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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节

尾巴-第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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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越是不可思议的事物,往往越会逃脱人们的视线而安然存在。“尾巴”这个特殊年代的特殊产物在这所学校的历史上的确存在过,并且“成绩斐然”。我们所要做的,就是在放学之后跟着那些看上去比较可能传染到早恋瘟疫的学生回家,经过一段时间的细致观察后确认他们是否真的“病了”。
  这也就是我们自称为“尾巴”的原因。
  若干年后再审视这段不堪回首的历史,可能觉得这是可笑滑稽的变态之举。
  但在当时,相反,我们都觉得这是种独具匠心的人文关怀。
  2
  对尾巴小组来说,学校里任何一个相貌秀美的女生或者高大英俊的男生都是可疑的对象:学校合唱队的女领唱、各班班花、篮球队队长、舞蹈特长生……只要没有确定的线索(比如各班班干部打听到的风言风语),那么尾巴们就会被分配到一个名单里和自己回家路线相接近的目标。
  尾巴小组这种打死也不能见光的团队,对外自然做到极度保密,每个成员都不知道其他人的真实身份。
  唯一清楚这些信息的只有一个人,是个绰号叫“龙虾”的老师。
  时至今日我依旧不能告诉你龙虾的真实姓名,唯一可以透露的就是那时他负责教地理。地理老师可能是你在中学时代最不重视也最不讨厌的老师之一,所以当他在黑板上画着复杂的洋流图或者告诉你喀斯特地貌形成原因时,你很难想象这个年近五十又貌不惊人的男老师一手建立了尾巴小组,并且每一名成员都经过了他的细心挑选。
  比如我。
  如前所述,那时的我怀有野心,但却无法改变游戏规则,只能改变我自己。如果时间提前或者推延几年,我可能会永远是个劳动委员,负责监督大扫除和值日生,用手指抹遍犄角旮旯里的灰尘;当一年一度的粪便卫生检查来临时还要负责收集和保管全班所有人的排泄物样品,为此被某些人暗地耻笑,并得到一个极富性格的英文绰号——“Oh·Shit”。
  但现在是一九九六年,早恋的瘟疫开始蔓延,龙虾出现,并带给我一个可以获得晋升与腾飞的身份:“尾巴”。
  那一刻我忽然意识到,这真的是我应该身处的时代。
  毫无疑问,那个解救我于水火之中的电话应该就是龙虾打来的。由此可见,上头打击早恋的态度是多么坚决,与之相应的则是尾巴成员的特殊权利:有权查阅学生资料,个人行为不受怀疑、不受调查、不受干扰,确保每条跟踪的道路畅通无阻。
  与之相应,抓出早恋就是我必尽的义务。
  3
  陈琛手表失窃的体育课,在那可疑的二十分钟里,我并没有去上厕所。
  诬陷我的人可能的确看到了我从文体楼里走出来,但我去的不是西楼,而是东楼。除了高三教室,各科目老师的办公室都设在东楼。其中三楼有一间最角落的面西房间,名义上挂着“地理兴趣小组活动室”的牌子,实则是地理老师龙虾真正的办公室,也是尾巴小组的大本营。
  我趁着体育课去见龙虾,是要向他报告一个紧急情况,事关我的跟踪目标“马可尼”。
  给每个目标起代号是龙虾出于保密考虑的做法:男生目标的代号都是外国科学家的名字,高一的用数学家,高二的用物理学家,高三的用生物学家;女生则用化学元素名,高一的是非金属元素,高二的是金属元素,高三的是气态元素。
  目标代号“马可尼”的,是高二3班的体育委员王丰,形象健康阳光,生就两条大长腿。可惜的是,我现在每天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回家而不能跟踪。因为就在我接到指令开始跟踪他的第二天傍晚,回家的路上我们发现一个小偷正在掏一个老太太的包。
  王丰是个不折不扣的愣头青,别的路人都佯装不见,他却要见义勇为,路见不平一声吼,把小偷吓跑了,然后自己就冲了上去。这下搞得我很为难,因为尾巴在接受基本培训的时候被告知得很清楚:跟踪目标时,尾巴自身的安全和隐秘是第一位的。而且那个时候,社会上已经不流行“和歹徒作英勇斗争”了,而是讲求实用哲学的“给歹徒钱,留自己命”。但当时情况紧急,我也脑子一热,跟着追了上去。王丰最后把人家追到了一个老式弄堂里,在派出所的民警及时赶到前,两人作了一场动静大但危害小的贴身肉搏。
  不幸中的万幸是,那个小偷是个既没凶器也没同伙的初犯,两个人又都是打架斗殴方面的菜鸟。事后的医院检查表明,王丰只是擦破了两处皮,被揪下几根头发,手腕留下很多抓痕。将来王丰就算为了要离婚而跟老婆打一场架,伤亡也不会比这个轻到哪里去。但这些无疑已经是英勇事迹的最好佐证,毕竟当时没人知道这小偷是不是带着凶器或者会什么武术。
  总之,学校抓住了这次机会,以向来擅长的方式铸造出了一个英勇、正直、善良的模范学生形象。报纸的记者先后采访了校领导、班主任和王丰家长。考虑到王丰可能给学校带来声誉上的利益,所以上头下了命令,要尾巴小组暂停对王丰放学回家后的秘密跟踪。
  龙虾本人对这道命令是很抵触的,但他没有当面反对,因为这道命令本身就有个很大的疏漏:停止放学后跟踪王丰——就是说,在平时还是可以跟踪的。
  发生手表失窃案的这个星期,正好是我们班轮岗值勤,我被分配到校门口的岗位。时值秋冬之交,大门口最冷,一天要出勤两次,并且抓到迟到之类的违纪者,又得罪不少人,是个苦差。
  学校规定早上七点半关校门,此后再来的学生只能从边上的小铁门进来,并留下学生证作迟到登记,在上午第一节课前汇总给学生纠察处和各位班主任。迟到次数最多的“月冠军”班级的班主任要为此扣奖金,另外迟到者的姓名还要在校门口的黑板报宣传栏里公示。
  陈琛手表失窃的这天早上,王丰正好迟到了。这小子既然能在同学面前自吹“要不是民警及时赶来,我差点就把那小偷给废了”,自然也能厚着脸皮跟我们班执勤员要求通融一下,放他一马别记名字。七点半之后校门口就我和另一个执勤员留守,边上没老师和其他人,按理是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
  偏偏这个时候,我们班主任来了。当初王丰见义勇为的事迹让3班班主任拿了二百块钱的奖金,羡煞其他班的老师。我们的班主任历来是个喜欢攀比的人,现在终于找到了机会:哟,这不是王丰么?怎么?昨天复习功课到那么晚?
  此言一出,我们仨都明白王丰这次跑不了了。另外那个执勤员一脸严肃,让王丰把学生证拿出来(不是不认识,但就是要走个形式)。王丰可能是还没从“英雄”的光环里清醒过来,牛脾气一上来,讲:没带!
  班主任说:那好,再记一条“忘带学生证”的违纪行为,你把课本拿出来记下名字。王丰连吃哑巴亏,没好气地打开书包往外拿出作业本交给我。我怔了怔,接过,在登记本上记了名字,说:第一节课前我们会还给你的。
  王丰合上书包说:好啊,谢谢了,(看着我们班主任)谢谢你全家。
  但我此刻却没心情去看我们班主任的表情——我刚才怔了一下,是因为王丰把本子递给我时,我无意中瞥到了他手上用蓝色圆珠笔写的几个阿拉伯数字,显然是他打电话或者谈话时随手记下的。尽管字迹潦草随意,而且被手心的汗水弄得略为模糊,但王丰将它们写得很大,所以我很快辨认出来那上面写的数字是:四,12半。
  假如前面这个汉字数字表示星期的话,那么不巧,今天就是星期三了。
  4
  十二月十九日,星期四,中午十二点二十分,天气多云转晴。
  高二3班体育委员王丰并没像往常那样吃过午饭之后和同学踢足球,而是问同桌借了一辆自行车,出了校门之后往东骑去。
  时值中午,马路上车流稀少,所以我——来自高二7班的劳动委员兼尾巴跟踪小组成员林博恪——并没有和他保持着传统的四十米安全距离,而是在马路的另一侧逆向行驶,前后绝对距离在五十米左右。
  这次跟踪王丰的行动绝不是我自作主张,而是那天体育课上向龙虾汇报了我在他手掌上看到的那行数字之后,这位尾巴小组的领导人经过深思熟虑作出的决定。尽管我们一度暂停了对他的跟踪,但这并不意味着就一直停止。对学校来说,多一个英雄和少一个早恋的学生,他们一定会选择后者。
  龙虾这次甚至聪明地钻了一个空子:学校最高领导的批示是暂时不要在放学后跟踪王丰,所以这次中午的跟踪就不属于“禁令”范围之内,这样“马可尼”王丰同学就能用实际行动来解答我们心中共同的疑惑:
  今天中午十二点半他究竟要去哪里?做什么?见什么人?对方是男是女?
  一路平安无事地骑了十分钟,最后跟着王丰来到了外国语大学后门那片居民区。他拐进一条社区小路,七拐八绕,最后在一幢老公房前停了下来。
  根据我脑海中的记忆,王丰他们家不住这里,所以他要么是来看亲戚或者老同学,要么就是来会生病在家的小情人——二者必居其一。
  王丰把车停好之后毫无戒备地转身进楼,我很犹豫是否要跟进。这样的老楼楼道狭小光线昏暗,走廊里往往有很多居民堆放的杂物,进去之后万一被发现就很难逃脱。
  忽然我看到一楼某扇窗户里人影飘动,接着传来一个男人慵懒却大嗓门的声音:“噢哟,你来了啊。”
  此前就王丰一个人进这栋楼,所以“来”的人只能是他了。我学习电影里解放军炸碉堡的战术动作,斜着迂回到大楼的墙边,然后轻而慢地猫着身子钻到那扇窗户底下,不一会儿王丰的声音就从里面飘出来了:“刘哥,这钱您点点。”
  搞了半天这小子是还债来了?我顿时大失所望,但却不急着走开,而是继续听下去。那个刘哥似乎把钱点过了,有些讶异地问怎么就这么点?王丰说没有啊我都带来了,加上我半年里陆陆续续还的,一共三百五十块。
  刘哥说:你是我亲戚啊?不要利息的?王丰“啊”了一声,过了半天毫无反抗地问利息要多少。刘哥说五十就行,正好再还一个月。王丰没说话,刘哥大概是在开导他,说你这笔钱前后足足欠了半年,收点利息不过分吧?现在都市场经济了,银行借钱也收利息——也怪你小子运气不好,今年欧锦赛谁知道还就他妈让德国佬赢了。
  我这时才反应过来,原来王丰这小子今年暑假的时候参与赌球了。他应该赌的是当时人们普遍看好的捷克队,结果未料在决赛时点球输给了德国队,赔了一大笔钱,于是陆陆续续还到了现在。
  我正准备离开,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那个叫刘哥的家伙应该是将一大缸子隔夜茶往窗外随手一倒,结果正好有一小部分浇在了我头上。隔夜茶水不烫,不过这突如其来的情况还是把我吓了一跳,于是大叫一声,顿时暴露了自己的存在。
  刘哥绝对属于反应快的,大喝一声:谁?!但因为是一楼,窗户上装着防盗铁栏杆,他无法把头探出来看。这个防盗设备反倒给了我及时逃跑的机会,但同时我也听到刘哥对王丰喊:出去看看!快!
  我往自己停车的地方飞奔而去,路过王丰停车处时还不忘朝最外侧的车狠踢了一脚,十几辆车宛如多米诺骨牌般倒下,最后将王丰的车子压在当中——他等下绝对要花一番工夫才能把它拖出来。
  但王丰在足球场上向来有“跑不死”的外号,当初猛追小偷也印证了他的长处,所以他眼看自行车一时取不出来,索性光靠两条腿来追我。
  王丰这种拼命三郎精神是有根据的:假如他的赌球行为被学校发现,那无疑是要开除的。所以我根本来不及推车走人,只能先往新村外面跑。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就很戏剧化了:王丰一路狂跑(也许还有刘哥),出了新村大门,赫然发现外面的马路上,四处都是附近一所中学趁着午休出来吃饭或者逛街的学生——他们都穿着和我们学校一模一样的健生牌校服。
  其实我中午出来时从龙虾那里借了件外套,但校服还是被我扔在车斗里,就是为了以防万一。当我跑出新村发现了满大街的“健生牌”时,不假思索立刻把手中叠成一团的校服披到了身上,消失在人群中了。
  不幸的是,我回到学校才发现,自己的值勤证在奔跑中丢失了。
  然后它被王丰捡到了。
  5
  那张值勤证我一开始是放在校服口袋里的,天知道当我逃到马路上并将校服披上时它是不是已经掉落。
  我回到学校准备继续值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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