹅。地方似乎不坏。去法兰克福终此一生倒也十分可取。问题是24小时以内不大可能赶到,即使可能也要被塞在飞机座位十几个小时,不得不吃机上那索然无味的食品。况且亲眼目睹时又未必有画上的那么好看。看来无论如何只能如此心灰意冷地结束此生了,无可回避。既然这样,也就无需计划旅行。旅行太费时间,而且大多都不如预想的那般开心惬意。
  终归我能想得起来的,只有同女孩一起美美吃上一顿喝上一通。此外没有任何感兴趣的事。我翻开手册,找到图书馆电话号码,拨动转盘,找来负责参考文献那个女孩。
  “喂喂。”女孩招呼道。
  “最近有关独角兽的书,实在谢谢了。”我说。
  “哪里哪里,应该谢谢你的招待才是。”
  “如果方便的话,今晚再吃一顿如何?”我放出引线。
  “吃一顿?”她重复道,“今晚有研究会呀!”
  “研究会?”我也复述一遍。
  “关于河流污染的研究会。噢,例如合成洗衣粉造成鱼类灭绝等等,就研究这个。今晚轮到我报告研究成果。”
  “倒像很实用的研究。”我说。
  “嗯,那当然。所以如果可能,吃饭的事最好改到明天,好么?明天周日,图书馆休息,尽可慢慢来。”
  “明天下午我已不在。电话中说不清楚,总之我要远离一段时间。”
  “远离?旅行不成?”她问。
  “算是吧。”
  “对不起,等一下。”
  女孩似在接待来参考文献室商谈什么的人。从听筒不难感觉出周日图书馆大厅的光景:一个小女孩大嚷大叫,父亲则好言劝慰。看来世界安然无恙。人们在图书馆借书,站务员向无票乘车者投以火眼金睛,赛马场的马在雨中飞奔。
  “关于民房拆迁的资料,”女孩解答对方提问的语声清晰可闻,“下5号书架上有3册,请到那边看看。”
  接着又向对方说了什么。
  “抱歉抱歉,”女孩返回拿起听筒,“OK,好了,研究会就算啦。肯定给大家说三道四。”
  “对不起。”
  “没什么。反正这一带河里鱼已死绝,我的研究成果迟一周报告也无所谓。”
  “那怕也是。”我说。
  “在你那里吃?”
  “不不,我的房间报废了。电冰箱一命呜呼,餐具也几乎荡然无存。做不成饭菜。”
  “知道。”她说。
  “知道?”
  “嗯,不是收拾得很整齐吗?”
  “你收拾的?”
  “当然。不行么?今早上班顺路前去送另一本书,发现门掉了,里面乱七八糟,就打扫一下,上班倒是晚了点儿。也算是对你招待的回报吧。帮倒忙了?”
  “哪里哪里,”我说,“实在求之不得。”
  “那,傍晚6点10分左右能来图书馆门前接我?只有星期日6点闭馆。”
  “好的。”我说,“谢谢。”
  “不客气。”说罢,女孩放下电话。
  我正在寻找吃饭时穿的衣服,胖女郎从卫生间出来,我把毛巾和浴巾递给她。女郎接过却是不动,在我面前伫立片刻。洗过的头发紧紧贴着额头和脸颊,尖尖的耳朵从中直挺挺竖起,耳垂上仍戴着金耳环。
  “总是戴着金耳环洗澡?”我问。
  “那自然。上次不是说过么?”女郎答道,“绝对掉不下来。别担心。喜欢这耳环?”
  “是不错。”我说。
  卫生间晾着她的内衣、裙子和衬衫。粉红色胸罩粉红色三角裤粉红色裙子粉红色衬衫。
  泡在浴糟里一瞧见这些物件,两个太阳穴便一剜一剜地作痛。我本来就不喜欢什么内衣长筒袜晾在卫生间里。原因说不上来,反正就是不喜欢。
  我三下五除二洗了头发,洗了身体,刷了牙,刮了须。而后走出卫生间拿浴巾擦干身体,穿上裤头和长裤。尽管卤莽的行动接二连三,但腹部伤痛却比昨天轻了许多。洗澡前我甚至想不起还有伤口在身。胖女郎坐在床上,一面用风筒吹头发一面继续看巴尔扎克。窗外细雨依然,没有止息的迹象。如此目睹卫生间晾的内衣,床上坐着女孩用风筒吹发看书,外面细雨飘零的时间里,我恍若回到了几年前的婚姻生活。
  “不用风筒?”女郎问。
  “不用。”
  风筒还是妻子离家出走时留下的。我头发短,用不着吹风。
  我坐在她身旁,背靠床头闭起眼睛。一闭眼,黑暗中便有各种颜色时闪时灭。想来,我足有好几天没像样睡过觉了,每次躺下都有人来把我叫醒,以致现在一合眼皮,顿时睡意急不可耐地将自已拖进深重的黑暗,犹如夜鬼之手企图把我拉入暗处。
  我睁开眼睛,双手搓脸。由于时隔好久才洗脸刮须,皮肤紧如鼓面。搓脸简直像在搓别人的脸。被蚂蝗叮过的地方火辣辣地痛。想必两条蚂蝗没少吸我的血。
  “嗳,”女郎把书放在一边,“真的不想让人喝精液?”
  “现在不想。”
  “没那个情绪?”
  “嗯。”
  “不想同我睡觉?”
  “现在不想。”
  “嫌我胖?”
  “哪里,”我说,“你的身子十分诱人。”
  “那干吗不想睡?”
  “不明白。”我说,“原因我不明白。总觉得现在不该同你睡。”
  “是出于道德上的原因?还是因为违背你的生活伦理?”
  “生活伦理。”我重复一句。这四个字眼很是不同凡响。我眼望天花板思索了一会。
  “不,不是,不是那么回事。”我说,“两码事。可能近乎本能或直感吧。或者同我的记忆倒流有关。很难解释清楚。其实我现在极想同你睡觉,但有某种东西从中作梗,说眼下不到时候。”
  女郎胳膊支在枕头上凝视我的脸。
  “不是说谎?”
  “这方面是不说谎的。”
  “真那样想?”
  “那样感觉。”
  “可有证据?”
  “证据?”我愕然反问。
  “就是说可有什么东西能让我相信你想同我睡觉?”
  “已经勃起。”我说。
  “看一眼!”
  我略一迟疑,终归还是脱掉裤子亮相。我实在筋疲力尽,无心继续争辩,况且我已不久人世。
  “唔。”女郎看着我说,“可以摸摸?”
  “不行。”我说,“作为证据总可以了吧?”
  “也罢,算啦!”
  我提起了裤子。外面传来重型卡车从窗下缓缓驰过的声响。
  “什么时候返回你祖父那里?”我试着问。
  “睡一会,等衣服干就走。”女郎说,“水要到傍晚才能消,消了才好再经地铁返回。”
  “这种天气晾衣服,得等到明天才能干。”
  “真的?”她说,“那如何是好?”
  “附近有家自动洗衣店,去那里烘干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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