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数难逃-第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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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但也使摺痕变得相当深,在那上面的数字,有点模糊。
油布约有三十公分见长。
三、绝处逢生
“油布”这东西,现在已经绝迹了。但在一段相当长的岁月中,它却是重要的生活
用品。它的主要成分是布和桐油 布浸桐油,一次又一次,使桐油在布的纤维之中生
根,结合为一,就成了油布。
油布不但可以长期保存,而且有极好的防水功能,最粗的油布,要来做伞,精致乃
至上乘的油布,是保存贵重物品的重要材料。
那幅油布,质地很细,也是毫无例外的土黄色(熟桐油的原色),看来呈半透明,
晶莹动人,是上佳的工艺品。
但是更令人惊奇的,是写在上面,密密麻麻的数字,每一个数字,只有芝麻般大,
但不论是数字还是文字数,尽皆清晰无比。
油布绝不沾墨,固之寻常墨水,无法在油布上留下痕迹,那些数字,都是黑漆写上
去的。看来是用削尖了的竹子,蘸了漆涂写的 漆自然也是土漆。土漆虽然不是甚么
稀罕的物事,然而也颇难想像,在如此艰难的岁月之中,如何获得。
而且,照七叔计算过,油布上的数字,超过八千个,字字写得如此工整,绝非一朝
一夕可办。
像这样精致的物品,应当属于太平岁月所有,却在兵荒马乱之中,出现在一个生命
朝不保夕的女婴身上,岂非是怪事一桩!
由此看来,这些数字之中,包含著莫大的玄机,是可以肯定之事,难怪七叔要“皓
首穷数”了!
我把油布向白素凑了一凑,两人一起看去,只见通篇大约十之六七,是“1234
”的通称阿拉伯数字。其余十之三四,是各国文字。
七叔在我们看的时候,顺口道:“数字数一共是八千三百四十一个,其他是文字数
,各国文字均等,一个不多,一个不少。”
所有的数字,全连在一起,当中并无分隔,如果那是密码的话,首先得断定它是两
个数字一组,还是三个、四个、五个,或是更多。
七叔叹了一声:“我假设那是密码,但是至今为止,我竟仍然无法确定它是几个字
一组;而且,八千多个数字,并没有循环,全无规律 天下奇数之中,只有圆周率可
以与之比拟。”
七叔提到了“圆周率”,那使我有同感。数学家通过电脑的运算,已把“圆周率”
算到了几十万位的数字,就是没有循环,没有规律的。
这油布上的数字,自然不是圆周率,圆周率一开始是:3。14159 ……这一堆的数字
,一开始是 1894 ……
我和白素怔怔地看著,七叔道:“你们信不信?我已可以把这八千多个数字,全部
背诵出来了!”
我和白素,并不感到奇怪 七叔本来就有过人的才智,何况经过了那么多年,要
记下八千多个数字,自然不是难事。
这时,在一旁的红绫,伸过头来,注视著那幅油布。我留意她已经注视了好一阵子
了,就轻碰了一下白素,白素点了点头。
七叔既然说过,这些年来,他曾留意我的记述,那么,自然已知道发生在红绫身上
的一切,知道她脑部活动能力之强,已远非一般人所能想像。
如今,看她的情形,分明是在寻找这一堆数字的秘奥。只见她不但全神贯注,紧锁
双眉,而且,不多久,在她的鼻子之上,竟然有细小的汗珠沁出来,可知她是如何殚智
竭力。
白素在一旁,看了有点心痛,想要说甚么,但是却被我握住了她的手,不让她去打
扰红绫的思索。
过了好一会,七叔已喝了十七八杯酒,才看到红绫缓缓摇了摇头,声音也显得有点
哑:“在我的记亿库中,找不到这堆数字的意义来。”
七叔苦笑:“难为你了,孩子!”
红绫虽然不致于满头大汗,可是也胀红了脸,足以证明她脑细胞曾经剧烈地运作过
。
白素道:“我看,要解开这堆数字之谜,不是人脑所能解决的了!”
七叔皱著眉,没有表示甚么。
我知道,七叔这一代人,观念上有点“顽固”,不是很肯承认电脑优秀于人脑这一
残酷的事实,所以他仍不愿意倚仗电脑去解决问题。
我打了一个圆场:“电脑也未必可以解决问题,我倒有一个最直接的办法!”
七叔瞪了我一眼:“去找写下那些数字的人,他自然知道这些数字的意义,是不是
?”
我道:“正是此意!”
七叔长叹一声,缓缓摇了摇头:“第二年,我在面对这些数字,一筹莫展之际,就
已经想到了这一点,就开始了寻找!”
我想说“那应该并不难找”,可是一看七叔的脸色,这句话缩了回去,没有说出来
。
我想说“应该并不难找”,也不是口气大,而是那女子属于何方神圣,应无疑问,
而那一方面,顶尖的出色人物,在经历了历史残酷的人洗礼之后,死的死,逃的逃,变
节的变节,元气大伤之后,仍然留下来的顶尖人物,只不过二三十个而已。
那女子的行事气度,已是如此了不起,那么她的丈夫,当然一定是顶尖人物。就是
这二三十人中去找,一定可以有结果的。
我心中想著,并没有将我所想的说出来,可是七叔斜著眼看著我,喝一口酒,说一
句话。他道:“目标人数不多,是不是?逐个去找,一定可以发现,是不是?一发现,
就可以解开那堆数字之谜,是不是?”
他问一声“是不是”,我就点一次头,因为我心中确实如此想,自无必要隐
七叔长叹一声,双手握拳,先是无目的地挥动,然后,竟以拳一起,重重击在面前
的几上。
他这一击的力道极大,不但发出砰然巨响,而且震得几上的东西,一起弹跳了起来
,我、白素和红绫,连忙七手八脚,把东西扶住。
七叔的脸上,现出了无比伤痛的神情,双手仍然紧握著拳,身子竟至于剧烈地发起
料来。
我心知他忽然之间,激动如斯,一定是心中有极其伤痛的事触发了。我从来也不知
道,连七叔这样的人物,也会为此失态,一时之间,不知如何才好,只有把恰好抓在手
中的一瓶酒,向他递了过去。
七叔接酒在手,一仰脖子,向口中直灌了大半瓶,才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然后,他抹了抹口,再吁一口气,神态已回复了平静,他道:“当年,我正是和你
所想的一样,我不但想,而且开始做,可是谁知道,在跨出了第一步之后,接著,便不
能不跨出第二步。有了第二步,就有第三步,然后一步一步跨出去,多少次想回头,可
是哪里回得了头?生活变成了可怕的梦魇 那绝不是我所追求的生活,但是却不得不
一步一步向前走,那么也走得格外痛苦,格外心惊胆战,竟注定了我的一生,一大半在
这种情形之下过去,这不知道算是甚么命数?”
他一口气说下来,语调沉痛无比,咬牙切齿,额上青筋暴绽,看来很是可怕。
可是他所说的话,我能理解的,不及十之二三。
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都有同感,再看红绫时,更是一片茫然。
七叔的那番沉痛的话,真的叫人很难理解。听起来,像是他为了找那女子和女婴的
来历,去解开那堆数字之谜,一步又一步,陷入了一个他绝不想置身其中的环境之中,
难以自拔。
而这一大堆人生经历,又使他痛苦莫名,使人觉得一生之中,大半光阴,在那样的
情形下度过,简直是虚耗了生命,枉过了一生!
对于一个上了年纪的人来说,这样的感觉,伤痛程度之高,无以复加,可以说是生
命之中最哀伤的事情了。
我还不知道其间的细节,所以也不知道七叔何以至此,自然也没有甚么话可以说。
七叔把紧握著的拳,缓缓松开,然后再握紧,在这个过程之中,他双手的指节骨,
发出了爆豆也似,一阵声响,听来很是骇人。
他又道:“我也不是一念之差,每一步路,都是我自己一步一步走过去的,也怪不
了谁……”
他说到这里,又深深吸了一口气,语调陡然变得很是感动:“其实,我第一眼看到
她时,就知道自己今后的命运,必将因她而改变!”
七叔忽然冒出这样的几句话来,我的心中不禁“啊”地一声,同时,也大是感慨。
人的一生,在很多情形之中,会因一件偶然发生的事情,而彻底改变。这种偶然发
生的事,毫无道理可言,它就是百分之百偶然发生,没有丝毫必然发生的因素。
可是,就是这样的偶然发生,却能改变一个人的一生!
也有的人说:看来是偶然发生的事,其实并不是真正偶然,而是有隐藏著的必然性
。也有人说,根本没有甚么偶然和必然,一切全是命里注定的,注定是这样,就必然会
发生,躲也躲不过,逃也逃不掉。
后者的说法,有一个更彻底的比喻说:每一个人的一生,都是一个写妥了的剧本,
在他一出生,这剧本就已成了定稿,每一年每一月每一天发生甚么事,起承转合,曲折
离奇,平淡度过,或是颠沛流离,潦倒终生,飞黄腾达,成为帝王将相,达官贵人,还
是穷困末路,横尸街头,一切人生中能发生的变化,都已经是定稿 只是,当事人自
己也好,旁人也好,都无法看到下一场下一景是怎么样,必须随著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
,才能逐页揭开来,才能逐场逐景经历。
所以,在生命之中,根本没有“偶然”这回事,一切早已在定数之中!
照这一派的说法,七叔在船上,忽然遇上了那女子,也就不单是“偶遇”,而是定
数,那么,以后接下来在他身上发生的事,使他的生命,走上了那样的途径,也就是必
然的事了!
我心中这样想,但是看到七叔那种激愤莫名的神情,所以并没有把话说出来 我
估计说了,他也不会接受。
谁知道七叔自己长叹:“开始,我不信命,现在,我依然不信命,但是,却不由你
不信!不过是一个美貌女子,何以会一见之后,便魂牵梦萦?”
我和白素,都默不作声,因为七叔的自言自语,触及了人生之中最不可解的一个谜
:男女之间的关系。
为甚么有的男女,对面如同陌路?为甚么又有的男女,千里相思断肠?问情是何物
,直教人生死相许 这个问题,问了千百年,没有答案,再过几个千百年,一样没有
答案。
七叔显然对那女子一见钟情,陷入情网,不能自拔!像七叔这样的江湖豪侠,都自
负把男女之情,看得很淡,可是一旦情网罩将上来,身不由己,他的情感,却比谁都来
得激烈。
七叔托了女婴之后,仍然锲而不舍地去追寻,表面上看来,是想弄明白那女婴的身
分和找那一堆数字的秘密,但这时,他终于透露了他的心声 更主要的,是他在追寻
他那份虚无缥缈,别说找不到,就算找到了,也不会有结果的爱情!
这种寻找的行为,注定了是悲剧,七叔一开始的时候,就必然知道,但他还是毅然
投入了整个生命,这种行动,也可以说是他的悲剧性格所促成的!
我一点也没有嘲笑七叔的意思,甚至也不同情 因为我知道,时光倒退几十年,
他一定会把再发生的事,重复进行一次。
刚才听他的感叹,像是很后悔有了当初的决定,但那只不过是感叹多年来的努力没
有结果,绝非意味著他会放弃这样的努力!
他还是要继续他的寻找!
我和白素,默然良久,都不知说甚么才好,过了好一会,白素才道:“那么多年没
有音讯,一定……一定是当日,她未能逃过水厄。”
七叔像是一个神智迷糊的人一样,喃喃自语:“看她入水之际,水花不溅,比鱼还
灵活,应该可以顺利脱险,何以竟会一去便无踪影?”
他的语调,听来无比苍凉,想来同样的话,不论是秋风秋雨,或是寒风呼号,在山
巅,在水涯,他已经不知问过自己多少遍了!
我欠了欠身子,有些话,不吐不快,我始终认为,要找那女子比较难,但是要把她
丈夫找出来,却不是难事 那女婴的父亲,必然是极高阶层的领导人,总共不出二三
十个,有何难事?
所以我忍不住道:“七叔,是不是你寻找查访的方式,不是很正确?”
我并不知道七叔用了甚么方法,但既然几十年来没有结果,可知必有错漏之处,所
以我才有此一问。
七叔望著我:“你以为我用的是甚么方法?”
我摇头:“不知道……”
他不等我再说下去,就一字一顿:“我参加了他们的队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