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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节

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txt-第2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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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后。去厨房喝了两杯白水,边想问题边等“组织”来人。
  过了30分钟,本部来了三个人。一个便是经常来我这里取数据的盛气凌人的年轻男联络员。此人一如往常地身穿深色西服、白衬衫,打一条银行贷款员的那种领带。其余两人穿着胶底布面轻便鞋,一副运输公司搬运工的打扮。但看上去他们无论如何也不像银行职员和搬运工之辈,只不过借助这副不引人注目的装束而已。眼睛总是不断打量前后左右,身上肌肉时刻绷紧,以随时应付一切事态。
  他们也同样没有破门,穿鞋径直升堂入室。搬运工模样的两人仔仔细细地检查房间,联络员则从我嘴里听取情况。他从上衣内侧口袋掏出一个黑皮手册。用夏普记录笔记下谈话要点。我说有两人来搜寻头骨,出示了腹部伤口。对方对着伤口看了好一会儿,但未发表任何感想。
  “头骨?头骨到底是什么?”他问。
  “哪里晓得什么头骨,”我说,“我还想问人呢。”
  “真的没有印象?”年轻联络员用没有抑扬顿挫的声调问道。“这点极其关键,请认真回忆一下,过后改口可就来不及了。符号士们不至于毫无根据采取不必要的行动。既然他们来你房间搜寻头骨,那么就有根据说明你房间存在头骨。零是什么也产生不出的。而且那头骨具有搜寻的价值。不能认为你同头骨没有任何关联。”
  “既然头骨那么宝贵,就请告诉头骨含义好了,嗯?”我说。
  联络员用夏普笔尖通通敲着手册。
  “这就开始调查。”他说。“彻底调查。只要动真格的,没有什么能瞒住我们。一旦查明你有所隐瞒,那就不是件小事。听明白了?”
  明白了,我说。管它三七二十一,以后的事谁都捉摸不透。
  “我们已隐约觉察出符号士们在密谋策划什么。那些家伙已开始行动。但还摸不准其具体用心,也可能什么地方同你有关。头骨的含义尚不清楚。不过暗示次数越是增加,我们越能接近事态的核心。这点毫无疑问。”
  “我该如何是好呢?”
  “提高警惕,休养身体。工作请暂时辞掉。有什么情况马上同我们联系。电话能用吧?”
  我拿起话筒一试,电话安然无恙。大概那两人有意放电话一条生路。究竟如何当然不得而知。
  “能用。”我说。
  “好么,”他说、“哪怕再小的事也请即刻同我联系,不要试图自行解决,不要存心隐瞒什么。那些家伙不是好惹的,下次光划肚皮怕是不能了结。”
  “划肚皮?”我不自禁地脱口而出。
  检查房间的两个搬运工打扮的男子完成任务后折回厨房。
  “彻头彻尾地搜寻一遍,”年长的一个说,“没一个得以幸免。顺序也无懈可击。老手干的,定是符号士无疑。”
  联络员点下头。两人出房间走了。只剩下我和联络员。
  “为什么搜头骨要割衣服呢?”我问,“那种地方藏不住头骨的嘛——就算是什么头骨的话。”
  “那些家伙是老手。老手不会放过任何可能性:你或许会把头骨寄存在自助存物柜里,而把钥匙藏在什么地方。钥匙是什么地方都能藏的。”
  “言之有理。”我说。的确言之有理。
  “不过符号士们没向你提过什么建议?”
  “建议?”
  “就是目的在于把你拉入‘工厂’的建议,例如金钱地位等等,或者来硬的一手。”
  “那倒没听说。”我回答,“只是割肚皮打听头骨来着。”
  “注意,好好听着,”联络员说,“即使那些家伙花言巧语拉你下水,你也不得动摇。你要是反戈一击,我们追到天涯海角也要把你除掉。这不是戏言,一言为定。我们有国家这个靠山,我们无所不能。”
  “小心就是。”我说。
  他们走后,我开始就事情的发展状况加以疏理归纳。但无论梳理得如何头头是值,我都没有出路。问题的关键在于博士到底想干什么。不弄清这点,一切推断都无从谈起。还有,我全然揣度不出那老人的脑袋里究竟翻腾着怎样的念头。
  一清楚的只有一点:我背叛了组织,尽管迫不得已、一旦真相大白——早早晚晚——势必如那个盛气凌人的联络员所预言的,我陷入相当窘迫的境地。纵令是由于威胁而不得不说谎的。我就算坦白交待、怕也得不到那伙人的饶恕。
  为此思来想去之间,伤口又开始作痛。于是翻开电话簿,查到近处一家出租车公司的电话号码。叫车拉我去医院包扎伤口。我用毛巾按住伤口,外面套一条肥肥大大的裤子。穿上鞋。穿鞋向前弯腰时,痛得简直像身体要从中间断成两截。其实腹部不过被割出二三毫米宽的小口,整个人就变得如此狼狈不堪,既不能正常穿鞋,又无法上下楼梯。
  我乘电梯下楼,坐在门口树下等出租车开来。表针指在午后1时半。那两人破门而入,到现在才不过两个半小时。然而这两个半小时却异常之长,仿佛过了10个钟头。
  提着购物篮的主妇络绎不绝地从我眼前走过。大葱和萝卜从超级商场购物袋口上探头探脑。我不由有点羡慕她们。她们既不会被砸坏冰箱,又不至于被刀子划破肚皮。只消考虑一下葱和萝卜的调理方式和小孩的成绩,岁月即可风平浪静地流过。她们无需抱住独角兽头骨不放,脑袋不必遭受莫名其妙的密码和复杂程序的困扰。这便是普普通通的生活。
  我想到厨房地板上现在大约正在融化的冻虾冻牛肉和黄油番茄汁。今天一天务必全部吃完,可我根本没有食欲。邮递员骑着超级两用自行车赶来,报邮件熟练地分别放进大门口旁排列的信箱。观看之间,发现有的信箱塞得满员,有的则一无所获。我那信箱他碰都没碰,不屑一顾。
  信箱旁边有一株盆栽橡胶树,盆内扔着冰淇林棍和香烟头。看上去橡胶树也和我同样疲劳,人们随意往里扔烟头,随意撕叶片。此处何时开始有盆栽橡胶树的呢?我全然无从记起。从脏污程度看,想必已摆很久了。我每天箭从前面经过,但在落得刀子划破肚皮而在门口等出租车的下场之前。根本没有注意到它的存在。
  医生看罢我的伤口,问我何以弄成这样。
  “在女人身上出现一点麻烦。”我说。此外无法解释。谁看都显然是刀伤。
  “在这种情况下,作为我们男方有报告警察的义务。”医生道。
  “警察不好办。”我说,“也怪我不好,所幸伤还不深,想私了算了。拜托了!”
  医生口中嘟囔了一会,终归不再坚持,让我躺在床上为伤口消毒,打了几针,拿出针线麻利地缝合伤口。随后,护士用充满狐疑的目光瞪着我。啪的一声把层厚的纱布贴在受伤部位。用橡胶皮带样的东西拦腰固定。我自己都觉得这样子有些滑稽。
  “尽可能别做剧烈运动。”医生说,“也不要喝酒,不要性交,不要过分地笑。最好看看书,轻松些日子。明天再来。”
  我道过谢,在窗口付款,领了消炎药返回住处。并且遵从医嘱,歪在床上看屠格涅夫的《罗亭》。本来想看《春潮》。但在这形同废墟的房间里找到这一本已费了好一番折腾,再说细想之下《春潮》也并不比《罗亭》好出许多。
  于是我腰缝绷带,天还未晚就倒在床上看屠格涅夫富有古典情调的小说。看着看着,我开始觉得一切都无所谓怎么样都无所谓。这三天时间里发生的任何事情都不是我自己找的。
  一切都是主动找上门的,我不过受连累而已。
  我走进厨房,在水槽中高高隆起的威士忌瓶子碎片堆上专心拔弄。几乎所有的酒瓶都被击得粉身碎骨,残片四溅,惟见一瓶帝王牌居然下半端幸免于难,里边尚存大约一杯分量的威士忌。斟进酒杯,对着灯光看了看,没发现玻璃屑,我持杯上床,一边干喝温吞吞的威士忌一边继续看书。第一次看《罗亭》时还在读大学,已是15年前的事了。15年后我腰缠绷带重读此书。重读之间,我意识到较之从前,自己开始对罗亭怀有类似好意的心情。人不能够改正自身的缺点。脾性这东西大约在25岁前便已成定局,此后无论怎样努力都无法改变其本质。问题是人们往往拘泥于外界对自身脾性的反应。也是借助醉意,我有些同情罗亭。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说中的出场人物几乎都不令人同情,而对屠格涅夫笔下的主人公则马上产生同情之心。我甚至同情《87分署》系列小说中出现的人物。这恐怕是因为我本身在人性上有诸多缺点。缺点多的人常常同情同样缺点多的人。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说人物身上的缺点很多时候很难使人视为缺点,因而我不可能对他们的缺点倾注百分之百的同情。托尔斯泰笔下的人物缺点则往往过于明显过于静止。
  读罢袖珍本《罗亭》,扔到书架上面,又去水槽物色像样的威士忌残骸。发现有块瓶底剩有一点点杰克·丹尼黑牌威士忌,赶紧倒入杯中,折回床开始看司汤达的《红与黑》。总之我好像喜欢看落后于时代的作品。当今时代到底有几多年轻人看《红与黑》呢?不管怎样,读着读着我又同情上了于连·索雷尔。于连·索雷尔身上,缺点在15岁以前便大局己定,这一事实也檄发了我的同情心。人生的种种要素仅在15岁便固定下亲,这在别人看来也是非常不忍的事。他自行投入监牢也是如此。蜷缩在四面墙世界里的他,不断朝毁灭行进。
  有什么打动我的心。
  是墙壁!
  那世界四面皆壁。
  我合上书,把仅有的一点黑牌威士忌倒入喉咙,就四面墙世界思索良久。我可以较为容易跑在脑海中推出墙壁和门的祥式,墙非常之高,门非常之大,且一片沉寂。我便置身其中。然而我的囊识十分朦胧,看不清周围景致。整座城市的景致——甚至细微之处都历历在目。惟独自己周围扑朔迷离。有谁从这不透明轻纱的对面呼唤我。
  这简直同电影镜头无异。我开始回忆以前看过的历史影片中有无这样的场面。可是《无敌大将》也好《本·哈》(应译为《宾虚》吧)也好,《十戒》也好《圣衣》也好《斯巴达克斯》也好,均无如此镜头。那么,这景致恐怕是我一时心血来潮的幻想。
  那墙壁所暗示的,我想肯定是自己被框定的人生。一片沉寂则是消音后遗症。四周之所以迷迷蒙蒙,是因为想像力面临毁灭性的危机。呼唤我的大约是那位粉红色女郎。
  分析完这瞬间涌起的幻想之后,我又翻开书。但注意力再也无法集中在书上。我想,我的人生是零,是无,是彻底的无。迄今我做了什么?什么也没做。使谁幸福了?没使任何人幸福。我没有妻室,没有朋友,没有门,一扇也没有。阳物垂头丧气,甚至工作也朝不保夕。
  作为我人生最终目的的大提琴和希腊语那片祥和的世界正面临危机。假如工作就此失去,我无论如何也不具有使之实现的经济余力。况且若被“组织”追至天涯海角,自然无暇背诵希腊语的不规则动词。
  我闭目合眼,吸了一口深如印加水井的空气,再次回到《红与黑》。失去的业已失去,再多思多想也无可挽回。
  注意到时,天已完全黑尽。屠格涅夫并司汤达式的夜色在我周围合拢。或许由于静卧未动,肚皮刀口多少不那么痛了。犹远方击鼓般迟钝而隐约的痛感虽然不时从刀口驰往侧腹,而一旦过去,往下便太平无事,足可使人忘却伤口,时针已指在7点20分,我依然没有食欲。早上5点半用牛奶送进去一个不管用的三明治,其后在厨房吃了一点土豆色拉,到现在还什么也没进肚。一想到食物胃就似乎变硬。我筋疲力尽,睡眠不足,加之肚皮开裂,房间又如被小人国的工兵队实施爆破一般四下狼藉,根本没有产生食欲的余地。
  几年前我读过一本描写世界垃圾遍布以致沦为废墟的科幻小说,而我的房间光景与之毫无二致。地上散乱扔着形形色色种种样样的废物:被割裂的三件头西服,毁掉的录像机、电视机,打碎的花瓶,折断脖子的台灯,踩烂的唱片,沧海横流的番茄汁,断断续续的扩音器软线……扔得到处都是的衬衫和内衣大多或被穿鞋的脚踩得污七八糟,或溅上墨水,或沾上葡萄汁,几乎不堪再用。原来床头柜上一盘我3天前开始吃的葡萄,被扔得满地开花,踩得体无完肤。约瑟夫·康拉德和托马斯·哈代自甘寂寞的作品集被花瓶里的脏水淋得一塌糊涂。剑兰插花也像献给阵亡者的一样落在浅驼色的开士米毛衣胸口,袖子被西德佩利康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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